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画地为牢(2)
-
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可不是早有预谋,专挑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辰下手——等拉人的车子终于停下,突然整个往下一掀,赵如意连人带鼓重重地翻下来,人摔醒了,眼冒金星。紧接着他被拎着脖领子拽出来,倒是没有蒙黑布,却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又被一把扔进了这间屋子。
如此奇耻大辱,赵如意恨得一阵无名邪火,正无处发泄。也难怪自他打一进门,就对防御部的卢银宝和司徒嘉恶语相向。
但他终究因为迁怒,还伤了一个女人。
赵如意捡起地上那个粗瓷茶碗,放在司徒嘉面前:“你也给我来一下!”
司徒嘉捂着额角,正眩晕得厉害,半天才反应过来赵如意是让她用这茶碗砸他的头。
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摆手。
“事后装什么好人,她都那样儿了,还有力气打你吗?你这么有诚意,怎么不自己打?”卢银宝不阴不阳地道。
赵如意二话不说,操起粗瓷茶碗就往自己头上砸。
砰的一声闷响。
赵如意踉跄地往后晃了晃,血淌了下来。
这下倒好,没受伤的左面颊也全是血,赵如意的一张脸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都这个时候了,卢督监还跟着起哄,生怕大家伤得不够严重,没给外面的人可乘之机?”
这赵如意也是个死心眼儿,让他砸他就砸,他不问问司徒嘉领不领他的情!
顾烟雨瞪了卢银宝一眼,她身上唯一一块绢帕已经给司徒嘉按压伤口了,到哪儿再找干净的布帛。
她正犯愁时,沈明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这时,上官翘冷淡地说道:“抓人、封门,都是防御部在出面——卢督监,于情于理你该给其他人一个说法。”
卢银宝正找地方坐,闻言扭过头来:“什么说法?你没看见我也是受害者?”
“因为什么受害?”
“因为……”
卢银宝这才想起出身死士部的上官翘是刑讯方面的行家,不禁哼笑道:“套我话?”
“是给你机会。”上官翘的目光很冷。
“是啊,给你机会。”赵如意晕乎乎地重复道。
给他机会。
不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的机会。
屋内沉黯的光线,将每个人的面容映衬得忽明忽灭。
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不如一个。
卢银宝咽了咽唾沫,有些怨愤也很是憋屈,恨声道:“说就说!司徒,你来说!”
几个人都朝着卢银宝投来谴责的目光,司徒嘉都这样了,还折腾她。
这时,端庄的司徒嘉缓缓地开了口:“此次的行动原是本部的机密,若不是眼下这么大的事端,实在不方便跟外人说——白正卫最近接到了大镇抚肃清的指令,说是要在内部过过筛子,今日想必是动了真格……但谁也不知道范围会这么广,不仅限于本部,还牵扯到了其他几大部的各位……”
司徒嘉的头还晕着,说得很慢。
上官翘道:“什么意思?什么过筛子、动真格?”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一双双眼睛朝着司徒嘉看过来。
不知是谁幽幽叹了一声。
司徒嘉道:“大镇抚怀疑,几大部出了内奸。”
亲军都尉府在往年里曾经数次进行内部清洗,此时屋里六人中资历最浅的是“清理者”的一大一小,但仅是顾烟雨就赶上过好几回,更遑论其余的老人儿。在顾烟雨的记忆中,有一两次是格外严重的,情节恶劣,牵连者甚多,事后想想都觉到后怕。但以前只是旁观,这回居然也轮到她头上……
“司徒,烦劳把话说明白。”
司徒嘉看向卢银宝。
卢银宝却看向了顾烟雨:“这回大镇抚对于部里出了‘内奸’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从上个月到现在,短短十几天的工夫,城内频频出现形迹可疑的人,口音、衣着显然外来,但似乎对北平的门禁、布防了若指掌,不仅进得来城内,还能流窜到城西南二大街。一旦巡城的兵士上去盘查,那些人便跑得无影无踪。自打亲军都尉府建立以来,这种事可从未发生过。”
卢银宝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顾烟雨。顾烟雨被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急道:“卢督监你看我干吗,难不成你怀疑是我从中接应?”
