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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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苏轼和杭州有不了情。他自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离开杭州,15年后又重回旧地。苏轼两度来杭,都是从中央外放为地方。不同的是,上次是担任杭州通判,是地方二把手,这次任职的是一把手——杭州太守。上任时,杭州人焚香列队欢迎。在杭州当官期间,除了筹粮防灾之外,他兴建水利,凿湖筑堤,实施了西湖综合整治工程,于是就有了千百年来让人们津津乐道的苏堤春晓和三潭印月。不劳民,不伤财,不折腾,不居功,无为而治。原本一个治理水患的水利工程,在苏学士的锦绣才情下,竟变成一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的名胜。遗泽杭人的苏堤,是一道由中国士人的社会良心筑成的堤,一道苏子瞻在孤山寺古钟余响里放弃对功名的追逐,释然回归本性、回归自我的心灵的堤。
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杭州的山水是灵秀的,杭州的山水因此格外具有禅意,它能抚慰苏轼的心灵,使他陶醉其间,心境疏朗,心情放达。苏轼踏山、赏湖、观海,大自然的涵养化育和浑然天成使他忘却得失。在自然里,苏轼的心灵得到了休憩,焕发出顺应自然、追求与自然和谐的慧性。他既保持了中庸的淑世态度,又悠游于自然之中,与僧侣为友,与艺术神交,舒卷自如,始终充满着自由的精神和快乐的情绪。
仰慕庙宇、尊敬僧人的苏轼喜欢杭州,在杭州,三百六十寺,处处题清诗。15年前苏轼做杭州通判时,常与佛印和尚同游寺庙,两人巧思妙语,智慧超群。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着,苏轼谪居黄州时,佛印给予他持久的慰藉。苏轼曾得美石百枚,送给佛印,并作《怪石供》。也是15年前苏轼莅杭期间,他与钱塘僧官慧辩有缘交为挚友。慧辩声名远播,弟子盈门。每遇到不愉快的事心绪不宁时,他就去找慧辩,聆听佛法,慧辩一席话,苏轼百忧解。慧辩临终时遗嘱门徒,须等苏轼赶来才能盖上棺盖,可见慧辩对苏轼的交情。
如今苏轼再次莅临杭城,经历过“乌台诗案”和黄州之贬,他更加快意地沉醉在这座城市的禅智山光中。苏轼对天竺寺的高僧辩才十分仰慕,与他多有来往。辩才禅师离开天竺寺归老于龙井后,深居简出,不轻易见客。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的秋天,苏轼去龙井拜访他。黄昏作别时,辩才不知不觉已送苏轼过了归隐桥,破了不送客的戒规。苏轼以诗记录了他们的相会:“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送我还过溪,溪水当逆流。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大千在掌握,宁有离别忧。”以陶渊明为人生楷模的苏轼,公务之余来拜望辩才,两人品茗悟道,精神契合,即便分手也无离别之忧,因为大千世界掌握在手,表现了他们达观超旷的襟怀。
与苏轼缘分最深的还是那位诗僧参寥。他和道潜参寥的交往一直延续着。被贬黄州时,参寥曾是他患难中的知交。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在杭州,参寥在孤山智果寺觅得泉水,采来新茶,款待苏轼。品用禅茶时,苏轼忽然回忆起9年前在黄州做梦梦见参寥作诗,悟得“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两句诗的意思,令在座喝茶的朋友们感叹不已,并且顿时产生了无穷的情趣,“参寥泉”从此得名。梦境与生活相吻合,实在是新奇之事,而苏轼居然还记得黄州梦境,的确是生活的有心人。
苏轼在与余杭僧人的交往中,达到了心灵的交互、精神的契合。他“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对清新简单的生活无比赞美。在游灵隐寺时他甚至认为,能够躺在清静的僧房里睡一会午觉,周围有香烟清风,便是“遂超羲皇傲几蘧”了。
这次来杭州做官,他把百姓送给他的五花肉做成东坡肉,分给每家每户。除此以外,“东坡美食系列”还有东坡扣肉、东坡肘子、东坡羹、东坡鱼等,其中仅鱼的做法就有十来种,比如东坡糖醋鱼、东坡墨鱼、东坡鲥鱼、东坡鱼头、东坡鲈鱼。苏轼怀着愉悦的心情去欣赏和品味这些食品,诗意地享受大自然的赐予,如同美食家一样去感受美食的色香味,同时与朋友共享佳肴的畅意,饱尝发明制作食品的无穷乐趣。对他而言,美食也是一种参禅,甚至连吃肉都算是一种参禅,他的美食观渗透着鲜明的生活禅意味,带有浓厚的哲学和美学色彩。佛理并不玄奥,佛禅并不高深,佛理就在人间的烟火里,禅意就在俗世的茶饭里。因为万相之空性无常,人生注定是苦的,但无论多么苦,也要调动生命中的正能量,智慧而顽强地活着。不逃离,不自杀,不出家。如果要出家,也是心出家而身不出家,做个在家的出家人,把庙宇构建在心中,而不是心外,这才是真正的出家。那些在形式上皈依佛门的僧众,最终也不过是俗僧、俗尼式的红尘中人,妄念不断,欲望不减,没有真正摆脱世俗烦恼。而他苏东坡需要的,是终极意义上的皈依。
这个人前所未有的伟大,就是最中庸地践行了中国的现世精神,是活在当下的精神。正因为有这种现世和当下精神,“儒”的时候,他治世;“道”的时候,他养身;“禅”的时候,他明心。
十
苏东坡赤子般的心灵是最宽广的心灵,苏东坡婴孩般的目光是最深邃的目光。有这样的心灵、这样的目光,便可以诚挚对待每一个人。
