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年，即东晋孝武帝太元六年，前秦苻坚建元十七年。东亚同时存在着汉族的流寓政权东晋、氐族建立的前秦、新罗、高句丽、百济及倭国。

如上一章所指出，纵观五胡十六国史，前秦建元年间是罕有的安宁时期，志在统一天下的苻坚，在这一年接待了来自朝鲜半岛朝贡的新罗使者，朝鲜最早的一部史书—《三国史记》的记载如下：

（新罗）遣卫头入符（苻）秦，贡方物。符（苻）坚问卫头曰：“卿言海东之事，与古不同何耶？”卫头曰：“亦犹中国时代变革，名号改易，今焉得同。”

苻坚隐约感觉到，以他所处时代为代表的“海东”关系已经不同于“古”，一些新的因素与新的变化让他感到疑惑。显然，新罗使者卫头仅仅从时代变革、名号改易的角度去解释，并不能让苻坚满意。

古文中的“海东”，部分与本书的“东亚”相吻合。“东亚”这一概念在广义的范围内应该包括东亚大陆、西太平洋岛链或花彩列岛（Festoon Islands）以及朝鲜半岛，此外，还有俄罗斯的东西伯利亚，以及地理学上从属东南亚的越南（越南在文化上从属东亚汉文明的卫星文明）等地。狭义上来说，指帕米尔（Pamir）高原以东地区，它以北纬40度为界，有时与早期西方学者的“极东”称呼一致。

在这里，几千年来重复着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冲突。不过，笔者以为冲突有广义的冲突和狭义的冲突之区别。广义的冲突自然应该包括文化的交流在其中。

需要说明的是，世界史中的欧洲史、西亚史以及东亚史，并非独立发展。在所谓先进国与后进国的称谓上，也并非一成不变。欧洲史上的日耳曼民族，起初被视为未开化民族，但史学家兰克却认为日耳曼的节俭、忠诚，与罗马帝国的腐败形成了鲜明对比，同理，史籍所载亚洲东北部号为“夷狄”的诸民族，亦是全球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极。

下面从延长线上，考察一下六朝至隋、大唐帝国的海东的新世界。海东世界在这一时期很复杂。

大致对应中国的汉魏、六朝、隋唐三大段，朝鲜半岛经历了：初期“古朝鲜”时代，三国时代，统一新罗时代。

第三个“统一新罗时代”留待后章再详谈，首先来看前两者。

“古朝鲜”时代

“朝鲜”这一称呼，最早见于战国末年编纂的《管子》一书中。具体来说，“朝鲜”这一称呼可以涵盖古代的檀君、箕子、卫氏三个时段。第一个其实是神话时代，第二个则可以称为传说时代。檀君是朝鲜本土的祖始与神灵，而箕子则是中国商代的贤人，据《史记》的说法，他晚年跑到了朝鲜，并教化那里的人，成为他们的君王。可以说，前两者分别代表了早期朝鲜人的两大思潮。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读书班，曾经研读过一份叫《海东要览》的古文献，对前两大思想有分析。据说，蒙古人大举进攻朝鲜半岛时，高丽组织的民兵抗击外敌，利用的就是本土的檀君思想；而当年大唐帝国治下的统一新罗时代，由于崇尚儒教，箕子思想风行一时。虽然这里不能一言而尽，但这确实是研究东亚古代思想史的好素材。

檀君朝鲜与箕子朝鲜，今天均没有直接的史料可以证明了。可以详细考察的，是卫氏朝鲜，其种族源流，大约是中国东北地区的濊貊种与朝鲜半岛南部的韩种之结合体。

卫氏朝鲜的首领，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亡命者卫满。当汉朝统一中国后，卫满率领千余人逃至朝鲜，自立为王。卫氏朝鲜大约在汉惠帝时期逐渐强大。朝鲜半岛东南部的韩、濊等小部落国家群受到其压迫，在汉武帝时期不断上诉。汉武帝在处理完匈奴问题之后，于元封三年（前108）出兵灭卫氏朝鲜，在其旧地设置朝鲜四郡（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实现了东亚史上第一次对朝鲜半岛的直接统治。几百年后，不论是暴君隋炀帝还是名君唐太宗，他们出兵高句丽的共同理由都是朝鲜在汉代就是我们的郡县。