“不是怀疑你。而是白沉此次抓人的动作,正是因为你才如此兴师动众。”
“——肃清的命令早就下达到了防御部,起初一直在暗中进行,唯恐打草惊蛇,谁知两日前又发生了你被马车冲撞的事。据悉,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有这回事吧?大镇抚面上不说,私底下十分震怒。白沉应该是顶不住压力了,这才决定从内部抓几个首要怀疑对象来调查。”
卢银宝一番话说完,其他人都若有所思地看向顾烟雨。
上官翘道:“卢督监说的首要怀疑对象,是指我们?”
“起初我也不确定,但刚刚封了门,不就意味着除了屋里的六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被带进来?而我们六个……”卢银宝环视了一圈,“呵,正好是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
每个月的初五起,走货商会陆续带回各地的“死士”、“细作”传来的情报。走货商从疆域的各处而来,又秘密汇集在毗邻北平城的某一座村镇,具体的进城时辰、走哪个城门,用什么行话切口,会在进城的前日晚上交代给防御部的一名书记。
届时书记报备一份给本部的督监,一份给隐者部的参事——作为将来燕王殿下过问时的凭据。随后这名书记进入封闭室,隔绝与外界一切联系。直到翌日走货商进城前,书记从封闭室中出来,一则知会“清理者”接取情报的地点,二则去城门口关照守城的士兵。
北平城是燕王殿下的藩镇重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如此谨慎,只为将泄密的风险降至最低。
“司徒是防御部的书记,我是她的督监。赵参事来自隐者部,是此次唯一与司徒对接的人。小顾是情报的接收者,小丫头一直跟在她身边……当然,还有一个上官——走货商们总由一些身经百战的‘死士’护送,任何情况都有可能禀告给本部的正卫。上官虽是新晋,却恰逢这次出事,难逃干系。”
在场的诸位被卢银宝一一点了个遍。
作为出事的源头,顾烟雨没有作声,而是抬眼看了一下站在窗前的上官翘。在她的心里,什么内奸,什么调查,白沉这分明是公报私仇!那日上官翘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灭了他的威风不说,还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对他也曾出言不逊,于是他借由这次肃清之名故意整治她俩,以彻底打掉她们的气焰,让她们有苦说不出!
上官翘也没说话。她低着头,素来冷漠的眼睛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复杂。她记得面见姚公那日,白沉找回了顾烟雨丢失的首饰,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北平城有奸细这件事,旁人不知,在场的几人最起码心里有数。今日却将“知情者”抓了起来……
上官翘的思绪飘了起来,但她又想到了别处。有些东西忽地在心里破土而出,她低下头,将一张脸藏在阴影里,落寞而寂寥。
此时此刻,众人各怀心思。
唯有一个沈明珠,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在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还会牵连很多人。”
沈白舒缓而慵懒的话音言犹在耳。
原来是这样!
偷首饰,告状揭发,再将有关联的所有人关起来……就是为了内部调查?
沈明珠的心里有一丝恍然,但随即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城西大街上的混乱是防御部的人故意制造的,首饰也是防御部的人偷的,跟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当时跟着的影子护卫们又分明事先知情,否则不会让防御部那几个“偷儿”轻易得手,又瞒着“清理者”不报。
既然一切是事先安排好的,就不存在“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
至于“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上面一早怀疑“内奸”在六人当中,却不能肯定是谁,特意设局,加以排除?
也不对,真有内奸,白正卫会事先提点她吗?他难道不怕她本身就有问题,或是一时害怕临阵倒戈?再说,什么都不确定就将这么多人困在完全封闭的地方,发生什么根本无法预测,若有万一其他人岂不是相当无辜。
或者不是有“内奸”,而是磨炼、考验?哪一种磨炼会以“调查内奸”为名,还将一个个伤成这样!事关各自前程,也事关生死,弄不好也是要死人的!
——“希望下面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做个身在其中的旁观者……不要向其他任何人泄露之前你所知道的‘内情’。”
——“与其让你自己猜出来,不如我来做个顺水人情。换得你的三缄其口。”
不。
沈明珠捏着裙角,她决定将她知道的和盘托出。
她不是防御部的人,无须对防御部的计划负责,她要明哲保身,这样雨姐姐也不至于陷入险境。届时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哪怕一时半刻不得脱身,安下心来一致对外总是可以的。
然而……
沈明珠手里渐渐沁出汗来。除了雨姐姐,其他人会不会听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万一内奸真正存在,说出内情会不会反而变得被动,或是引起更大的猜忌?因为她的搅局而被迫打乱的部署,又会不会再来一次?
