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青年任侠,他是下邳张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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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对臣下们的处理结果很不满意:虽然当场将刺客拿住,但在众多秦军的围攻下,这个跟防风氏一般高大的壮汉已然被剁成了碎块,还折损了不少士卒。至于行刺的动机和计划,身为“受害者”的皇帝已经无法知晓。
同样的问题也在折磨负责督查的丞相李斯,但他更想要知道的是:刺客究竟是东方六国中哪一国的旧人。
可惜,从阳武城传来的消息让这对君臣失望透顶:士卒们拎着壮汉的首级去法场寻人,满坑满彀的阳武百姓,竟没有一个识得这颗血粼粼的人头。
面对困境,李斯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无人知晓的刺客身份、重如磐石的武器、未曾露面的同谋……不可思议的人和物,居然出现在同一桩针对皇帝陛下的刺杀行动中,未免太不寻常。
只有三种推测可以解释当前的困局:
一、刺客同伙就躲在阳武县城,混在了懵懂无知的百姓中间;
二、刺客不是本地人,按身形来看,他们应该是更北的燕人或齐人。行刺失败后就匆匆逃去;
三、阳武城的百姓在包庇刺客同伙。
谋算了很久后,李斯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第三种,但他希望是第二种。
他向嬴政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并建议皇帝立刻下诏封锁阳武县城,同时飞报咸阳和各地郡县,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大搜捕。
丞相此刻并不知道,皇帝早在刺客身死时就定下了计较。
“不必那么麻烦,以那个大铁椎为心,方圆十里之内全部屠灭。”嬴政揉着痛到发麻的头皮,轻描淡写地宣布了皇帝的旨意。
李斯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
“等等。”就在丞相离开大帐,准备去拟诏时,嬴政又把李斯叫了回来。
“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改十里为四十里。”嬴政依旧面色平静,“另外,给三十六郡的郡守下诏,近期不准行人客商及车马通行,务必把漏网的鼠辈找出来。”
从皇帝漫不经心的口吻中,丞相敏感地嗅到了对方几近失控的愤怒:三年前才昭告天下登上帝位的嬴政,至今未能得到六国旧人的认同。他砍下了几十万颗头颅,却依然被崤函以东的人视作秦王。
骄傲的帝王之心,一统天下的宏愿,在被暴秦兵甲吞噬过的土地上,竟只能激起烈焰万丈的复仇之火。
不得人心至此,饶是精明到家的李丞相,也没有把握化解皇帝的心结。当天夜晚,他把拟好的诏书交给传令秦卒带走,然后叫随行将领立刻执行皇帝的口谕。
三更过后,博浪沙附近的河水被染成了催人作呕的猩红。
经过一夜的混乱,李斯终于帮皇帝寻到了解恨的机会:据几个被刺客打成重伤的兵卒回忆,对方跳下来搏命前,口里似乎喊那个逃遁的同伙为“公子”。
“公子?”丞相心中一振,“听清楚了吗?果真是公子?”
“凶徒喊的确是公子,好像还是什么‘姬公子’……”
博浪沙行刺事件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李斯学贯古今,他当然知道,“公子”的称谓代表了什么——那个逃遁的刺客同伙,很可能是旧六国王室之后!
六国之中,姬姓的王室分别是魏国、燕国、韩国,但无论哪一国,他们的国主都不是姬氏(战国时家族的姓和氏互相分开,如太子丹就是姬姓燕氏,名“燕丹”)。刺客称同伙为“姬公子”,为保护他不惜螳臂当车,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其中一国的世家贵族。
三国贵族中名字中有姬,且对秦王有切齿之仇、不惜筹划惊天密谋只求一刺的,恐怕只有韩国宰相一族了!
李斯记得很清楚:内史腾曾向他报告,灭韩之前,韩国宰相家的公子曾在国内四处招兵买马,结交匪盗,妄想靠死战逼退秦师。韩王举国投降后,这个公子一开始还住在故国,但很快就变卖家产遣散奴仆,不知所终。他如果还活着,应该已到而立之年了。
就是他!
