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川剧“结缘”怕有五十年了。

儿时就极喜川剧，家贫无钱难进戏园，古镇亦少来戏班。偶尔来之，便伙同一帮细娃爬上剧场高墙的五角星大木窗，抓住其框，脖颈伸长往里望；偶或也有钻在拿票的生人掖下，低头缩身朝里拱的劣迹。胆战心惊混进，进去再朝台边挤。踮着脚尖，吊住台沿看，眉毛胡子都真切。那时我最怕大花脸，声如洪钟，面似厉鬼——实为极富审美价值的脸谱——吓得我直往地下缩，怕他那马鞭挥打到我的小脑壳。

越怕越看。看吐火，看变脸，看剧中的离合悲欢，听唱腔的悠扬婉转。仿佛穿越历史隧道，借以暂时忘却儿时人生的苦辣辛酸。

可这样的机缘很少。遇到的是谁家办红白喜事（老人过七十而亡，老话讲乃“喜丧”），请一帮川戏爱好者晚上到办事人家门口“打围鼓”，亦叫“唱玩友”。川剧家什在古镇石板街一溜摆开，汽灯挂在翘起的屋檐角或干枯的树枝上，滋滋着响，把半条街面照个通亮。倘是雨天，雨丝的根根银线都照得极其明显。左邻右舍着厚衣夹袄，慢腾腾踱来。抄手缩脖，或坐或站围成圈。玩友的锣鼓唢呐皆齐全，先试锣鼓，再弄胡琴。搞出动静，吊住人心。看客安定，猛然一通紧锣密鼓，帮腔拔地而起，高亢清越，哀转久绝。道白纯正，亦有情节。其对唱，更是如泣如诉，声嘶力竭。众人或张嘴痴望，或哼着合拍，或闭目击节，皆不顾寒风凛冽。夜间空气颇新鲜，加之屋内咿咿呀呀地哭，令人感慨系之，别生一番思人的情绪。

那时家父尚在，他平时亦爱哼两句。手把茶壶，微闭双目，摇头晃脑，旁人全无：

“手挽手儿过山腰，尊一声我的老伯父，细听根苗……”

父亲还比划，那神情非他最高兴时不能见着。而唱词何意？归哪出戏？我至今不晓得。

我有位在武胜县川剧团唱旦角的本家。怎么攀上亲的不知道，总之我该叫她“陈孃孃”。其实陈孃孃也就二八上下，亦从未到过我家，我倒是从内心着实荣光了好一阵。每当剧团来古镇，而我父母又没钱给我买票，我又在戏园门口站麻了脚，且戏将终场的时候，我便敢“麻着胆子”气而派之往里走。守门的拦住我，我咬着小指拇歪着脑壳说：“我孃孃在剧团里头。”

“谁呀？”

“陈淑华。”

守门的笑了，拍着我的瘦脑壳开门放我。

我得意非常。

有次我竟贸然溜进后台，看演员卸妆，看他们进退场，感觉实在风光。

有顷，陈孃孃飘然下场。穿着戏装。裙幅垂拖，娇美婀娜，胜过月宫嫦娥。我激动而怯怯地叫了声：“陈孃孃”。想象她定会惊喜飘来，放下身段拉我交谈。

陈孃孃优雅转身，我心将迸出。

陈孃孃款款而至。目眶冉冉，姿态翩然。却极陌生的看着我，清美柔和的问我。——她不晓我是谁家娃，更不认识我这小本家。

我眼泪将出，结结巴巴答。陈孃孃大眼扑闪，思索半天，歉意笑着——人家根本不知我的父母为谁何，更不晓得我们这门亲戚的来龙去脉。但陈孃孃还是蹲下细腰给我擦去鼻涕，还留我吃了顿夜宵——猪排骨炖大青萝卜。

事后我不知给多少细娃妹仔吹过壳子，似乎自己由此长大了，对耍泥巴的小伙伴颇有不屑一顾的味道。

二十几年后回老家，将此事于酒桌跟亲戚聊起，几增唏嘘。一亲戚言他熟悉陈淑华，早退休，前两天在菜市还见着。热忱说：“她要知你去，不晓得多欢喜。”便要饭后领我去。我很想去，可返四弟家的车票已买；更怕再见陈孃孃与儿时所见彼此反差的迥异，反倒破坏了当年美好的记忆。所谓“相见不如思念”，道理或许就在这里。

我以我的没去拜访本家孃孃而遗憾。

记得刚上初一，孃孃所在的县川剧团来中心中学招生，我又兴奋了好些天。臆想我多年参加“镇宣队”，主演“样板戏”，也算“小有名气”，考试录取应无问题。结果是我班的屈八儿、何二妹走了。真羡慕得难受。不久，我又因生计计而离乡万里，一去便是廿载有余。再没听过蜀腔，更没看过川戏，亦不知考上剧团的小伙伴的消息。

1991年我回南充探母，才晓得县川剧团早已解散。屈八儿做了缫丝妹；何二妹成了个体老板。我很想去探望她们，与她们畅聊川剧，聊儿时的友谊。好易寻至屈八儿家，她早无昔日李铁梅的影子。整天劳作于车间，疲惫不堪。未开几句言，便匆忙别过去上夜班。昔日娇小灵秀的川剧演员再没唱戏之意，更无谈戏的兴趣矣。

我寄希望于南充市川剧团。然而川剧场地成了录像大厅，老放些俏女鬼神怪侠片，以此来维持其艰难生计。

我决计要走了，返我遥远西域谋生地。娘亲、四弟竭力留，我还是买了火车票，打算翌日离蜀川。当我最后一次到南充剧场门口逗留以作告别时，川剧广告竟赫然入目。我欣喜若狂，老早就催促四弟同去买票。而窗口紧闭。等出位靓女，川剧演员无疑。打听，她说：

“你们来看就是。包场，不卖票。坐不满的。”

“坐不满还不卖票？”

“是啊。”她美目盼兮，看我亦怪怪的，似乎不明我问话为何意。

而我实实感到悲哀，为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些人疯狂地去追这腕那星，将大把大把鲜花和金钱抛给他们，却无意扶持我中华民族艺术的精华。连老外对我传统戏曲都喜爱有加，而芸芸国人却不明其妙，不知云何……

是艺术的悲哀，还是国民素质的低落？——得由后人说。

那晚的川剧，演得真好。可场内木椅大多是空的，像一个个高耸的碑墓。我说不出话。

第二晚还有，然车票已买，我只得别情依依告别了南充，告别了川剧，心里欠欠的。

1994年初春，我调至攀枝花市，其吸引我之一的就是这里能常看到川剧。每星期都有一场。市川剧团水平颇高，劳累一周，买张戏票去看戏，真是优雅之极，快乐之极，享受之极。倘再肯花一元钱，泡碗清茶和着戏味慢慢品，更是宠辱皆忘至心旷神怡，其中妙处唯我自知。我每场必看，且坐前排。常常是观众都已往外走，我还盯着那枣红的幕布不愿离去——那里面有好大好神秘的艺术天地哟！

我的川剧缘，今生今世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