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笙磬同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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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看似严酷寡恩、不近人情,骨子里却耿直正派,惜才如命,譬如薛博仁;有些人表面漫不经心,万事不萦于怀,实际上机心深重,心肠坏透,便如白沉。
——前者顾烟雨早已了然于胸,但是对于后者,顾烟雨后知后觉认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那日在姚公的小书房,白沉说“属下的事,跟顾首席有关”,然后她又用那种漫不经心却透着侵略的目光看着她。顾烟雨便感到不安。
她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然而接下来对方的话,还是让她大惊失色。
他说——“既然留守北平的‘清理者’,大部分任务是为了配合暗卫营的三大部,与其各行其是,倒不如令同调、责统一。省得往后再出现变故,也好互相兼顾照应。”
他还说——“晌午顾首席去取情报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撞倒,盒子离了手,东西被撞得七零八落,撒得满地都是。要不是跟着的影子们机灵,看到有贼人趁机捡便宜紧跟上去追,万一传递情报的不是盒盖,而是盒里的首饰,不仅要延误时机,恐怕北平灾祸临头了尚不知晓。”
一口一个顾首席。一句比一句忧心忡忡。
顾烟雨不知道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白沉的这一番话。
但是白沉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将她之前丢失的三件首饰拿出来的时候,顾烟雨的震惊已经被愧疚和羞愤完全取代了,她难受得几乎想要死去。
她虽心思驽钝,但她不是傻子。当时在城南大街上,首饰丢了,影子护卫们如果没有去追人便罢。但他们去了,追回失物,为什么不直接呈递给她,反而交到了白沉手上?白沉是防御部的正卫,那些影子护卫却是隐者部的,前后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八竿子打不着的两部怎么会交涉到了一处?
白沉拿到了失物,也没有通知她。之前在小书房外碰面的时候,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底没给她透,却在事后当众献宝似的拿出来!
顾烟雨难堪得眼圈都红了,她没有打算隐瞒过错,她原还想着汇报完就跟大镇抚坦白。但白沉根本不给她机会,他告发了她!
她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也因为她,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地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顾烟雨已然无地自容,强忍着哽咽才没哭出声来。
上官翘突然开了口。她替顾烟雨说话,又替顾烟雨责问白沉。
顾烟雨没想到一向冷漠的上官翘会替自己出头,她含着眼泪既羞愧又感激。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顾烟雨更是惊得连难受都忘了。
她到现在都不忍回想,那时候两人怎么就越吵越凶,最后居然动起手来!
不是白沉,而是上官翘,她狠狠掌掴了白沉一记耳光,而且是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
顾烟雨都吓傻了。
只是争辩而已,各退一步,便罢了。
正常的情况,不都是这样吗?
但是当上官翘说到白沉“越权谋私”,还说他“勾结隐者部,私相授受”。
白沉或许是气疯了,回了句:“口口声声说不求功、不图赏,只想请战一线。这么拼命请求去京城,还不是为了去找那个男人……”
然后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
大镇抚怒了。
于是,上官翘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
下手同样极狠。
光是听听就感觉很疼了。
顾烟雨心里万分难过,她知道上官翘为什么会那么失控。那是因为白沉的那句话扎进了她的心窝啊!