马力开足的秦军猛虎饿狼般扑向全国郡县,疯了似地寻找刺秦主谋姬公子。“大索十日”的白色恐怖由此拉开序幕。
他们千方百计从上党抓来曾侍奉过韩国宰相的仆人,逼他们描绘姬公子的样貌、神态,甚至还有口音,将画像贴遍每一个郡县的城门。在皇命的威胁下,地方官们不敢敷衍,所有面容酷似画像的人都被当场捕杀,家人也全数族灭。
但秦军依然找不到“姬公子”的踪迹,他就像一尘飘散的薄雾,散漫在大秦广袤的山水之间。
十日期满,暴虐的黑衣秦卒们再次砍下了数万颗头颅,最终悻悻挥师,返回咸阳。
下邳城中近来十分热闹;受前几日“大索天下”影响,城中的商户和小贩均不敢擅自开张,街道上一连多天冷冷清清,只有间或不断巡守城中的骑兵和凶神恶煞的城卒。很多人家中早就无米下锅,却不敢轻易走出屋门,生怕被秦兵当成刺客的同谋捕去。
如今“大索”期满,停滞多时的下邳城重新开市,居民们迫不及待地冲向店面采买,以解家中的燃眉之急。一时间,这座水上的幽静小城居然繁华得有如秦都咸阳。
熙熙攘攘中,一个身着脏布衣的年轻人也随着人流,悄然混进了下邳城中。
张良早就想到,博浪沙的刺秦行动一旦失败,气急败坏的嬴政肯定要展开报复。但他没有料到,狡猾的嬴政居然真能得到上天的庇佑,在大力士的铁椎下死里逃生。
如果没有大力士的昂然赴死,张良很可能当时就已被秦卒捉住,乱刃分尸。
逃出阳武后,张良没有回淮阳,而是一路朝东——只要秦卒找到跟自己有关的丁点蛛丝马迹,他居住了十年的淮阳城瞬间就会沦为险地。
他始终没有靠近城池,因为城门口有他的画像,尽管是多年前的样貌,但足够让城卒认出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子。
即便进得了城,如果被官府发现或者小人告发,他都将无处可藏,反倒会连累收留他的无辜人。
为求得最大可能的生机,多日来,张良始终在深山洞府之间穿梭;他避开宽阔的驰道,沿着山路走过了大梁、陈留。一路上风餐露宿,渴饮泉水,饥食草根——为防止有人循着光亮找到自己,他连火也不能生;为防猛兽袭击,他甚至只能在树上过夜。
靠着硬生磨炼下的昼伏夜出的本领,张良终于躲过几十拨穷凶极恶的秦军。临近下邳城,他满面长须的模样,已然同终日游走山林的猎户没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看着河水中的倒影,张良思忖道。
就着清冽的河水,他剪去了些面上的须发,随意刮洗了几下就朝城门走去。
张良很幸运:“大索”之期已过,那些个守城卒被咸阳来的秦兵折腾得人困马乏,对这个肮脏邋遢的流浪汉毫无兴趣,问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他进城了。
下邳濒临泗水和沂水交汇之处,两条河水穿城而过,城中浮桥水巷重叠不断,是一座格外恬适的小镇。尽管不久前的大搜捕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但风声过去后,他们的生活就又重新回复正轨。
在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居民心中,谁当一国之君,谁杀了一国之君,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继续保持当前安静祥和的生活,他们就不会太在乎头顶上的江山姓什么。
这里是逃亡者的天堂。
张良找了一家最简陋的客店住下,收了钱的店主人甚至不愿意问他的姓名——这个脏乎乎的客人不是被盗贼袭击过的客商,就是开罪了哪方的公人,从远方逃大祸而来。
他们绝想不到这是刺杀当今皇帝未果的天字第一号通缉犯,因为他实在太瘦弱了。
安顿下来后,张良学着下邳的风俗,穿上了楚人喜爱的短衣和草鞋。他没有像淮阳城时那样挥金结交四方侠客,而是频繁出游,用磨出厚茧的双脚,亲自丈量下邳的每一条街道与河流,用双眼亲眼体察小城里的风土人情。
因为他明白,如果再和以前那样招摇,用不了多久,嗅到气味的秦卒就会兴兵而来。到时候不仅张良跑不了,下邳的所有百姓也会跟着他遭殃。
可是如果不结交身负奇才的人物,他又怎能了结自己同嬴政的冤仇?大力士的死仇,何时方可得报?
姬公子,保重。大力士临行前的那句道别,像一条刮骨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张良即将爆裂的内心。
母亲和弟弟仍躺在荒芜的坟冢之下,韩国的百姓在暴秦的统治下民不聊生。他为报大仇精心谋算十年的计划,却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还白白赔上一条壮士的性命。
不止是壮士,还有那些因为张良而冤死在秦卒剑下的无辜百姓。
他和嬴政的仇恨,早就不再囿于简单的国破家亡;他已经看得到,苍天覆盖下的每一处,都充斥着低沉的怒吼。
仇恨正如同饥饿的蝼蚁,不断啃噬张良瘦弱的身躯,逼着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一条最热闹的城中河边,再次就着清冽的河水,剔去了为掩盖样貌蓄起的胡须。
见到英俊白净的客人回来,店主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断——可怜的富家子。
如果他们仍然不肯放过我,那便只抓我一人,不要连坐下邳的百姓。
如果他们永远找不到我,那么终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他们,带着所有不甘忍受暴秦奴役的人。
之前漂泊动荡的生活,和眼前淡然富足的下邳城,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张良。
只刺死一个嬴政,还会有第二个嬴政走上帝位,继续执行秦人的残暴。只有推翻所有秦人,复立他们自己的国度,无辜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安乐居所。
山清水秀的下邳城,用最不经意的口吻悄声告诉张良,他的仇恨应该怎样结束。
“刺秦”无用,“反秦”才是解决一切的奥义。
这一年张良三十二岁,他的人生终于开始朝着历史设定的轨道行驶。
他重新出现在酒肆茶舍之中,继续结交往来的客人和侠客,与他们谈天论地,辩辞黄老孔孟、商君韩非,却绝口不提时局,更不会讨论博浪沙驰道上的惊魂一幕。
他身着短衣草鞋,却风度翩翩;他俊俏貌美,却与贩夫走卒相视而笑;久而久之,下邳城中的“张公子”已然成为闲逸之人的共同偶像。
而立之年的张良,终于学会了创业路上的真谛:在时机成熟之前,要懂得保存自己。
不过,现在的张良不光要静待时机,他更需要真正的实力。
但,茫茫人海,又有谁可以教他?
又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清早,饮过早茶后,张良就离开客店,准备出城赏景。
“张公子今日好兴致啊。”随着张良住宿的日久,店主人也越发客气起来。
张良信步来到郊外,只见沂水两岸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粼粼的水波闪烁下,两岸躬耕的农夫也被照得亮洁如神。
然而,就在张良出神赏景之际,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叩响了他的耳膜。
“那小子,过来!”
被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声,张良也略微有些吃惊;他放眼望去,四周却依旧沉寂静谧。
“说你呢,胡乱看那个!”
温婉古朴的浮桥小城,怎么会有如此刺耳不羁的人?张良不禁循着喊声瞧过去。
远远的,横贯南北的沂水圯桥中央,正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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