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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英国 “危险”暗恋

“活着即是一桩悲剧,唯有死亡才能逃脱羞辱。”

慈薇将衣服扔进旅行袋,她不想再听男友的悲天悯人,一早,她独自订了去约克的火车,以后他们就各走各的吧。他曾经的体贴温柔,其实他性格阴柔所至。可不管一个男人性格有多么细腻,慈薇也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絮叨。

夏天时,两人商量去约克旅行,眼下已秋天,因为他的种种担忧,旅程一再延迟。眼看她回国日期将近,他却一会儿说抽不开身,一会儿又说不如明年夏天去,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说了很多难听话。

从伦敦搭火车去约克要两个小时,时值潮湿而阴冷的英格兰深秋,那天又是个阴雨天,一下火车她就撑起了伞,手上搭着件外套。

约克位于英格兰中北部,这里越往北越冷。阴霾的云压得很低,似乎触手可及,罗马时期的古城墙,改建成了人行道,行走在两千年历史城墙上,若非衣着不一,她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中世纪。

咖啡茶社外,慈薇邂逅了一个火车上认识的男子。他是第三代华裔,眼神明亮,神情间却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他礼貌地与她说话,然后陷入沉思。他见慈薇背着行李等位子,便对服务生说他们是一起的,于是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慈薇绕过一排等候的人群与他拼桌。他叫海登,出生在约克,如今在外工作,这次回来是为看望父母亲。见慈薇手上的小册子,他说:“勃朗特家在哈沃斯,约克郡西部,火车大概两个小时。”

哈沃斯是位于约克郡西部的一个偏僻而多山的小镇,这里总能吸引众多慕名而来的访客。

英国特色的食物是炸鱼和薯条,满满一盘,很腻。海登向他推荐约克的布丁。慈薇在伦敦念书的这段时间对食物深感绝望,甜点偶尔例外。她跟顽固不化又一根筋的男友吵架时总说:“你脑子里都是炸鱼!”

与新朋友道别后,她背着行李去预订的家庭型旅馆。一路上净是矮矮的房子,路不宽,街边有精致小店,琳琅满目的橱窗。酒店位于西南角,花费不多,房东太太送了她一张城市地图。她的房间是个小阁楼,有两扇向外打开的窗,木床挨着新换上的布帘。老太太一口很重的约克口音,很热情,她推荐慈薇租辆自行车在小镇里转悠,这里的景点间相隔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行,最远的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

慈薇的学生时代除了做个三好学生外,一切与学业无关的读物都是被禁止的。勃朗特姐妹的小说在课上被老师推荐后,她家里才准许她在闲暇时节制地阅读。大约从那时起,勃朗特小说就为她勾画出了她的幻想世界。

夏季过后,小镇很幽静,旅馆楼下常有过往的行人,陌生人之间偶尔会交换一个微笑的眼神,阳光变幻莫测,人们并不吝啬笑容。她不单是来寻访勃朗特,心里还怀揣着一个故事。难以捉摸的事总会引起她莫名的好奇心,男友木讷不解风情,无法体会她内心的动容。

“我和他真的合适吗?”慈薇常常问朋友们这句话,答案通常是一阵怪异的沉默,然后话题便转到了别的事上。

慈薇在古城墙上晒太阳、听音乐,古城墙和长城一样有城垛、箭楼等防御设施,同样以石材堆砌而成,同样固若金汤。前的军事重地,已成悠闲观光地。她努力翻查晚餐去哪里吃,这时,一个男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说:“我们是不是认识?”

直白的搭讪,她抬头一看,是海登。小镇比想象中的更迷你,他摆出一副比慈薇还意外的表情。

“真巧!”她笑道。

时间刚到下午四点左右,慈薇问:“我以为你会陪父母亲享用下午茶。”海登那双浅咖啡色的眼珠变得黯淡,问:“阳光很难得,和我一起到处走走?”

海登二十岁左右离家去伦敦生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回来。约克城千年不变,除了时有的翻修,一切如故。贝蒂茶屋里,慈薇对这位刚认识的朋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从包里拿出此行的“目地”,一张泛黄褶皱的旧照片,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眼神、眉目都表明他们是相爱的恋人,却爱得那么哀伤。

“我在旧书摊上买的一本书,没想到里面还夹着张照片。我查到照片是在约克拍的,照片里的每个细节都告诉我他们是对有故事的恋人,我就是有这样的预感,就是想知道——”慈薇停顿了一下,看海登会不会被她吓一跳,只见他沉默地拿着照片,她安静下来,直到他放下照片,她才轻声地说:“第一眼看见照片时,我也觉得很难受。”

