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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二章第五小节

史坦利看得不耐烦了。“嗨,里奇斯,”他说着望了望布朗中士——不反对就好说下去,“我看你这个人呀,就是坐在个火堆上也懒得撒泡尿把火浇灭。”

里奇斯淡淡一笑,毫不生气地说:“这倒可能。”他看着史坦利走到坑边来一站,观察他挖的进度如何。史坦利是个高个小伙子,不胖不瘦,长长的脸上老是挂着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傲慢之中却又带着点儿心虚。可惜鼻子太长了点,又留着稀稀朗朗黑黑的小胡子,否则倒也眉清目秀。小伙子今年才十九岁。

当下他就满面不屑地说:“哎呀呀,这样掘法,你掘到天黑!”那粗野的口气完全是一派矫揉造作的味道,有如一个演员不会学大兵说话,只能凭想当然装腔作势。

里奇斯没有答腔,还是耐心地只管挖下去。史坦利又对他看了好一会儿,想要找句俏皮话说说,却苦思不得。后来觉得这样在坑边干站着未免有点尴尬,一时性起,就提起脚来踢了些沙在里奇斯的坑里。里奇斯不声不响,把踢下的沙又铲起来送出去,还是一板一眼,照挖不误。史坦利觉察到全排弟兄都冷眼看着他。他有点后悔了,他真不该动脚,因为他也拿不准弟兄们到底会不会向着他。如今可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又把好大一堆沙踢进了坑里。

里奇斯搁下铁锹,对他看看,脸上虽然还是一点都不动气,神态之间却显得有点不安了。他问史坦利:“你要干什么呀,史坦利?”

史坦利一声冷笑:“你不乐意啦?”

“对,老弟,这不好。”

史坦利悠悠然把嘴一咧:“不好?我看你怎么办!”

雷德早已看得火冒三丈了。他对里奇斯倒是很有好感,于是就大喝一声:“听着,史坦利,给我放老实点!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

史坦利猛地转过身去,对着雷德怒目而视。事情弄糟了,雷德是他害怕的,不过打退堂鼓他不干。

他就说:“雷德,你给我省点心吧。”

“要说省心嘛,”雷德故意慢声慢气说,“我倒要请教:你干吗又不肯省点心,偏要在鼻子眼儿底下养上那么一撮野草呢?你那屁股眼儿里不是长得挺茂密的吗?”他说这话有意带着浓重的乡音,挖苦的口吻,话还没有说完,早已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了。威尔逊笑得嘴都合不拢:“老雷德真有意思!”

史坦利涨红了脸,朝雷德一步跨去。“你跟我说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雷德窝着一肚子火,巴不得干一架。要打赢史坦利他自信是有把握的。他并不是没有顾忌,但是到了火头上这也顾不得了。他就狠狠地对史坦利说:“小子,当心我把你一撕两半。”

这时布朗站了起来,他拦住了雷德,说道:“雷德,你听我说,刚才你跟克洛夫特就不是这样的嘛,何必非要打一架才痛快呢。”

雷德踌躇了,他真恨自己不争气。给人家说中了。他站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过了会儿才说:“话是不错,不过我火儿上来了谁都敢打!”他不知道自己对克洛夫特算不算害怕。“嗐,真是活见鬼!”说完就兀自转身走开了。

可是史坦利看准雷德不想打架,他反倒追了上去,说:“我跟你还没完呢。”

雷德瞅了他一眼。“你给我滚开点儿好不好!”

