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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赵有时,到我这里来

第二天,赵有时休息,懒洋洋地睡到九点才起床,蒋方瑶一大早就向她汇报行程,八点出门,八点四十分和翟闵、冰冰会合,现在他们正前往杨哥旗下的酒店,路上顺便买礼物,蒋方瑶即使再不甘,此时也得愿意。等到下午两点,蒋方瑶又打来一通电话,兴奋道:“全都搞定了!我们还见到了杨哥,杨哥真的是好人,让我和他的弟兄握手言和了。过几天我在杨哥这里请客,到时候你也要来,这次一定不能推!”说完瞬间转移话题,“赵小时,你什么时候买手机?我想跟你发短信,谁还整天用座机交流啊!我家里有几部旧手机没人用,还有八九成新的呢,我送给你好不好?”

赵有时的腿上放着书本,姐姐大学里的英语书她已看完一半,课文内容她当故事阅读,倒也不闷。听完蒋方瑶的话,她慢慢翻过一页,手指刮了刮纸张,沙沙声让人心头发痒:“不用,我姐姐说等她休息的时候带我去买手机。”

蒋方瑶欢呼:“太好了!我跟你说,我也想换手机,就等着九月份卖肾去呢!”

其实赵有时并不想买手机,她更愿意把钱省下来,存进“假肢基金”。不过她即将去省外念书,没有手机确实不方便。

晚上姐姐回来,问她:“怎么样,今天上网看过手机了吗?看中哪款了?”

赵有时说:“到时候随便买一部就是了。”

“那怎么行?要买就买好的!你现在是大人了,什么都要讲面子,周末我再带你去买个新的行李箱,还有衣服和包也得买新的。”

那“假肢基金”又要缩水了。赵有时抱住姐姐的胳膊,赖在她身侧:“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长得又不丑,我不需要那些东西。姐,你装个假肢吧,你装了假肢,我什么面子都有了!”

“哦,嫌残疾人丢你脸?”赵有为故意这样说,把赵有时逗急,又笑道,“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这么较真?王阿姨说你整天读书会读傻,看来她也没说错。这个暑假给你放假,多和蒋方瑶她们出去玩。”

顿了顿,她又道:“假肢的事情不急,我这样也习惯了,幼儿园到现在都二十多年了,突然装一个假肢,我怕我根本不会走路。”

赵有时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姐姐与别人的不同。小时候父母要养家,照顾她们两个小的,还要补贴他们各自双亲,往往存下一点积蓄,转眼就立刻耗进教育和医疗里头,姐姐的假肢便一拖再拖,直到现在。如今姐姐已工作两年,家里的积蓄开始投资在赵有时的身上,假肢的事情似乎遥遥无期。

赵有时拗不过姐姐,姐姐说一不二,她通常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周六她被拽去逛街,东西尽挑便宜的买。姐姐行动不便,走一段路就要休息,所过之处也有各种异样的目光投来,她们早已习以为常。上次姐妹俩逛街,似乎是在两年前。

赵有时到底年纪小,才刚满十八岁,不管她平常多内向沉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又哪有不爱美的,两件新衣服一件新裙子,她看来看去爱不释手,对着家里的镜子换了一次又一次。人靠衣装果然不假,她都要被自己“惊艳”到了,转而又想自己好自恋,红着脸把衣服脱了。

第二天姐姐还在说:“内裤和文胸也要换,你现在走读没关系,以后住校,这些东西晒出去,不能太难看。”又瞟一眼赵有时的胸,说,“咦,你现在是B杯还是C杯,怎么看起来有点大?”

赵有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胸,用手托了一下,她也不清楚大小,托完后反应过来,手刚刚摸过榔头,脏兮兮的,她嫌弃地“咦”了一下,拿过抹布擦了擦榔头,姐姐问她干什么,赵有时回答:“楼梯下面有两枚钉子露出来了,我去钉一下。”

她们的房子历史悠久,外观看上去有些三四十年代建筑的风格,木质楼梯,五年前楼里邻居曾合资修补过,上回赵有时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来,脚被磕了一下,才发现是楼梯上的钉子外露了,担心姐姐踩到,她早就想修补,今天才再次想起来。

姐姐笑说:“行啊,以后可以干装修了。我去前面买菜,你自己弄,小心手。”

赵有时自诩十项全能。家里只有她们两姐妹,但凡水龙头漏水、下水道堵塞、灯泡损坏、电扇失效,甚至电路故障,她都能自己搞定,钉两颗钉子实在是小事一桩。

榔头钳子一齐上阵,没多久赵有时就将一切搞定,拍拍手正要直起身,她突然听见楼道外传来无比熟悉、无比聒噪的声音。

“哎,有为,你刚回来啊?我们正要找你。”

“舅舅、舅妈,你们来了啊,有事吗?我刚买了菜,中午在这里吃吧。”

“哟,买虾了啊?我们就不在这里吃了,待会儿还要上班呢。”舅舅说,“我们找你来是有点事。你那笔钱都借了五年了,我听说小时也已经考上华大了,你们什么时候还钱啊?你知道舅舅家里的情况,你弟弟今年要结婚,正等钱用呢!”