“谢谢你……”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有一天,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十岁的男孩忽然来到一个陌生小镇住下,新生活才刚开始,母子俩便要面对邻居们的各种猜忌,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男孩的出身。于是,有人打听到,她是从婚礼上逃跑的新娘,为了偷偷生下和有妇之夫的孩子。在各种冷眼、闲言、和讥讽中,她带着刚满月的孩子离开了家乡,开始到处漂泊的生活。男孩渐渐长大,常去海边捕鱼,自学成才,常用这门技艺补贴家用。认识他的人叫他“海鸟”。直到有一天,海鸟在海里捕鱼时救起一名溺水女孩,神志昏迷的女孩在被送往医院前对着救她的男孩努力报以一笑,女孩的脸色虽苍白可怕,笑容却融化了男孩冰冷的心。女孩是除他母亲以外,唯一一个对他微笑的人。

女孩出身高贵,是独生女。康复后的女孩常来看望他,他们有时一起出去捕鱼,女孩还学会了游泳。女孩的父母知道后,为免后患,将女儿迅速带离小镇。

“他们私奔了吗?”出了茶餐厅,慈薇继续追问。

“我计划下次再说,现在——”海登一笑,说,“约克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这里是幽灵的故乡,想去见证一下吗?”

有了男友后,慈薇渐渐失去了对外界的好奇,海登的提议很让她心动。房东太太晚上出门后,她连聊天的人都没有。约定好时间后,海登便先走了。

她回旅馆的路会经过约克大教堂,这里有古老的灰黄色墙壁,尖拱如高山峻岭上的长矛,还有全世界上最大的中世纪彩色玻璃窗。无论慈薇如何取景,也无法拍到全景。夜游的游客们手持三脚架,一路上有不少街头艺人,要不是她晚上有约,就这么闲逛也不错。

约克镇,沿街开满了小商铺,咖啡店、面包铺,像个万花筒。店员们在兜售水晶、古董、瓷器及各种民俗纪念品。肉铺街有中世纪鹅卵石铺成的道路,狭窄,以伸出街檐的肉铺吸引游人,这里曾是屠夫们的住所,在某间屋子里还发生过异教徒被残忍折磨处死的故事。现在这里开满了酒吧、餐厅。石头街上有许多中古时期的屋舍,风格迥异的店铺,石砌小路,曲折细长,露天市场里摆着色泽诱人的新鲜果蔬。

回到房间时,慈薇手上拿了一堆吃的、玩的,背包里还有半瓶雪利酒。她庆幸没有和男友一起来,旅行一定要找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否则宁可独自旅行。

以慈薇浅薄的英国历史知识来看,海登口中约克会幽灵的故乡,应该是缘于指亨利八世关闭修道院。因为修道院对约克的经济影响很大,再加上瘟疫蔓延,民众起兵造反。于是,这给约克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夜幕之下,慈薇仿佛听到海水的声音,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女孩不是失足溺水,她是为了逃脱父亲的赌债去跳海自杀……”

慈薇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时清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天哪,怎么已经是白天了?

房东太太来找她时,她刚梳洗完,毛巾还裹在头上。老太太笑着说有人在楼下等她,她赶紧换了衣服下楼。

大厅里,海登从报纸后看了慈薇一眼,说:“我不知道你对夜游这么不感兴趣。”

“这只是意外。”

两人一起吃早餐时,慈薇问他:“离这最近的海在哪儿?”

“斯卡伯勒小镇,是个海边小镇,坐火车一个小时。”海登停下了手上刀叉,问,“你想去?”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似乎跟那张照片有关,可我记不清了。”慈薇没有看他,用心咀嚼着炸蘑菇,“梦里面,我看到了海。”

“我正好有辆车可以用。”

“上次你只说了一半的故事,你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登浅咖啡色的眼睛变得很深,慈薇瞥了他一眼,很小声地说:“我不是猜测,早在来这里的火车上,看到你的那刻起,我就突然有了灵感,真的,就是那么突然。”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刀叉。

“嗯,照片上,是你的父母亲吗?”

海登沉默不语,表情阴郁而悲伤。

慈薇把手轻轻地搭在他手腕上,说:“我父亲去世时,我只能用愤怒来拒绝悲伤。可是,人的一生要是只为自己考虑,生活就会变得特别没劲。”她记得那段晦暗的日子,还有男友对她说的这句话,他们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只是在容忍对方?

他看了看她,她说:“只要生活还在继续,伤心之事永远不会离得太远。”

“所以你用八卦的心,转移注意力?”他微微一笑。

“这只是方法之一。”慈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海登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在斯卡伯勒镇失踪了,父亲想带着他离开伤心之地,又担心妻子突然回来找不到他们。一年后,海登的父亲做了个奇怪的梦,第二天他便去海岸边寻找,没多久就有消息传来,失踪的妻子被找到了。原来妻子不是失踪,而是跳海自杀,又一次!这次是真的。

他说:“我父亲曾住在这个小渔村,母亲离开的第三年,才搬回了他的出生地——哈沃斯。”

“现在呢?”慈薇后悔问出了口。

“他和母亲住在一起。”