史坦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嘴里居然会说:“怎么啦,没种啦?”他明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雷德冲着他说:“史坦利,我要揍得你头破血流还不容易,可我今天不打算打架。”一说火儿又上来了,他极力按捺住,“得了,别再来跟我胡闹啦。”

史坦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朝沙上啐了口唾沫。心里本来很想再说几句,可是看这光景,知道胜利已经属于他了。他就在布朗身边坐下。

威尔逊对加拉赫瞧瞧,摇摇头,叽咕了一句:“真没想到老雷德也会临阵退兵。”

里奇斯一看没有自己的事,就又挖他的坑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使他有些闷闷不乐,但是手里铁锹的分量却使他感到踏实,冲淡了他的愁闷。他不觉想了开去:好小的铁锹!爹要见了这样的家伙,准会发笑。他挖得出了神,只觉得力气活儿亲切、惬意。他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干活更能使人精神振奋了。坑挖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用脚把坑底夯实。看他跺起脚来不紧不慢的,劲头还真不小。

就在这时候大伙儿忽然听见啪的一响,刺耳惊心,好似苍蝇拍一下子打在桌子上。他们不安地四下望望。“是日本人的迫击炮。”布朗小声说。

“还挺近呢!”马丁内兹也悄悄地说。这还是他上岸以后第一次开口。

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几个士兵早已仆在地上。布朗仔细一听,听见一声呼啸愈来愈响,他赶快把脸往沙里一埋。迫击炮弹在一百五十来码以外爆炸了,弹片划破了空气,把丛林里的树木打得枝叶纷飞,声音听来那么清晰,吓得他趴着一动也不动,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这一炮的落点幸而还不算近,可是万一……他心里莫名其妙慌作了一团。大一点的仗每次一打响,他总有那么一时半刻会吓得完全傻了眼,全凭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行事。所以,此刻炮弹的爆炸声还萦回在空中,他就风风火火地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快,咱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克洛夫特怎么办?”托格略问。

布朗勉强想了想。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一片海滩,因此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抓住不放,也根本不考虑了。“这么办吧,你既然挖了个工事,你就留在这儿。我们上那边去躲一躲,顶多半英里远吧。等克洛夫特回来了,你们就到那边去找我们。”说着就动手收拾自己的随身装备,可突然又把东西都往地下一撂,嘀咕了一句:“算了,回头再来取吧。”就顺着海滩管自走了。大伙儿看得都不禁愕然,只好耸耸肩膀。于是加拉赫、威尔逊、雷德、史坦利,还有马丁内兹,也就一个个跟着他去了,拉着个长长的队伍。汉奈西看他们走远了,回头瞧了瞧托格略和里奇斯。他那个坑离椰林的边沿不过几码远,他就往椰林里望了望,林子密得很,五十英尺往外就看不见了。托格略的坑在左边,离他二十来码远,可是在他眼里那有多远啊。里奇斯更在托格略的左边,看来愈加远不可及了。他悄悄对托格略说:“我该怎么办呢?”他只恨没有跟大伙儿一块儿走,可刚才他又不敢提,怕一说会招大伙儿笑话。托格略四下望了望,就弓着腰,赶快跑到汉奈西的坑边来。那黑黑的宽大脸盘儿已经在淌汗了。“我看情况很不妙。”他口气紧张极了,说完还朝丛林里探头看了看。

汉奈西忙问:“怎么?”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血在往上涌,也说不上是有趣还是难受。

“我看海滩附近一定有些日本人弄来了一门迫击炮,他们说不定要来攻击咱们,”托格略说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弟兄们要是都在这里挖了工事就好了。”

“逃跑真不要脸。”汉奈西说。一听自己的口气竟是这样坦然自若,他倒吃了一惊。

托格略说道:“这也很难说,布朗的经验终究要比我丰富。对自己的士官还是应当相信的。”他抄起一把沙来,让沙从指缝里飘飘洒洒漏下。“我得回自己的工事里去。你在这里别动,耐心等着。万一日本人来了,咱们就坚决顶住。”托格略的口气严重,汉奈西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心里想:这不像演电影了吗?脑子里影影绰绰,一时浮想联翩。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挺身而起,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托格略说了声:“好吧,小伙子,就这样了。”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把腰一弓,跑过了自己的工事,去跟里奇斯说话了。汉奈西想起雷德对自己说过,托格略是在穆托美那一仗最艰苦的战斗过后才补到侦察排里来的。心里不禁犯了疑:能不能就相信他呢?