三国时代

所谓“三国”，不是《三国志》的魏、蜀、吴，而是指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在横向时间轴上，同时于中国东北及朝鲜半岛存在的政权。

首先，再次提一下东汉末年，这是第一次东亚世界体系崩溃的前夜。三国分裂时代，辽东的公孙家族持续几代经营辽东地区，是一个半独立的政权，并与朝鲜三国最早登场的高句丽发生了联系。公孙氏与高句丽对于曹魏和孙权，都采取首尾两端的政策。随着诸葛亮的去世，曹魏将精锐部队东调，由司马懿一举击破公孙氏政权，随即又派毌丘俭打败高句丽。

高句丽的社会形态，“种田养蚕，略同中国”，但是有几条法律很严酷，即守城降敌，临阵败北的行为，均斩首。后来隋唐帝国屡次征东，遇到高句丽顽强的抵抗，与此不无关联。高句丽民间信奉的神灵有：灵星神、日神、可汗神、箕子神。可汗神也许是因为他们北接契丹等民族之故，而箕子神则代表了一种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高句丽的再度崛起，要等到中国的五胡十六国时代。面对北方的鲜卑慕容氏前燕政权，高句丽采取的方略是南下，今存吉林省集安市的“好太王碑”（又称“广开土王碑”）之碑文，很好地说明了当时朝鲜半岛之战略局势。1884年，一名做谍报工作的日本陆军炮兵大尉，获得了这份碑文的拓本，由此被整个东亚学界所熟知。据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所记载，清末如吴大澂等金石学家都对它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现在，东京博物馆还藏有这个拓本的墨水廓填本。1988年，朝鲜古代史研究的专家武田幸男出版了《广开土王碑原石拓本集成》，今天在日本的旧书肆也是罕见之书了。此书系统讨论了这一古碑在东亚三国流传的诸多拓本。

随着高句丽的南下，三国时代另外两国百济、新罗，也逐渐登场。百济，对于东亚国际文化的交流，作用非常大，尤其对于日本国家的形成，佛教、儒教的东传，甚至是政治制度，美术雕刻的开发，都有异常重要的作用。百济都城在慰礼城（今韩国京畿道河南），根据百济的立国神话，其始祖是高句丽始祖之子，故而《旧唐书》说：“（百济）凡诸赋税及风土所产，多与高丽同。”《三国志·东夷传》载，百济原是马韩五十四国（邑落联盟）之一，后发展壮大，掩有整个马韩之地。“百济”二字，有确切史料可考的是《晋书·帝纪》咸安二年（372），遣使来东晋朝贡之记载，其后，百济多次遣使东晋及南朝，百济佛教就是由东晋传入的。

新罗的开发时代则晚于高句丽、百济。《旧唐书》说新罗“其风俗、刑法、衣服，与高丽、百济略同，而朝服尚白。好祭山神”。初期的新罗是朝鲜半岛东南部的一个农耕社会共同体，核心地带是月城郡（今韩国庆尚北道庆州），新罗的开国传说也是典型的从天而降的“卵生”神人，娶了在“鸡龙”的女子。所以今天韩国生产一种名酒，叫“鸡龙百日酒”，酒很醇，不如白酒刚烈，也不像日本的清酒淡雅。酒瓶呢，则照出土的文物“鸡龙”瓷瓶模铸，古色古香。唐高宗册封新罗王为“鸡林州都督”，恐怕和该国的开国神话有密切关联吧。

实际上，当晋朝的控制力在东北亚逐渐消弱时，东北的霸主头衔首先在鲜卑族慕容部建立的前燕与高句丽之间角逐，永嘉之乱后直到南北朝时代，中国不论是北朝还是南朝，对于朝鲜半岛南部的百济（包括新罗），几乎都没有真正关心的余力了。

