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凌乃禾这两个殊途同归的女人终于坐到了一起。我们长达六年的战争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在未平的硝烟里做一些善后的工作了。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没有赢家。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女人。我把日记本还给了凌乃禾。“都看了?”“嗯。”“你怎么打算的,现在?”“现在?我打算把自己灌醉!”我们叫了五扎啤酒。我们俩的酒量都不大,刚喝了两扎就开始乱说话了。“姚远,我们他妈的都太幼稚了!最后都被别人给玩了!”我指着她的脸哈哈大笑:“凌乃禾,我以前以为你不会脸红的,没想到你喝点酒脸就变成猪肝色了,太搞笑了!”“搞笑?我们身上这几年发生的事儿,那件不比我的这张猪肝脸搞笑?我被自己的老师玩了又甩了,被林牧阳给狠狠地利用了一把,亏得我还喜欢了他六年!他也真不是个东西。今天我还知道,我还被自己那当了部长的老爸结结实实地给利用了一把!他早就知道你跟那个魏来没有事!他告诉我你是魏来的情人,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一定可以把这件事情捅大,他就不用出马便可以落得个满机关风雨了。为了个部长,连自己的女儿都利用!”“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凌乃禾在挤兑我呢!但是仔细想想你这个风风火火的鲁莽丫头未必就有这样的心眼!只是没想到,你也是个受害者啊!”“没错,姚远,我恨你从来都是在表面上的,我那时候确实太想和林牧阳在一起了!”“林牧阳?既然你喜欢林牧阳,我就好好地跟你说一下这个你心中的白马王子。”“不必了,姚远,何必再揭自己的伤疤呢?从他伤害你的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可怕的他了。”“不,我要说!我们曾经以为这世上唯一不会伤害我们的就是对方,可是结果,我们都受够了伤!我的身上、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地方可以容纳新的伤痕了!你不会知道这种感觉,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却有另一个人把她拉了回来,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并肩通行,可是最后这个人却要彻底地毁灭她!”我大声地哭了起来,耳朵里充盈着让我翻江倒海的轰鸣声。
我和凌乃禾因为酒和解了。或者说因为我们一起被抛弃的处境而和解了。我们这对相互仇恨希望相互看不见的仇敌,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除的仇恨。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们就是为了争夺这样一个自私而又疯狂的男人!在这过去的六年里,凌乃禾一次一次地进攻,我一次一次地防守,也许她争夺的和我誓死防卫的,都不是这个现实中的林牧阳,而是我们自己心中构建的一个爱情的理想,那个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的桃花源。女人就是这样傻得没有道理!
“凌乃禾,你说为什么我们以前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呢?为什么非要在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的时候再来和解呢?”“因为妒嫉,因为互相的不信任!你说是吗姚远?”“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凌乃禾!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谁也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幸福,谁也不愿意去先放下自己的架子!只有当我们共同落入水中,成为真正的落水狗的时候,我们才会开始相互地怜悯!”“对啊,两只落水狗!哈哈!”酒吧的灯光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就像我这几年的处境一样,从没个安稳的时候。
“我谢谢你凌乃禾。”“谢我?”“对。你让我把我和林牧阳的关系彻底地看懂了,他这个人最可爱也最危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让你无比幸福,又可以让你马上堕入深渊。我没有这样的胆量,你也没有。”
我们这两个烂醉如泥的女人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告别。走了几步我回头去看凌乃禾,发现她也在回头看我,我们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相视一笑。落下了一脚的苍凉。我又要落下泪来。我又想呕吐了,我恨不得把我自己都整个地吐出来。
回去后我把自己扔到床上,我什么也不想想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昏睡的感觉就像死亡,没有一点的知觉,对身边所有的变化都没有知觉了。
我没想到林牧阳居然来找到了我。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平静地请他进来。我还没想到的是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过,那封匿名信似乎是另一个人措的辞。他只说他想来看看我。其实他是想知道我成了一个勾引男上司的卑鄙女人后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处分,会在什么时候被打回原形。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的不自然。我甚至怀疑那几次对我破口大骂的到底是不是他。我不想指控他,可是我不得不去指控他。林牧阳太可怕了。我不能被他完全地毁掉。
“林牧阳,有些话我想我们应该说明白些。”“什么?”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话头并不是那样地和善。“你在等着我回去是吧?”“那当然了,你说过你会回去的。”“你是在用匿名信等我回去吧?”林牧阳的表情已经开始有些不自然,与其说是不自然,还不如说是恐慌。“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非要找出个证人来你才承认吗?”“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而要去相信凌乃禾?”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两个的脸都白了。林牧阳不打自招。我只是说要去找个证人,可是我并没有说这个证人会是凌乃禾。