汉奈西坐在坑里,眼睛盯着丛林。口中只觉得发干,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只要一看见林子里像是有了什么动静,他的心就会揪紧。海滩上一片寂静。只过了一分钟,他就觉得不耐烦了。他听见海滩那头有一辆卡车换挡的声音,冒险回过头去一看,只见离沙滩大约一英里远的海上,又一批登陆艇开来了。他闪过了一个念头:救兵来了!可立刻又意识到这是痴心妄想。

啪!丛林里突然响起了那种刺耳的响声,紧接着又是一响,而后又是第三响、第四响。他心想:这是迫击炮呢——可见自己学得还挺快。正想着,只听见当头一阵尖厉的呼啸,就像汽车在相撞前的一刹那拼命刹住,吱的一声,心摧胆裂。他本能地就俯倒了身子,蜷伏在坑里。以后三五秒钟的事他就迷糊了。他只听见有个吓人的爆炸声,大到似乎塞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尽管是在坑里,那身子底下的地也颤抖了,摇撼了。他木然地感到沙土飞满了一身,好大一阵狂风直冲他扑来。跟着又是一声爆炸,又是沙飞地摇,又是狂风,一阵接着一阵。他又怨又怕,在坑里哭了。又一颗炮弹打下来,他像个小娃娃似的放声大叫了:“别打啦,别打啦!”直到炮打完了,他还伏在那儿哆嗦了好一会。他觉得屁股上热烘烘、湿漉漉的。起初他想:我受伤了呢。这倒不错,一点不痛——一张病床的影子马上出现在眼前。他伸手到屁股后一摸,真是好气又好笑:原来他拉屎了。

汉奈西憋着一动也不动。他想:只要我不动,裤子上就大不了脏这么一块。他想起雷德和威尔逊都说过“别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这下子他算是明白那个意思了,心里真忍不住想笑。坑壁已经有点塌落,再有炮弹打来的话只怕就要坍下来了,这么一想,心里却又一阵焦急。身上的臭气他自己也闻到了,熏得他真有点恶心。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裤子换了?背包里只有一条替换裤子,今天一换,恐怕要一个月都没裤子换了。换下的裤子丢掉,说不定还要他赔钱哩。

可是再转念一想:不,哪有这样的事呢,在海外作战,丢失装备是不用赔钱的。他又忍不住想笑了。这话将来回去告诉爹,那真是太逗了。他觉得父亲的面容一时仿佛就在眼前。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撺掇他,要他壮壮胆子探出头去看看。他就战战兢兢挺起身来,因为他不仅担心会见到敌人,也生怕裤子上的污迹会愈弄愈大。

托格略和里奇斯仍然深藏在自己的单人工事里没有露头。汉奈西疑心起来:别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他就喊起来:“托格略!托格略下士!”可是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响了几下,哑不成声。一听没有回音,他也不想一想会不会是人家没听见,就认定自己已是落得只身一人。这样孤零零呼救无门,他吓慌了。他猜不透他们俩到哪儿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仗,把他丢下不管,这也太缺德了。汉奈西觉得自己是给人抛弃了,心里感到委屈起来。丛林里望去阴沉沉一片,凶险莫测,宛如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雷云。他突然一横心: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翻身出了坑,抓起步枪,离开了工事往外爬去。

“汉奈西,你哪儿去?”托格略忽然从坑里露出头来,大声喊道。

汉奈西一惊,说话都傻里傻气了。“我找大伙儿去啦。不得了,我把裤子给屙脏啦。”临了还打了个哈哈。

“快回来!”托格略又大声喊道。

小伙子望了望自己的工事,觉得回去是办不到的。那里平沙一片,无遮无盖。“不,我得走!”说完索性拔脚奔了起来。他又听见托格略喊了一声,以后可就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息了。冷不丁他发觉裹腿之上裤腿管里鼓鼓囊囊有个东西溜来滑去。他就手忙脚乱地把裤腿管死命拉出来,屎块落了地,他才又继续往前跑。