沈明珠看着屋内七损八伤的几个人,下一次,什么都不知道,前途未卜,又不知要伤得多惨,还要遭遇怎样的困局……
小姑娘左思右想,抉择两难,苦闷得直摇头。
这白正卫真是太坏了!
如果来之前他没跟她说那些话,她哪会有这么多顾虑!
沈明珠的面色突然变得很差,顾烟雨以为她是吓到了,急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这时候,赵如意幽幽地开口道:“说那日小顾出事是因为中间的环节出了问题。这话是在推卸责任吗?情报传递的中枢一直在你们防御部,其他人根本没有权限提前获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失察渎职,抑或监守自盗,在最初就将信息泄露了出去!”
话说到这儿就有些绝了,直接将嫌疑指向了司徒嘉。
当事人面颊涨红,正待辩解,卢银宝却咸不淡地说道:“司徒是这次负责的书记不假,但赵参事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被揍得脑子坏掉了?防御部里一共有八名正书记,又一十二名候补副手,每个月逢初五走货商们送情报回来,大镇抚会在当天随机从正书记和候补副手中各挑选两个,再抽签决定哪一组的谁作为当日的唯一执行人,此后每两日一更替。”
“——这就是说,除非二十个人都是内奸,否则恰好抽选上内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赵参事你明知故问,实则是在怀疑大镇抚有内外勾结的嫌疑?却不敢说出口,借由栽赃防御部来达到影射的目的?”
是了,中间经手人的选择方式是抽签而非轮替,没有规律。
在“清理者”将情报破译出来之前,也没人能知道那乌木首饰盒是哪位“细作”或“死士”发出的,承载着怎样至关重要的密报。
那么此时的六个人,是凑巧拼在一起?
但白正卫已经明确表示一切是上面的“安排”,不是巧合。
沈明珠的脑袋转了起来。
隐者部三大参事是轮替制,防御部的书记是抽签制——人员虽多,人数却是固定的,通过计算和排列,不是没有出现几个负责人重复组合的可能。或者不那么麻烦,索性一早在抽签上面动手脚。
上官正卫,司徒书记,卢督监,赵参事。
死士部,防御部,隐者部。
是谁出了问题?
或者是哪几个出了问题?
上面又会将嫌疑锁定在谁身上?
为什么还要将“清理者”也“安排”进来?
沈明珠脑子里的问题越多,越是愁眉苦脸。
那白正卫真是看得起她——“身在其中的旁观者”,她年纪最小,根本是人微言轻的小豆芽儿,就算知道什么看出什么,也只有“旁观”的份儿。
“这里没有大镇抚,更没有姚公,你这么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给谁看?”
“我是就事论事!你又凭什么给我们泼脏水?你怎么不说是‘清理者’监守自盗!”
“什么就事论事,我看你是做贼心虚!”
在沈明珠思忖的一会儿工夫,赵如意和卢银宝又吵了起来。
顾烟雨被无故牵连,顿时也怒了:“胡扯什么,我监守自盗?影子护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盗一个给我看看!”
“那就是隐者部有问题!”
“我呸!影子护卫只负责在旁保护,有问题个屁?死士部都比隐者部知道得多!”
又怀疑到了“死士”头上。
上官翘头疼地用手敲了两下桌面:“你们累不累?要不给你们每人一把刀,干脆互相砍了,再等着外面的人进来收尸?”
“是啊,都省省口水。”司徒嘉轻声劝道。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真是感觉口干。几个人这才停止打嘴仗,两个男人互相仇视地瞪了一眼,又各自别过头。
“如果上面怀疑有内奸,为什么抓起来却不质询,也没有严刑逼供?谁来回答我这个疑问?”顾烟雨道。
“你傻吗?怎么会严刑逼供。咱们中间有四个:你、我、上官、姓赵的,都跟白沉是同一级别,我和姓赵的还是元老级,白沉一个新晋又低着一层,即便提审,程序不可能由他来走。刑讯的话,防御部更没有这个权限,甚至连大镇抚都不行,需要姚公亲自下命令。除了关押,哪还有其他手段可使!”卢银宝道。
顾烟雨咦了一声:“可关押在执法堂还情有可原,关在这么个鬼地方……”
“关在执法堂,就坐实了对我们六个人的怀疑。咱们有四个一等阶,公然都抓了,首先乱起来的就是几大部,人心惶惶,会一发不可收拾。”赵如意道。
“啊,这岂不是说……”
可以逃?