“可是姚远,你要知道我这样做都是因为你!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我知道我这次做得确实很过分,可是你走的这半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可是你总是说你很忙,有很多的工作!你老是想挂断我的电话!凌乃禾告诉我你跟那个魏来搞到一起的时候,我都要疯了!我不能容忍你跟别的男人呆在一起!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之间的感情啊!”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肩,因为太用力我觉得骨头都要裂开了。“林牧阳,请让我先澄清一件事情。我和魏来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们只是一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还有,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我不想让你再用爱的名义来伤害我!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离不开谁!我们俩都放手吧。”我把林牧阳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拿下来,把他推了出去。然后一个人把随身听开到最大,我要让混乱的自己更加混乱,直到没有任何知觉。
没过多久林牧阳的电话过来了:“姚远,我现在在大路的正中间。我在等着哪辆车把我撞飞!”我从手机里听到车辆的穿行声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我冲出门去,看见林牧阳就站在大路的中间,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找不到方向了。我把他拉了回来。“姚远,你还是在乎我的是吗?跟我回去吧,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牧阳,我们走到一起就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要彼此伤害。我们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了对方,就象上帝说要有光,这世界便有了光。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把彼此看得太重,所以也就格外地敏感、多疑。爱是脆弱的、需要维护的,爱不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牧阳你还记得这句话吗:‘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对于两只快要干死的鱼来说,共同捆绑着走向死亡不如各自好好地活着!想想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如果能够早点想清楚这一点,也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我们都掉下泪来。我把林牧阳送到了车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变幻风云的晚霞似乎也在凭吊这段有首无尾的感情。我们这段六年多的感情,就像毕业前我们去看的江水那样,匆匆地逝去了。
虽然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可是我并没有孤零零的感觉,相反的好像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许和林牧阳之间的感情,真的让我太紧张太疲倦了。
我没有回到云城,我缺乏回去的理由。那不是我的桃花源。但我也没想过要一直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单位里,每次跟同事交谈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徒劳地敲打着一堵厚厚的墙。可是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又可以到哪里去,我只好蛰伏在这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单位里。
我和凌乃禾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下了班就到星辰酒吧去泡一会儿。回家使我们无事可做。喝醉了她有时就睡到我的宿舍里。凌乃禾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很坦诚,她疯狂地爱着她所爱的,也疯狂地恨着她所恨的。她使我有了一种肝胆相照的感觉。我们在此之前,居然当了六年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觉得好笑。敌人可以成为朋友,爱人可以成为敌人。
我们都觉得对方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女人,我们经常恶毒地互相嘲讽,似乎这样就能让我们这两个傻女人变得聪明一样。
一个周末,我和凌乃禾照常在星辰酒吧自斟自饮。另一个单位的齐斐走了进来。当时已经是快要九点钟的样子,凌乃禾向他招手,他微微地点了下头。
齐斐是个很能搅事的人,如果哪个饭局叫上他,就一定清静不了。我跟他没有太多接触。因为在我刚到这个单位的时候,很多人就告诫我说:“那边单位的齐斐可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女朋友换了一打又一打。你是个年轻的姑娘,最好少去招惹他。”还没见过齐斐,就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他是齐头儿唯一的公子,个子不高但却很招女孩子喜欢,有人说每次看到齐斐摩托车上带的女朋友都是不一样的,还说他经常把女孩子弄得要死要活的。我对齐斐充满了恶感。
因为两个单位的关系齐斐有时会来我们单位送一些文件,我们就这样地认识了。他说:“你就是新来的姚远吧?这么又黑又瘦的肯定没错!听说你还有个男朋友,他也太没有眼光了吧?哈哈。”我自认为自己虽然不是个美女,但是至少不丑,所以感觉很生气。“你是谁啊?没事捣什么乱啊?”“丑小鸭还生气了啊?我道歉,哈哈。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齐斐。”“齐斐?如雷贯耳啊,每天都带一个不一样姑娘出去的齐大公子?”可是齐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调侃,说:“哪有?我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呢。还等着你给我介绍个呢。你们单位上的那些人总是把我说得特别恶劣。”说着还抖抖肩膀,表现出一种非常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的表情很纯净,似乎从没有遇见过什么风浪。他就是那么地一帆风顺。