“舅舅,楼上说吧。”

“就在这里说!每次都躲楼上说,每次都被你拖延过去。有为,我可是你亲舅舅,你不能总赖账啊,这都多少年了!”

赵有时没下楼,立在楼梯口犹豫,王阿姨突然走进来,一眼看到赵有时,吓了一跳:“哎哟,吓死我了,你怎么站在这里?你姐姐让我跟你说,老实在屋里待着。快上去。”说着,她拉着赵有时往楼上走,“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你先淘米做饭,你看我都把菜给你拿回来了,我先上个厕所,待会儿帮你剪虾。”

赵有时看了一眼塑料袋,姐姐果然买了活虾,家里难得买一次,舅舅却说得阴阳怪气。

她干活利落,淘米洗菜花不了多少工夫,楼下的声音清晰且持续地从厨房窗外传来。舅舅喊:“你把我们当傻子?昨天健健亲眼看到你和小时在街上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还买了一部手机。这叫没钱?那什么叫有钱?你是大公司白领,我是工人,我们到底哪家穷?当年我看你们可怜,才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几万块借给你们应急,你们倒好,干脆就赖账了!”

姐姐不知说了什么,舅舅的声音更加响亮了:“你还有脸提你爸妈!就是你这条破腿把他们拖累成这样的!他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你,你这个扫把星,你爸开了那么多年的货车都没事,你一坐上去那车就出了车祸,害得你爸你妈被活活淹死,你这个一条腿的反倒没事。你们都是她们家邻居,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谁家容易啊……”

啪的一声,赵有时把青菜摔下,水花溅开,左右张望,只看到榔头和菜刀。

赵有为正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左邻右舍议论纷纷,赵家舅舅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讨债,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彼此脸面地破口大骂。

大家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劝说,突然就见那头的楼道里冲出一人,白T恤蓝牛仔,随意扎了一个马尾辫,右手拿着一把榔头,苍白瘦小,却气势汹汹,众人愕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嚯”地站在场中央。

赵有为惊讶:“小时……”

“你别说话。”赵有时声音沉静,直视舅舅、舅妈,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姐姐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学生榜样,每个入学的新生都会听班主任讲我姐姐的故事。她一条腿不能出操,别人出操她就主动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她一条腿跳绳,每分钟能跳一百三十下;她每次都是年级前十,上过报纸电视,大学还没毕业就被时代集团看中。我小时候贪玩不爱学习,姐姐揍我监督我,现在我考上华大,高中老师让我在新生入学的时候去演讲。”

她挺胸抬头,捏紧榔头:“你们谁有本事教出我姐姐这样的女儿?谁有本事再教出一个我?你们凭什么说她拖累爸妈?我爸妈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有个她!”

她手里的榔头太恐怖,舅舅和舅妈不禁后退两步,又怒又惊:“你干什么!”

“我姐姐说你们是长辈,无论对错,我们对长辈都要礼貌,我凭什么要对你们礼貌?当初外婆过世,留下十万块说两家平分,你们偷偷把钱藏起来,姐姐和我还在读书,家里急用钱办丧事,跟你们打了借条借了三万,姐姐现在是有工作,可她薪水不高,还要养我,这两年只还了一半,这一半你们当作利息,还要我们还三万本金!”

赵家的事情人云亦云,谁也不知钱财真相,如今他们才明白个中缘由。从来都不会大声说话,文文静静,动不动就脸红的赵有时,此刻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丝毫不见怯懦羞涩,将家丑外扬,不给长辈留半分面子。

赵有时握着榔头,又往前几步,舅舅面红耳赤,不顾舅妈的拉扯,怒道:“你姐姐就把你教成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还想要杀人不成?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亲外甥女……”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的榔头已经举起,他差点就要尖叫出来,却见赵有时猛然拉过他的手,将榔头一把塞进他的手里。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杀了我吧。”赵有时云淡风轻地说了这样一句,众人还没吃惊完,又听她说,“叔叔、阿姨,你们帮我报警,就说有人要杀人,这个榔头上有他的指纹,你们也看到他要杀我了。”

赵有为焦急道:“小时,你干什么?舅舅、舅妈……”

舅舅举起榔头,又惊又怒:“你别以为我不敢!我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好好教教你,看我的妹妹生了个什么女儿!”

街坊着急,纷纷劝说,有人去拉赵家舅舅,有人给赵有时使眼色,谁也没注意到赵有时的手慢慢伸向了腰后。

翟闵站在不远处,围观了大半天,他“嗬”一声笑了起来,打量赵有时,没想到她讲话这么利落,看来是几年不说话,攒下这么多打算一口气说完。正当他打算绕过人群离开时,就见那头剧情翻转,赵有时说的话怎么那么耳熟?还没决定是否要继续围观,突然就见赵有时的手摸向了腰后。

赵有时摸到了,胸口起伏了一下,太阳晒得她头脑发热,周围的声音她全都听不清了,只听见赵家舅舅在不停地骂人,父母在时他就没少嘲笑他们,父母离去后他对她们颐指气使,姐姐一味容忍,因为这是她们如今唯一的亲人,赵有时不需要亲人,她有姐姐就够了,“残废”、“扫把星”、“死”,这些字眼刺得她眼冒金星,她胸中一口气喷薄而出,摸着那东西,正要抽出来,手上突然一热,有人贴了上来。

“你学得倒快,活学现卖?”

