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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误见

八 误见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杨冲命书童在大厅等候,自跟着美貌少女,想入非非地走向那偏厅小室内。直到他拨开珠帘,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孤男倒是孤男。可这小室内,并非寡女,而是有一大一小,美女两枚。

引着杨冲进小室的那美貌少女虽年纪尚小,姿色尚未长开,却已瞧得出是个天生美人胚子。她嘴角饱满丰润,似乎永远噘着嘴、撒着娇似的。相由心生,这该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小姐,那公子已请进来了。”小美女向大美女福了一福,说着,还顺带白了杨冲一眼。

“萼儿,不得无礼。”那大美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如丝绸滑过耳边。

一听这声音,杨冲只觉得身心倏地平静下来。他回味了片刻,这才打量起这大美女来。这一打量,直惊得杨冲脱口而出:“林妹妹!”

那大美女几近双十年华,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而她脸型略长,左眼下一颗美人痣形状似泪,隐约可见,正是“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犹未到耳边”。她坐在案旁,一身白衣,和她那凝脂雪肤已融得天衣无缝。可她的白里带种病态,“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她微微抬手,朝她对面的椅上一比,那动作舒缓至极,“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原来之前那美貌小丫头不过是个丫鬟,这位绝色佳人才是林黛玉大小姐。也对也对,这模样身段、气韵神情,哪一样不是林妹妹?特别是那股从骨子里泛出来的飘飘欲仙的气质,谁见了都不免和贾宝玉一样,要赞赏一句“神仙似的妹妹”。而且,她被那萼儿丫头侍候着,隐在这偏厅小室之中。“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思来想去,眼前这大美女除开是林黛玉,再不会是别人了。

只是……有一点稍稍有些奇怪。按着仲弟的描述,林大小姐应该是用轻纱遮面的,可眼前这女子,却大方地将绝色姿容示人。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她已经猜到来的人是她未来的夫君?不不不,没可能的。或许……或许是因为这小室内只有她和丫鬟两人,所以便放松了些,并不遮面?

“姑娘……姑娘便是林黛玉?”

“无耻浑蛋,我家小姐的芳名岂是你这污口配叫的!”一旁的萼儿杏目瞪得老圆,厉声斥道。

“哦,方才听室外喧哗。只道公子是来抓药的,却不曾想原来是来寻人的。”大美人淡然一笑,又转过脸对那萼儿说道,“好萼儿,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礼。还不快去泡杯‘冷香茶’来?”

杨冲见这大美人聪明绝顶,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来意,当即面露尴尬,但他嘴上却不示弱,只道:“怎么不是抓药……”可他心虚不已,说话失了底气,所以一说完,就假装四顾室内。偶瞥见萼儿从一精致小盒内取出少许茶叶置于玉杯内,提起水壶刚要冲泡,却又露出了舍不得的表情,将那杯内的茶叶又小心翼翼地倒回小盒里些许,这才灌水冲泡。杨冲心里只道是这小丫头小家子气,不就是些茶叶嘛,至于嘛!

“公子贵姓?”大美人问道。

“免贵姓牛。”

“牛公子若是抓药,那这药单在此。”大美人说着,递过一张纸。

杨冲接过,只见上面写着:“茯苓切片三分白,朱砂研粉一片红,金银花开连串挂,小小葫芦七玲珑。”又见后面附上一行小字,“公子真心买药否?”他心里暗想:这妙人,真是才貌双全。

又听得那大美人说道:“公子,你点的四味药,悉数在此。你要寻的人嘛……却无缘相见喽。”

萼儿端着茶走过来,朝杨冲面前重重一置,正眼都不瞧他,嘴上嘀咕道:“浊臭男子,这玉杯今天姑娘我可少不得要洗得干干净净了。”

杨冲苦笑一下,将杯子伸进轻纱罩,递到嘴边,抿了一口。那茶虽香,却淡若无味。他想:看来还是那小丫头放的茶叶太少了。又是苦笑一下,才向那大美人问道:“照姑娘所言,你不是林家大小姐吗?”

大美人笑而不语,倒是伶牙俐齿的萼儿开了口——又是一通骂:“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家小姐与你素未谋面,又早已许了人家。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见我家小姐?”

杨冲正待要回嘴,却突觉丹田内有一股清气上升,浑身畅快无比,如入仙境一般。怎么回事?他很快想到答案——是这“冷香茶”。这茶是怎么做的,竟会那么好喝?这一顿,就忘了要回嘴了。

“哎……”大美人轻叹一声,“我与公子品茶聊天,萼儿,你先出去帮着刘掌柜打点一番。”

“可是,小姐……”萼儿不放心地瞪着杨冲,却又不敢违背大美人的意思,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悻悻退了出去。

奇怪,这萼儿称大美人为“小姐”,又言听计从的。可这大美人却不是林黛玉。真奇怪,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公子,萼儿年纪还小,天真烂漫。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大美女莞尔一笑,道,“如今这室内唯有你我二人,公子,该吐真言了吧?”

杨冲一时摸不清这美人的来路,只好僵着脸胡乱顶上几句:“我不过是看这小小药铺竟敢挂‘百药俱全’的招牌,一时心血来潮罢了,哪儿有什么真言可吐?姑娘莫要多心啊!”

