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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老头的后事是你处理的,你有经验,他俩一样。”哥哥用力拍了一巴掌脸,从那里拿走一只血肉模糊的木蠹蛾,“我们最终都得死,对不对?”

“他们不会再给我机会,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很恼火哥哥的不近情理。我不能确定他说“他俩一样”指什么,可我在一家拥有白金版现代管理体系的大企业工作,和他不一样,我不想做水客,没有“新义安”的人可以帮我,也做不到一次次往街头义务献血点冲,为自己积攒一大摞献血证,再去换积分,我只想他能帮我一次,就这一次。

“我进公司六年了,已经干腻了,不能永远都待在基础层,这样什么前途都没有。”也许就算去过土耳其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还是进不了骨干层,但至少我努力过,不会后悔,这就是我的想法。

还有,我们的确会死,但不是现在,现在要死的是姆妈,这个也不一样。

“你就不该去血汗工厂,”哥哥愤愤地扬手赶走头顶上的木蠹蛾群,“我早说过,那里听上去不错,但你活在别人的错误里,活在所有人的错误里,这回你爽歪歪了,我没说错吧?”他把一块虾肉拣进嘴里,吮吸一下吐到脚边,用脚碾,好像那是一块突然活过来的基因突变物,是他自己,他必须那么做才能拯救地球,“她到底想干什么,就不能忍一忍?”他满是怨气地瞪着我,这回没有一掠而过,看得很仔细,“她总是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要不是这样,情况会好很多。”

他说“她”,他指的是姆妈,自打我俩离开家以后,他就一直这么称呼姆妈。我想他这样是错的,要是姆妈不生下我们哥俩,这些事情都用不着了,也轮不上我俩在这儿谈什么情况好不好了。但他那么说并非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姆妈不是病入膏肓,她的确有一些病,甚至可以说病得不轻,但还能撑一段时间,几年,或者时间更长一点。但她不想撑了,觉得没脸撑下去,撑不动了。

“我走不开。”哥哥说,口气不容置疑,“我这条腿要了我的命,它现在越来越不听使唤,而且我不会再回到那堆狗屎里去,永远也不会。”

“那我俩谁回去?”我问。

“别问我。”他说。

“总得有人回去。”我坚持。

“你问她,问她自己,看她怎么说。”他不耐烦到了顶点,操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酒一气灌掉。

我没有回头去看海堤那边。我知道姆妈还在那儿,要是她听见了哥哥怎么说,她会难过。我还知道哥哥有情绪,我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母把能够攒到的钱全都给了我,一分也没有给他。我读大学需要花钱,他出来打工应该赚钱补贴我,这就是父母当时的想法,为这个,他一直不肯原谅他们。但他把我们家所在那座方圆上百里的大山叫作狗屎,这是不对的,而且他也不该提他的那条腿,他那样是在冒犯黄泉下的父亲。

我在想我和哥哥离开家乡那一天,姆妈送我俩一直送到县城。七十多里山路,是真正大山里的路,要是走公路就得乘班车,姆妈不想把钱花在车票上,坚持走去走回。我和哥哥没带行李。家里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行李。我俩各背一只帆布包,包里装着换洗衣服。我的包破了,姆妈头天晚上替我缝好,家里为我攒的学费严严实实缝在夹层里。那天我和哥哥的表现不同。哥哥急匆匆走在前面,不断地朝路边的刺稞丛里啐唾沫,谁也不看,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绝。我有点兴奋,又有些不安,不知道到了学校以后别人会不会笑话我。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普通话,为这个我一直忐忑不安。父亲当时已经病了,他老是犯肝疼,怕花钱,硬撑着没去检查,自己到山里采了一些草药煎水喝,喝得人黑成一段漆木。姆妈本来不想送我俩,说她受不了,父亲非让她送,她就只能送了。

“他就想让我受罪,他就会这个。”背着父亲姆妈抱怨说,“他知道我会哭死,他自己也会哭死,但他让我受这个罪。”