“把刀塞他手里喊人报警,告他谋杀,刀上有他指纹,还有人证,你还怕报复不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有胆子你就捅他一刀……”

翟闵握着赵有时的手,宽大的胸前,是这个瘦小文静的小孩,她的胸膛起伏不定,胸口有黑黑的污渍,胆真肥。

“书呆子,腰上别一把菜刀,怎么没把你自己捅死?”

赵有时学习好,并非没道理。她听课认真,吸收自然快,因此,那天她在茶楼里听完翟闵训斥蒋方瑶的话,不知不觉就将那些内容铭记于心,今天见到姐姐受辱,看到榔头和菜刀后,这些行为变得自然而然。

她并未察觉,翟闵却真正察觉到了,赵有时模仿得太像,最重要的是她并非二选一,而是选择双管齐下,先把榔头给对方,冤枉对方谋杀吓唬他,倘若不成,再抽刀捅他,可是这个书呆子怎么就不知道把凶器换个顺序,把刀给对方,把榔头插在腰后皮带,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呆子怎么真的照做,连蒋方瑶都知道他是胡说八道。

翟闵握着她的手,自然牵动了菜刀,菜刀刀柄朝上,刀片朝下,动了动,翟闵明显感觉赵有时一颤,想必是刀片碰到了屁股,她觉得疼,如果真的迅速抽出来,不伤到自己才怪。

赵有时想转身,他凶巴巴道:“别动!”一手握住刀柄往上抽,一手放在刀片下,正好贴住赵有时的屁股,避免刀片伤到她。

赵有时震惊了,可惜这一切动作不过短短几秒钟,她根本来不及喊“流氓”, 下一刻翟闵已经放开她,站在两步开外,右手拿刀,一下一下拍在左手上,漫不经心,却极具危险性。他对赵家舅舅说:“要教她?你试试。”

他个子高块头大,长相英伟,赵家舅舅却和赵有时一般身高,根本不堪一击, 只够在女人面前耍横。他见到翟闵,瞬间产生怯意,但仗着周围都是人,他还是硬着头皮高昂下巴:“你算什么东西?哪里跑出来的下三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是她们亲舅舅,我就要教教……”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边上一声吼:“你说什么?谁是下三滥?你敢说我儿子下三滥,老娘跟你没完,道歉!”翟母从一旁冲出来,手上还拿着蒲扇,她一吼,周围街坊自然帮她一起吼,连上完厕所跑下来的王阿姨也加入了对骂战局,赵家舅舅和舅妈被逼退到角落,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掉。

翟闵笑道:“既然这么‘好学’,记住,这叫借刀杀人。”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翟母。翟闵早就看见出来纳凉的母亲跑来这里围观,翟母最护短,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儿子一句不是,加之她整日舞剑、耍太极、跳广场舞,早就是一群大妈中间的领袖,一呼百应不是盖的。

翟闵得逞,瞟向赵有时,却见赵有时突然偏过身,面朝向他,抹了一下脸,接着又是一下,用他来做挡箭牌,不叫别人看到自己泪光闪闪。

对,就是泪光闪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雾气,水珠掉落一颗又一颗,她的表情仍如刚才激辩时严肃,可是泪水发光,比阳光刺眼,她很快擦干泪,又转过身,看向拄着拐杖去劝架的赵有为,翟闵来不及捉住她,她就跑了过去,他只能捕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可控,有些颤抖。

女人的眼泪,杀伤力可真大。

赵有为很生气,掰开赵有时拽住她胳膊的手,说:“你去楼上待着,我待会儿找你算账。”这场闹剧越演越烈,她已从主角变成无人理睬的龙套,再闹下去,以后将难以收场。

赵有时不敢置信,又仿佛在意料之中。她呆了呆,手还保持去拉姐姐的姿势,不一会儿,一只大手从横里插进,一把覆住她的手,把她硬生生地拽出了战场。

赵有时抗拒,突然听道:“你姐姐一定在气头上,别惹她,等这里散场,你姐姐消气再回来。”

翟闵把她带得远远的,已经看不见战场的硝烟,掌心里的小手忽而绷紧,忽而滚烫,他偏头看她,嗤笑:“后怕了?刚才都差点下刀砍人了,要不要再把菜刀找来给你壮胆?”护犊子护成这样,跟他妈有一拼。

赵有时动了动唇,又扯了扯手,扯了两下才把手抽出来。她也没在意,随意坐到了墙边的石阶上,扭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小声说:“姐姐念书的时候可以申请贫困生奖学金,但是她没有申请。她说班级里有两个女生,一个人家里条件很好,她想办法弄到了这个奖学金,物质生活更加好了;另一个人家里很穷,她也申请到了这个奖学金,有一次买了一件两百左右的新衣服,班里都是闲言闲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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