在顾烟雨的印象中,上官翘一贯是冷漠的,事不关己便漠不关心,比男人更有狠手段,一旦出手毫不留有余地。顾烟雨曾亲眼见过上官翘训练新人,在面对十五个人只有六个名额的局面,决定谁走谁留的办法不是互相残杀,而是将他们扔在距离北平很远的一处小村镇——那里瘟疫横行。谁能活着回到北平城,并且在没有任何身份户帖的情况下,以不暴露身份的方式混进城内,谁就会被死士部接纳,获得效忠燕王的机会。
人无法与天灾对抗,上官翘却让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她没有给那些人任何侥幸的机会。不能放弃,不能退出,不能逃跑,否则下场便是死。一部分人幸免于难,千里迢迢路地跋涉回来,接下来面对的却是训练有素的守城士兵。
北平的布防是姚公亲自布置的,由大镇抚一手培养的防御部成员全权负责,这使得整座城池多年来固若金汤,水泼不进。城门的守备不会听信任何身份不明之人的花言巧语,暗卫们更是下手无情,因而这最终的考验让大多数人含恨而终:有的死于疫病,死于饥饿;有的死于绝望,死于惊恐,死于精疲力竭;有的人想中途逃跑,却被杀人灭口。最体面的死法是回到北平,无法穿过城门的人,被防御部的暗卫们杀死;穿过城门的人,往往杀死或重创暗卫们。
死士部和防御部像极了一对无法拆解的宿敌,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但这也为双方选拔出了最优秀的几批成员。大镇抚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心冷手狠的女子,未达目的残酷地视人命如草芥,让人敬而远之。但是这位蛇蝎美人,两年前还是一副外刚内柔、性如烈火的好性子,她会温和地对待每个人,会腼腆而温柔地笑。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变得判若两人,多少知道些内情的顾烟雨心里清楚——只因为上官翘爱错了一个人。
那样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感情。
那样拼尽气力去成全的爱与恨。
那样的惊心动魄、痛不欲生。
当时在场的知情人恐怕都记忆犹新。
但那个人还是走了。
上官翘从最有前途的冉冉新星一下子被打落进泥淖中不得翻身,甚至差一点被逐出亲军都尉府。然而上官翘离开,又回来了。她蹉跎着岁月,熬下了所有磨难和艰险,付出巨大的代价,又满身伤痕、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其间的痛与伤未曾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
媸妍一镜固两般,狐妇怀奸心胆寒。 闺中少女庄丽,眉颊不妨终日看。从上官翘再一次戴上面纱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变冷,她用冷酷取代了怯懦,用残忍代替了软弱,也抛却了感情。
可那日为了维护她,上官翘不惜与大镇抚的得意门生白沉撕破脸。这让顾烟雨不由得想起两年多以前,那个刚烈至善、充满了正气的女子。仿佛一切都没变,仿佛她还是以前的上官翘。
“小顾你有心事?”顾烟雨正跟着防御部的甄贞往小书房的方向走。甄贞见她神色不愉,不禁问道。
无论死士部、细作部或是暗卫营,在亲军都尉府再风光再有地位,有资格安置在燕王府邸的唯有“清理者”。且目前得此殊荣的仅一个顾烟雨,一个沈明珠。
这般厚此薄彼,不知灼了多少人的眼睛。
顾烟雨看到甄贞眼中一闪而逝的幸灾乐祸,顿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她蹙了蹙眉,不咸不淡地说道:“没啊,我能有什么心事。”
“我还以为,你还在为之前我们白正卫当众拆穿你而生气呢。我就说,‘清理者’不会这么小肚鸡肠,因为那毕竟是事实吗。何况我们白正卫也帮你找回了失物,不能恩将仇报的!”
真是抱歉,她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她此时正一直死死记恨着你家白正卫。
那个小人!
他是想立功想疯了吗?还是说他那日其实是去检举揭发而不是参详情报!
她丢了首饰是她的错,可她和他也是同僚吧,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就不怕这么做以后两大部之间结仇,所有的“清理者”携起手来报复防御部?
而且他又讨到了什么好处?大家一起被罚了半年俸禄!
半年的俸禄!
尽管那已经是大镇抚法外开恩,但顾烟雨还是恨不得当时大镇抚徒手捏碎的不是茶杯,而是白沉的脸!
顾烟雨根本不愿意再见到白沉。她嘴上不承认,但自从那日找回首饰的事发生之后,顾烟雨咬牙切齿地恨着他,连带着对防御部也没了好感,而防御部的人也实在让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可今日对方却是大老远从城南的卫所过来找她——
是来归还丢失的三件首饰?
但是邀约地点居然在藩邸的小书房,姚公的地方。
美其名曰是“请”,倒不如说是故意跑来显摆。
顾烟雨没理会甄贞一路上的冷嘲热讽及唠唠叨叨。
两人顺着南长廊一直往北走,穿过大半个府邸,又绕过大片太湖石堆砌的迂回池塘,在花木簇拥之中,来到了一排飞檐翘角的亭台房舍前。
“小顾你进去吧。我先回去了。”甄贞将她送到地方,先行折返。
顾烟雨没理她。
她都不知道甄贞干什么来了,来小书房的路她比她更熟悉吧。还是她怕她中途跑了,把她家白正卫一个人晾在小书房?