顾烟雨跳跃的思路有些荒腔走板,但也是一个思路。
卢银宝看出她所想,摇头道:“不行啊,咱们都被怀疑了,已经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限。”
“咱们只是被抓,没人出面说明原因,更没有被论罪,那么我们就可以‘不知道’被怀疑这件事,更可以‘不知道’因此卷入了上面对内奸的一系列调查。这里不是执法堂,就算做出什么动作,也不存在任何逃狱的说法。”上官翘道。
还是可以逃!
“但谁是内奸还没弄清楚呢……”司徒嘉忧心忡忡地说道。
“怎么弄清楚?六个人来自四个部,除了防御部的俩人,除了‘清理者’的一大一小,其余谁也管不得谁,不可能私设公堂来个会审。再退一步讲,万一咱们都是无辜的,内奸另有其人怎么办?谁又知道抓人的那帮孙子打的是什么算盘!”赵如意道。
综上所述,这意思就是——
“那我们……”
“逃!”
“跑!”
“脱身!”
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是啊,逃吧。趁着大家还有体力。”赵如意道。
“跑,趁着对方没使出更毒的阴招。”卢银宝也道。
刚刚还在相互谩骂、陷害,转眼间就站到了同一阵线上。
顾烟雨看了看赵如意,又看了看卢银宝:“不容易呀,你俩也有一致的时候。”
赵如意嗤笑道:“因为我怕死啊!”
卢银宝哼笑一声接茬道:“因为我也怕死啊!”
真是直接!
顾烟雨却忽然笑不出来。
能逃出去吗……
而且——
“上面既然怀疑了我们,得不出结论来不会善罢甘休吧?万一外面的人以‘逮捕’为由,痛下杀手,刀剑无眼,谁知会不会一个‘不留神’将我们就地正法……”
顾烟雨想起之前上官翘说的那句“难道还要因为闯门不成而不明不白地把命交代在这儿”。
若得上面撑腰,真就是打了算白打,杀了也算白杀。
“说逃的是你,怕被砍死的也是你。”卢银宝朝顾烟雨翻了个白眼。
上官翘明白顾烟雨的担忧,淡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而且外面已经没人把守了。”
话音刚落,赵如意和卢银宝一个趴到门扉上,一个扒着窗缝。
黄昏时分的天色,晚霞明丽,绚丽灿烂,这红艳艳的光却一点都没透进屋里。
一干人等屏住了呼吸,侧耳细细聆听。
树叶在风中婆娑的沙沙声,小虫儿的鸣叫声,草叶摆来摆去互相碰着头,雀儿在枝上踩上踩下、簌簌地轻响……
“真没人了。”
“都走干净了。”
上官翘是死士部精锐中的精锐,真正的耳聪目明,赵如意和卢银宝这两个昔日的武备精英也不妨多让。三人都这么说,其他人也安了心。
“……那,真要逃啊?”司徒嘉神情紧张地问道。
“当然!”
“必须逃!”
“我有一个疑问!”顾烟雨道。
其他人看过来。
顾烟雨道:“这算不算背叛?”
赵如意:“……”
卢银宝:“……”
屋里几个人都有些语塞,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逃了,算不算……背叛?
逃了之后?
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各回各部,还是一起去找姚公和大镇抚?
抓人的是防御部和隐者部,封门的是防御部,由一个白沉在后面指挥。白沉是谁?大镇抚的得意门生,若无大镇抚的命令,白沉敢不敢这么做,有没有这个能耐这么做?防御部又能不能在亲军都尉府只手遮天?那么,这背后的决策人就还有姚公。
不约而同地想到此,各个人难免心有戚戚、齿冷心寒。
“行了行了,说得跟真的似的。眼下这屋子被封闭得死死的,没听人家卢督监之前说过吗,撞破头都撞不开,真能出去再说吧!”赵如意插科打诨道。
其他人闻言都露出苦笑。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