失去了中国中央王朝的实际制衡力量后，高句丽等三国之间就展开了乱斗，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时代相近的五胡十六国。

339年，前燕慕容皝讨伐高句丽，破其都城。

346年，百济近肖古王立。

355年，高句丽向前燕朝贡。

369年，高句丽攻百济，败北。

370年，苻坚灭前燕，慕容评逃亡高句丽。

371年，百济因军事需要移都汉山，此为百济“汉城期”。

377年，新罗与高句丽一起向前秦朝贡。

382年，新罗王楼寒向前秦进献美女。

384年，胡僧摩罗难陀，由东晋入百济传佛法。

391年，高句丽广开土王立。

392年，新罗送质子于高句丽。同年，高句丽攻百济，占其十余城。

400年，高句丽广开土王率步骑五万，帮助新罗抗击倭军。

402年，新罗通好倭国。

404年，高句丽攻后燕。

408年，高句丽与后燕修好。

427年，高句丽移都平壤。

436年，北燕不敌北魏，国君冯弘逃入高句丽。

438年，高句丽杀冯弘。

450年，新罗杀高句丽边将。高句丽侵入新罗西境。

455年，高句丽讨伐百济。新罗出救兵。

463年，倭人侵新罗。

472年，百济请北魏出兵高句丽，北魏不应。

475年，高句丽攻陷百济慰礼城，百济迁都熊津，是为百济“熊津期”。

490年，北魏数十万骑攻百济。

495年，高句丽围百济雉壤城，新罗救之。

496年，高句丽讨新罗。

503年，新罗正式定国号，称王。百济遣使大和朝廷。

517年，新罗置兵部。

528年，新罗始行佛法。

536年，新罗始用年号“建元”。

538年，百济迁都泗沘（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此为“泗沘期”。

540年，新罗真兴王即位。

548年，高句丽讨百济，新罗救之。

551年，新罗攻拔高句丽十郡。

552年，百济王先攻高句丽，进军至平壤；后高句丽联合新罗反攻百济。

554年，百济王讨新罗管山城，百济王败死。高句丽攻百济熊川城。

561年，新罗真兴王立《巡狩碑》。

565年，北齐敕封新罗乐浪郡公、新罗王。

……

589年，隋朝统一天下。

以上的纪事主要梳理自中国正史以及《三国史记》等朝鲜典籍，虽然有些记载，如北魏伐百济之事，韩昇教授就怀疑过是百济的吹嘘，但大致上还是可以看出朝鲜三国的发展脉络。固然，这几百年中尚有很多未列入上表的重要事件，但仅从所列可知，伴随着混乱的半岛局势，有几个倾向非常引人注意：即三国之中，高句丽实力属最强，从其迁都的轨迹来看，高句丽对于朝鲜半岛南部的兴趣愈发浓厚；新罗虽然是国家成形最晚的一个，但实力上升急速。这一实力当然包括军事实力和文化实力，后世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把《新罗王巡狩碑》归为“神品”。

前秦帝王苻坚敏锐地感觉到了海东世界的不同，但就在他向新罗使者提问的两年后，便亲自从长安出发，率戎卒60余万，骑27万，怀着“平一六合”的憧憬南下与东晋决战，此战之结果虽然毋庸赘述，但对于匹马败北的苻坚来说，生命中剩余的最后时间已经永远不再可能让他来思考或是解答海东新世界的疑惑了。

最后统一半岛的新罗，一开始对于佛教有过排斥，随即于528年在全国范围内颁行佛法。至今还留下了大量的遗迹，比如始建于553年的皇龙寺，14年后方才竣工，由今日残存的巨大石基可以推想，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丝毫不亚于北朝的佛寺建筑。海东的新世界就在这么一个看似混乱的时代中，逐步地成形、发展、成熟。但是，其成熟，却是伴随着佛教的“末法”时代的降临。那么，何为“末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