顾烟雨绕过东侧的回廊,跨进屋舍的前院。
宽敞院落里,四下空空。
她在小亭里等了片刻,始终没见到人。她又回到屋前往花厅里去。
刚迈进门槛,忽见几个身着甲胄的生面孔冲了出来……
点景轩。
沈明珠拿着写好的宣纸,将窗扇推得更开些,让风吹进屋内,拂散满室沉滞的墨水味儿。
阳光明媚极了。
她抬手挡了挡,一片花瓣落在她的手心里。接着又是一片。
暖风熏得一树雪白的桐花四下纷飞,小小的女孩儿倚窗而立,落花漠漠,如铺茵褥。只见她粉腮红唇,明眸皓齿,眼角一粒泪痣特别醒目,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一个男子轻步走到院门口。
察觉到异动的影子护卫们纷纷冒了出来,见到是他,按在兵器上的手又放了下去。
白沉伸手接住一片花瓣。
他恍然想起,也是在这样白桐绚烂的年景——
那时候他经过西厢,在从点景轩的月洞门外经过时,他不经意地抬了抬头。正是这无意的一眼,隔着敞开的窗扇,他看见屋里妆奁前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大姑娘拿着檀木梳,在给小姑娘梳头发。
满院的桐花如雪、花飞簌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那画面美得很是打动人心。
那时的小姑娘眼眸并不像现在这样温柔,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冷漠锐利。
大姑娘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帮她梳理头发,动作虽然笨拙却十分耐心。等她将小姑娘的头发理顺后,就蹲下来,给她扎辫子,不熟练也不太顺利,大姑娘涨红了脸,急得抓耳挠腮。
小姑娘垂着眼睫,一直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容,一双漠然的眼睛。
她看着大姑娘,有些疑惑,又有些迷茫。
她的头发已经被缠绕成一团,在大姑娘的手中不听话地打了个结。
大姑娘简直快要急死了。
慢慢地,轻轻地,小姑娘的一双小小的如柔荑一般的手握上了大姑娘的手。
大姑娘愣住了。
然后,她笑起来,笑得眼眸湿润。
她将手覆在小姑娘的手背上。
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场面,却让白沉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融化的冰雪滴落在他的心头。
在那一瞬间,他扬起嘴角。
后来白沉才知道,那是“清理者”的一大一小:新被提拔进藩邸的顾烟雨和刚通过招募被选拔出来的沈明珠。
听说,这小姑娘是那一届招募选拔者中唯一幸存的。那时已经是防御部的副卫的白沉,想起多年前他经历的那场招募选拔。真是惨烈啊,一同出选练场的算他在内就剩下七人,各个惨不忍睹,却相携着,几乎摸爬滚打,走出那炼狱一般的地方。
历尽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后来,七个人成为生死至交。
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离开,从空荡孤独的杀戮和死寂,孤零零地走向茫然未知的结局……就算再有本事再心智坚强,也会恐惧、难过吧。何况她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白沉开始留心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北方的冬日比不得江南,冰天雪地,朔风凛冽。
他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寒风中,在沙沙的落雪声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袄裙,把半张脸缩在貂毛领子里,手拉着手慢慢走在行人寥落的长街上。
大雪飘了她们满身满头,大姑娘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却用手捂着小姑娘的耳朵。
她们来到城南的驴马市上。驴马市上,各种披着大氅头戴毡帽的走货商、小摊贩,他们来来往往,人声喧杂,还有的在自行围圈起来的小木栏前论货、砍价。大姑娘轻车熟路地找到事先指定的档口,用行话与贩货人接头拿“货”,小姑娘则站在一侧的石头上等着。
小姑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儿。
冰雕娃娃似的小人儿,煞是漂亮,吸引了不少贩夫走卒的目光。
天空还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小姑娘伫立片刻,盈盈顾盼间,一个路人朝着她看过来。小姑娘搓了搓手,轻轻指向某个方向。
又一个人看过来,她捏了捏冻得麻木的耳朵。
这时候大姑娘取完情报,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轻盈地从石头上跳下来,一片雪尘四溅。
一大一小相携着离开驴马市,朝着城西大街的米面市走去,那里还有几个档口需要接取情报。有几个路人抬起头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小姑娘这时背过手,暗暗比画了一个“三”。
“珠儿,想不想吃栗子糕?”
“奶油槽糕吧。”
“再买点儿糖雪球?”
“嗯,糖雪球。”
满目风雪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渐远去,大姑娘走在小姑娘的右面,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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