而且齐斐和凌乃禾的关系不错,好像一对同患难共富贵的狐朋狗友一样。“真是奇怪的很呢。”凌乃禾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的情况确实非常奇怪,要在往常,不用凌乃禾向他招手,齐斐就会笑嘻嘻地坐过来了。可是今天,他只是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坐到了一个离我们比较远的位子上。我和凌乃禾一边聊天一边打量着齐斐。“你知道吗?齐斐刚刚跟他女朋友吹了。”“跟他哪个女朋友吹了啊?现任?前任?前前任?还是?”反正分手对他来说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吹了再换个呗。“你可不要这样说齐斐,他表面上像个花花公子,其实不是的。他只谈过两个女朋友,而且这两个都是因为他妈妈的原因才分手的。”“那为什么大家都说老看见他跟不同的女孩子在一起呢?”“那只是因为他喜欢玩罢了,跟他关系好的女孩子特别多,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今天他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们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观看着齐斐,直到看到他把自己灌醉。但是因为他是背对着我们的,所以我们始终也没看到他的表情。十一点钟的时候齐斐趴倒在了他的桌子上。我和凌乃禾赶快跑了过去,看见他的脸上淌满了泪痕。我头一次看见齐斐痛苦的表情。
“现在看来只有把他先弄到你的宿舍里去了。要是他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不把他骂死才怪!”凌乃禾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把齐斐弄到了我的宿舍里。可能是刚喝了酒又吹了点风,齐斐显得非常地难受,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打搅着他,让他不能安睡。
我和凌乃禾就坐在床前,看着齐斐不安稳地来回翻腾着。大约两点钟的时候齐斐开始大吐起来,把我的枕头和床单上吐了个稀里哗啦,气味特别地难闻。我赶快把他从那一堆呕吐物中扶了起来,把他搀到旁边的椅子上,又让凌乃禾端过来了一杯水。还让她把窗户也打开了。没想到齐斐突然抱住了我,大声地哭了起来:“真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你到底为什么啊……”“韩真,他刚分手的那个女朋友,漂亮得吓人,可是他妈妈嫌韩真没有正当的工作,死活不答应,还说女的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这都是什么理论啊。”凌乃禾摇摇头。“他们分手多长时间了?”“好象有两个月了吧,齐斐也一直没再找女朋友。”
喝了点水后齐斐有些清醒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姚远,真是太打搅你了。”“没什么了,你心情不好嘛。”凌乃禾大声地说:“齐斐,你还真是很没有出息呢。你和韩真的事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你不听你妈妈的不就得了?”“别提韩真!”“不提韩真?你不就是因为她才这么痛苦的吗?你还抱着人家姚远叫韩真的名字!你还真是出息呢你!”“叫你不要提韩真!你听不到吗?!”“提韩真怎么啦?又不是人家韩真的错,是你要跟人家分手的!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可是她把我给耍了!”“她把你给耍了?”“韩真从来就没想过最后要跟我在一起,她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就跟别人在一起了!还把我这个傻子蒙在鼓里!我今天才知道啊,韩真她就快要结婚了!”“你听谁说的?韩真未必就是这个样子?”“未必?太不未必了!那个男的还笑话我傻呢!亏我还对韩真这个女人一往情深!她把自己搞得太无辜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齐斐的眼神很可怕的。虽然这次他仇恨的并不是我,但他的眼神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种绝地的凄凉。
这时凌乃禾的部长老爹给她来了个电话,把她斥责了一顿,还要她赶紧回家。他们在电话里就吵了起来。自从上次凌部把自己的女儿当了一次打倒政敌的工具以后,凌乃禾就会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和他争吵。我扯了扯凌乃禾,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爸爸还不是担心你!齐斐我来照顾就好了,反正他也醒得差不多了。”凌乃禾看了看齐斐,又看了看我,小声对我说:“齐斐估计也没什么事了,他就是心里不痛快,你让他说说就好了。”说着她对着齐斐指了指门外,齐斐勉强地对着她笑了笑。
房间里面就剩下我和齐斐两个人了,我们共同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对他说:“齐斐,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你的痛苦说一说,我虽然不能为你解决任何问题,但是你自己的心里至少会痛快些。”齐斐抬起头看了看我,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决定相信你,姚远。”他的表情很郑重,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我简直快要笑出声来。
他跟我讲了很多。讲了他第一个女朋友,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妈妈和他的妈妈关系不和而被他妈妈严令禁止。他还讲了他的第二个女朋友,就是韩真,那是个美丽的可爱的女孩子,温柔善良,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的不愉快,她给你的感觉永远就像河面缓缓吹来的和风。他还说了他们对今后生活的打算,韩真没有正式的工作,他还打算帮她开一家小小的花店,他下班了以后就可以去帮她打理生意。他们还计划着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如果是双胞胎,就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我说这么话的时候都是认真的,都是打算要当成个任务来完成的!我把韩真带回家的时候就被妈妈好一顿奚落,这让韩真当时就很下不来台。妈妈就一直地不同意,还不停地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我只爱韩真!我们暂时地分手了。我一直在寻找机会让我妈妈接受韩真,我想如果我就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哪一天我们就胜利了呢!可是没想到我们刚分手韩真就有了男朋友,但是我不怪韩真,因为是我提出的分手!我常常为这个自责,我常常感到痛彻心扉!我有时候都恨不得跪在她面前去忏悔!同时我又不想跟家里闹得太僵,妈妈也是因为爱我才让我们分手的。今天我才知道,韩真对我从来就不是真心的!可是在分手的时候她哭得真的很伤心!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我一直没有放弃啊,我只是希望她能多等一段时间,妈妈会接受我们的!可是她欺骗了我。
我始终没有打断他。我一直认真地当着他的听众。记得有人说过这世上的爱情就是一个瓶子在寻找最适合的盖子,这天底下一个瓶子必定会有一个和它最相配的盖子在等待着它,所以我们不能放弃寻找。看来我和齐斐都找错了自己的盖子。可是与我们最相配的那个盖子,是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等待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