发车的时候姆妈并没有哭。也许我看错了,但她的确没有抬手抹眼泪。脏兮兮的长途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她离得很近,如果不是车窗挡着,我都能摸到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好像不相信车就这么开走了,不相信我们,她的两个儿子就那么离开了她,茫然地站在飞扬起来的尘土中,有点不知所措,有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在她脚边歪歪倒倒地嗅着什么,但是一眨眼她和小狗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哥哥。我们已经喝掉了三瓶啤酒,主要是哥哥喝,我象征性地陪他。我不能在南澳逗留太久,天亮以后就得赶回福永,不然就赶不上下午出境了。

“回去干什么?”哥哥困乏地抬头看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以为是怎么回事,随便说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就得乖乖听着?门都没有。”

我看哥哥。他说门都没有,他说了那个话像是松了一口气,把酒瓶子往脏兮兮的桌上一墩,在沙锅里抓起一块鱿鱼丢给一只蹲在屋落里的猫。那只猫一直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猜它是在看哥哥,他们认识。我猜哥哥在等待这个时机,我是说,某种东西,它一直捆绑着他,令他困惑和痛苦,现在那个东西终于要断开了,“铮”的一声,他在等待这个时刻,然后他就彻底解脱了。

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排挡开着一台短波收音机,食客比我们这个排挡多不少,都是附近客栈的旅游客,摊主不断地往桌上送去一些煮好或烤好的马鲛鱼、明虾、带子螺、花蟹和小柽子。收音机里正播着一个夜间节目,听众一个接一个往里打电话,主持人是个女的,她让打进电话的人把身边的收音机关上,说自己遇到的麻烦,她再劝打进电话的人想开一点,念一些孔夫子的话,仁爱、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什么的,说一半掐断电话,进入药品广告阶段,糖尿病、肥胖症、抑郁症之类的特效药,然后主持人再继续念孔夫子的话。

哥哥回头朝收音机喊了一声。我没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也许他不是冲收音机发火,但收音机立刻关上了,孔夫子也没了声音。坐在我们身边的一对年轻男女背包客结账走了。我注意到那个女的,离开时她回头看了哥哥一眼,目光中有一丝不屑。隔壁排挡也走了好几个客人,他们没吃完盘子里的炒河粉。一溜几家排挡,无论摊主还是食客都低着头吃东西。看上去情况有点不对劲,大家都有点怕哥哥。我是说,哥哥在这里很有威信,这和老乡告诉我的情况一致。

“我不能回去。我发过誓,永远也不回去。”哥哥不耐烦地说。

“那我俩谁回去?姆妈要死了,总有人得回去。”我说,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我不是那个重返大山的人,只能是哥哥,我不能把他激怒了,这样他肯定不会拖着一条瘸腿在镇上跳下班车,再走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家里去处理姆妈的事情了。

“我已经说过,我再也没有机会了,这次真的不行。”我把理由重新说了一遍,为了赢得哥哥的同情,这次加上我的第三个女朋友离开我的事情。哥哥不知道我谈过三个女朋友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事,本来应该知道,但不知道。我说的全是事实,但我觉得真的没这个必要。

“说那么多干什么?”哥哥不耐烦地看我一眼,“你这样有什么用?你就这样让那些人拿住,任由他们宰割?”

“我没这个意思。”我觉得我得重新向他解释一下,我说女朋友的事并不是要逼他,女朋友离开我并不是他的错,他就没有让焦萍萍离开他,而且他很快就能攒满积分,成为深圳的户籍人口。我也想像他一样,留在深圳,为自己娶一个妻子,安一个家,不再做外省人。我一直在努力打拼,把命都豁出去了,把手指头都丢了一个,我并没有任谁宰割,所以我才不能回去。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就不说了。

白水虾剥完了,虾仁在一次性塑料碗里堆得老高,有两只木蠹蛾掉进去,我把它们拣出来了。我在想要不要再加一份,或者换一个有壳的什么菜,竹节虾也行,这样我就有事情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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