苏轼的第二个女人王闰之离世了。王闰之是苏轼前妻王弗的堂妹。有种种猜测称,王闰之是进士之女,能以11岁的年龄差距给姐夫做填房,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从小暗恋姐夫。这推测有些八卦,我宁愿相信小姨子是被苏轼对堂姐的一片深情所感动,还有就是对苏轼文采和人品的仰慕。她知道,这样的男人,足以托付一生,不论他多么坎坷、多么潦倒,嫁给他都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
王闰之陪伴苏轼经历宦海的大起大落,他们共同生活了25年,先后经历最艰险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生计最为困难时,她陪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变着法子给苏轼解闷。她去世时,葬礼极为隆重,苏轼为她写了祭文,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10年后,苏轼去世,苏辙将哥哥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唯有同穴”的愿望。
重情的苏轼在情感的长路上跋涉得如此辛苦。情重是对人生的一种珍视,是有尽之身对永恒之情的真诚啜饮,任世间繁华万千,只取那一瓢真情。苏轼情真,守着纯粹的真性情,却从不滥情,他用情必专。唯一的一段发生在杭州的逸事,是琴操受东坡启示遁入空门的故事,千百年来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但他们二人纯属柏拉图式的精神对话,而且和禅悟有关,和情爱无涉。
有一天,两只游船相撞,16岁的歌伎琴操与知命之年的苏东坡在西湖相遇。琴操是官伎中的才女,谈吐风雅,善于应答,东坡很喜欢她,与她同游西湖,谈笑甚欢。东坡说:“我来做长老,你来参禅好吗?”于是问她:“何谓湖中景?”琴操答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再问:“何谓景中人?”答曰:“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挽巫山一段云。”又问一句:“何人中意?”答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苏轼继续问:“如此究竟如何?”琴操不知如何应答了。东坡代为解答:“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顿悟,当天就削发为尼了。苏轼离开杭州后,琴操茫然若失,不久就郁郁而终,年仅24岁。后来,苏轼在被贬的南方听闻琴操死讯后,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都是我害了你。”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苏轼被调任到扬州做太守。他不搞政绩,唯一一件让人记住的事情就是,取消了前任太守蔡京在此为官时的形象工程“万花会”。扬州芍药为天下冠,举办万花会是为了营造欣欣向荣的喜庆局面,粉饰太平盛世,妆点官府的面子。将洛阳花市盛景全移植到扬州来,满城花开,满市花香,看上去多美!可万花会要遍采诸园之花,众百姓家的花园以及所种之花要想不被糟蹋,就只有找门道托关系或者贿赂公差。万花会不仅没有给扬州带来喜庆,反而成为一大公害,它扰民,并且制造腐败,损毁执政者的形象,由此更引起了民怨。苏轼一到扬州,就在茶摊酒肆听见坊间对万花会怨声载道,于是当即决定取消这项节庆活动。
这就是东坡学士对世界的入心、留心和细心,看上去大大咧咧、豪情粗放,其实是细腻敏感的,儒者的心是温柔的心。出身于清寒文士家庭的苏轼,自幼受作为文学大家的父亲苏洵的言传身教,母亲程氏用《后汉书》里不畏强权的范滂为榜样教诲影响他,于是他发愤读书而入仕,21岁时受到欧阳修赏识,考取进士。他“奋厉有当世志”,而且自信“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在他的经世文章中,留存了大量改革弊政、弘扬道统、明道致用的政论散文,作为宋代文人士大夫,苏轼自然地从情理上体认了儒家规定的伦理纲常,竭力关注国家兴亡,恪守臣子义务,坚定地认同“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春秋》”,“礼义与信足以成德”。他曾经滔滔不绝地评述宋襄公、秦始皇、孟子、伍子胥、韩非等人的功过是非,为建立完善的儒家现世理想政治秩序,用心良苦地奏议献策。苏轼为官40年的漫长岁月中,竟有3/4的时间是在党派斗争的旋涡和政权倾轧的风浪中度过的,无休无止。苏轼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卷入朝廷政治纷争,固然有其“受性刚褊,黑白分明,难以处众”的中国正直文人的“通病”,但根本上还在于他坚守治国平天下的热情愿望和多情责任,他一生心甘情愿地置身于一个滑稽、荒诞、严峻、苦难的人生轨迹中,欲罢不能,进退两难。
于是,比黄州更残酷、更漫长的厄运降临了。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主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后党与帝党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朝廷以苏轼起草制诰“讥刺先朝”的罪名,撤掉他翰林侍读学士等职务、官衔,在一个月内将他连续三次降职,最后贬往广东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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