车继续开,车窗外是有着三百多年度假历史的斯卡伯勒海岸小镇。悬崖、海湾、古堡和小渔村,构筑了这片古老的海岸线。车飞驰而过,往昔悄然消逝于时光旅程中。

海鸟是海登父亲的绰号,海鸟知道妻子不会丢下他们父子俩,他千方百计追查事实真相,直到妻子托梦。凶手是岳父以前的债主,岳父早已不知去向。在那个年代里,报仇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绝望的海鸟被判了刑,服刑期间他被查出患有绝症,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只是他想在去陪心爱的妻子之前再为她做些什么。

车子驶过起伏的丘陵地带,向小镇哈沃斯直奔而去。勃朗特姐妹的家,笼罩着雾和雨,耳边的风声如咆哮,怒吼。这里有《呼啸山庄》里的哥特式阴郁,世情冷漠,弱者无以诉求。慈薇心里一片沉静,她看了看海登阴郁的侧脸。

哈沃斯是偏僻冷落的小镇,坐落在奔宁荒原的边缘,小镇依山而建,沿用着中世纪时用黑色条石铺成的街道,下雨不会积水。

“你在哈沃斯生活了几年?”她问。

“四年,之后去约克念书。”海登的眼神黯然,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糊,在哈沃斯的生活,是他最为完整的童年。

海登的母亲凯特,在债主找上门时,从家里逃跑去找丈夫,这让原本想用女儿偿还债务的凯特父亲希望落空,他跟债主说,这是由海鸟引诱所致,债主伙同两个色迷心窍之徒制造了这场悲剧。

慈薇将旧相片给他,问:“这是他们仅有的一张?”他点头,父亲去世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里。

路两旁,有精巧的红砖房,房子的窗框是白色的,窗台上摆放着各种花草。山顶的教堂依然结实如故,这是全镇的中心。二百多年前,老勃朗特先生在这里娶妻生子,牧师为他主持婚礼,后来又为他主持了葬礼。

牧师的住宅背对一片高沼地,两边围绕墓地,墓碑上布满苔藓,字迹难以辨认。这些墓碑不断提醒在此居住者,无论如何努力,人终难免一死。二层的小楼,住着勃朗特一家,一楼是起居室、厨房、客厅、书房,二楼是卧室、游戏室,屋子里摆放着胡桃木的家具。玻璃展柜内放着夏洛特·勃朗特的素花裙子和针织手套。可以想见,她应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哈沃斯远离中心城市,几乎未受战争破坏,雨后,一片清幽。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海登说。深秋的哈沃斯,狂风尽吹,天空氤氲叆叇,荒原的冷峻和孤寂汹涌嚣张。慈薇看向海登时,他总沉默地垂着头,有时站在幽暗的一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目光看向空洞的某处。

勃朗特时代的灌木林,荒草,斑驳幽静的小径和黑石废墟,残垣断壁孤独伫立,尽显阴郁凄凉。

多雾季节里,铅灰色的阴云低沉,雨幕斜斜地掠过来,冷风在耳边咆哮,慈薇瑟缩地裹紧围巾。

慈薇仿佛能听到远远驶来的马车辘辘声,红砖房里的杯盘交错声。时间在这里,转动得尤为缓慢。

在约克念书的海登,有天收到两封陌生的来信,其中一封讲述了海鸟的身世,海登祖母年轻时爱上的有妇之夫身份显赫,信纸上印有家族徽章;另一封是外祖父在临终前委托律师送来的。他为早年犯下的错深感愧疚却追悔莫及,便将外孙海登认定为唯一合法继承人。他的眼珠是浅浅的咖啡色,混血的特征到他这一代已不太明显。

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到先后继承两笔遗产,海登用这笔钱完成了大学课程,后来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个叫凯瑟琳的女孩,相恋两年后,海登向女孩求了婚,婚礼定在下个月,就在斯卡伯勒小镇,他说:“我从没对她说过这些……”

海登和她终将毫无瓜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慈薇习惯性地摸了下项链。

“你的戒指很漂亮。”他说。

她一直用项链将订婚戒指系在颈上,男友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从不冒险,她向往安定。

看到不远处的火车站,海登与慈薇拥抱道别,他说,“我们不说再见,待会见。”

坐在长椅上的海登看着手上的照片,哈沃斯的旧居已不复存在,他对父母亲的记忆仅剩下这张旧相片,他瘦削的脸垂得很低,抱着头与外界隔绝。

时间充满苦涩,冗长的悲伤。隔着玻璃,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海登,与他道别时她故作轻松。他不想被人看穿他伪装的冷漠,她佯装与他邂逅,早在伦敦,早在她去学校登记那天,慈薇就已知道了他。他们曾一次次的擦肩而过。那天,他愤怒地扔掉相片,她偷偷地捡回,她对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愤怒感同身受,小心地藏着相片。

“人越来越冷漠,可这不是成长了,我们要对自己耐心些,要与自己和解。”相片夹在书里,她一并留给了海登,写在扉页上的话也许他会看见,也许不能,这是她最大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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