汉奈西跑过挂登陆信号旗的地方,看见那个海军军官趴在紧靠丛林的一条小沟里。就在这时迫击炮突然又接连几响,紧接着是一挺机枪开了火,听起来距离很近。还爆炸了几颗手榴弹,响而不实的轰轰几声,好像拍破了几只鼓满了气的空纸袋。他心里想:“这帮打迫击炮的日本人已经有人在对付了。”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迫击炮弹吓人的呼啸声向他直扑而来。他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回旋,便一头仆倒在地上。他大概是先感觉到一阵天崩地裂,然后才让一块弹片把脑袋一劈两半的。

一直到大伙儿回来找托格略,雷德才发现了汉奈西的尸体。海滩那一边有个留作后备的连队,掘了一条锯齿形的长壕,布朗他们就在那里躲过了一顿炮击。后来消息传来,说是打迫击炮的那伙日本兵已被歼灭,布朗才决定回去。雷德不想跟人说话,所以不知不觉走在头里。顺着海滩一转过弯来,就看见汉奈西脸朝地下,仆在沙里,钢盔上好深一道裂缝,脑袋底下一小摊鲜血,一只手手掌朝上,指头弯拢,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雷德看得很难过。他是喜欢汉奈西的,不过这种友爱的感情,其实他对排里很多弟兄都有——其中还含有一定戒备的成分,因为他已经估计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雷德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袭,汉奈西没有忘记把自己的救生带吹饱了气。想起当时的情景,雷德不禁感到一阵惶悚,仿佛这才发觉原来那天夜里他们的背后还有个人——应该说是有个神灵——在那里冷眼看着,呵呵冷笑。以为不该有什么框框管着的,原来还是有个框框管着啊。

布朗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脸不安的神色,呆呆地瞅着尸体。他说:“我留下他该没什么错吧?”他觉得还是少想为妙,别去考虑自己有没有责任。

“尸体是归谁料理的?”

“墓葬登记处。”

“我这就找他们去,请他们来把他抬走。”雷德说。

布朗沉下脸来。“咱们可不能走散啊。”停了一下,他忽然又怒气冲冲地说:“嗨,雷德,你今天很不像话啊,先是找人吵架,后来算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又大发脾气,嚷着要把……”他看了看汉奈西,没有把话说完。

雷德早已又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一块地方他今天再也不来了。他啐了口唾沫,想把印在脑膜上的汉奈西那顶钢盔,以及那钢盔的口子里还淌个不停的鲜血,都随着这口唾沫一起吐掉。

队伍跟在他后边走去,到了托格略那里以后,就在沙地上各自动手挖起坑来。托格略走来走去,心情焦躁,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他是叫过汉奈西,要他回来的。马丁内兹极力安慰他:“是啊,这不能怪你的。”这话马丁内兹说了总有好几遍。那松软的沙他挖起来又快又轻松,他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平静了下来。汉奈西一死,他内心的恐怖就消失了。如今该太平了吧?

克洛夫特回来,听到布朗告诉他的消息,也并没有说什么。布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大可不必自责了。这件事他就丢过一边,再也不想了。

可是克洛夫特对此却闷闷地想了一整天。那天他们后来就在海滩上卸军需物资,他干着干着老是会不知不觉想起这件事来。他内心的反应,就跟当初他发觉老婆不规矩的那个时刻差不多。在刚发觉的一瞬间,愤怒和痛苦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他只是感受到一种木然的激动,心头突突直跳,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起了不小的变化,有些情况是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样了。现在他又有了这样的体验。汉奈西的死,使克洛夫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种具有无上权威的境界,人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正经想一想。汉奈西的死整天萦绕在他的脑际,使他心里痒痒的,产生了种种奇异的梦想,仿佛还见到了种种大权在握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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