“公子若是林家妹子的相识,便不会在铺里生事。公子若是真为生事而来,挑林老板在时岂不更好?何苦找林妹妹。公子若是慕着林妹妹美色而来嘛……呵呵,那公子也太孤陋寡闻了。如今这南京城里,谁人不知林大美人二月底便要嫁给那杨家少爷。你若是真爱慕林妹妹,为何等到他杨家都过了大礼,方才现身啊?我瞧公子口口声声唤着林妹妹的芳名,又闻公子今天是备足了药谜来的,恐断然不是什么一时兴起的念头。不过嘛,公子若坚持说什么‘心血来潮’、‘莫要多心’云云。我也就只得信了。”一番话说罢,那美人便收了声,只是慢慢喝着茶。

杨冲暗赞道:厉害,真厉害!她点破我的来意,叫我无路可退,无话可辩。却又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真是聪慧绝顶,心计过人,手段厉害!好!既然如此,我也就将计就计吧。他“哈哈”一笑,摘下轻纱帽,露出了俊秀的脸庞,对那大美人道:“姑娘高明,不才在下,便是你口中的杨冲秀才。”

大美人眉头一凝,旋即又露出一丝笑来道:“哦?杨秀才真是痴情才子,林妹妹不日便要与你拜堂,到时洞房花烛,岂不美哉?才几日时间,难道你都等不得了?”

“人命关天!这几日时间,确实是等不得了。”杨冲此语一出,两下安静。

大美人见杨冲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肃然问道:“公子,此话怎讲?”

杨冲不答反问:“姑娘,敢问你是何方神圣?我可不想对不明来路的人吐真言呀!”

“公子可知道城南的掩瑕庵吗?你是今年和我面对面说话的第一个男人呢。”那大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掩瑕庵……”杨冲只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猛然想起今天早上在内苑的侍婢王大姐说的话来,失声叫道,“你是……你是……”

“小尼乃方外之人,如今是带发修行,法号叫作‘无瑕’。”

杨冲听她这么一说,才察觉到她的体香并不是一般少女的柔香,而是寺庙里经常闻到的佛香。原来眼前的这个大美人就是掩瑕庵里的古代心理医生,当红尼姑明星——无瑕。“白玉无瑕”,真是人如其名,貌美不可方物。

“公子,如今既已晓得了我的来路,可否……”无瑕说着,试探地瞧着眼前人。

杨冲点点头,便将需要三味名贵药材来救苗族女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又强调了所需药量极大这一点。

“原来如此,难怪你非找这‘回春堂’不可了。”无瑕的声调依然是波澜不惊,“可既是正事,为何不直接找林老板相商?”她才问出口,便自己醒悟过来,微展笑颜道,“是了,是我糊涂了。还未结秦晋之好,便要求泰山替你办事,的确有些不妥。”她用杯盖轻轻拂着茶杯,幽然道,“话虽如此,不过杨公子你只怕多少抱着想见未来娘子的私心吧!”

杨冲又被她道中心事,只好红着脸低下头去。这一低头,看见桌上半卷半铺着一幅水墨画,不由端详一番。画上独有一只怪鸟,用笔极省,那鸟白着眼,天地为之一寒。此画以形写情,变形取神;着墨简淡,运笔奔放;布局疏朗,意境空旷;精力充沛,气势雄壮。画上落款状似凤凰,细细辨认,才瞧出是“袭人”二字。

不见林妹妹,倒见花袭人。如今这小小一室,却恍然有入大观园之感。

“小尼……小尼粗浅画的几笔,公子休要见笑。”一直平静的无瑕见杨冲盯着“袭人”的落款瞧了半天、又似有所悟地露出微笑,竟然慌得声都颤了。

咦?不过是看了她一幅画,何必如此慌张?杨冲只猜测是这小女子害羞而已,却想不到还有旁的解释。

无瑕心慌得不行,想道:莫不是被他瞧出了端倪?不会的……不会的……

“袭人?”杨冲突然开口道,“是你给自己取的字号吗?还是俗家名?”

听杨冲如此说,无瑕心里更慌。她死死盯住杨冲。

“明明是个女孩子家,为何要取这么凌厉的名字?”杨冲想了想,道,“我看你叫个‘颦儿’更好些。颦,颦眉的颦。”

无瑕这才松了口气,释然笑道:“昔日武则天取名为‘曌’,便是日月当空之意,岂不更是凌厉大气?”

“那可不同,武则天是千古女帝,是史上一抹异艳。只冲她那立‘无字碑’的豁达气概,便是巾帼不让须眉。而姑娘——哦,不,是小尼师你嘛……娇娇弱弱的,却不适合那般凌厉的名字。”杨冲自觉说得多了,便赶忙又说,“只是字号之事,但随心意。在下胡言乱语,你就当作过耳云烟吧!”

无瑕笑笑,并不说话。

杨冲又说回正题:“无瑕,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求药救人之事,可否求你代我向林大小姐说道说道,求她出手相助?时间紧迫,三日之内若是凑不齐这些药,只怕那位苗族姑娘会有性命之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乃佛门中人,自当尽力。你那未来娘子,是天生菩萨心肠,只怕是比小尼我更要尽力不少。只是杨大公子,你所需的这三味药极其珍贵,药量又要得大,所以我可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凑够呀!”

“我明白。实话说,我们谁不是抱着‘尽人事,看天命’的态度呢?此事无论成功与否,但求于心无憾。”

无瑕闻言不禁重新打量了这公子一番:原先只道他是个纨绔子弟,不过有个秀才功名罢了。如今见他长相不凡,一表人才;又古道热肠,心地磊落。黛玉妹子托付了终身给他,也不枉了。

可是……她一想起林妹妹常向她哭诉的那件事来,便不免替她担忧:这杨冲知道了那件事后,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倒不如……

“杨公子,这求药之事,我已明白,会好好向黛玉妹子转达的。你只管回府候着,说是听天由命也好,道是敬候佳音也罢,凡事皆随缘而已。”无瑕话锋一转,忽道,“若是你想在成亲之前,见一见你那貌若天仙的林妹妹嘛……”

杨冲连连作揖道:“无瑕尼师,你饶了我吧。休要再取笑我了!”

谁知无瑕正色道:“不,不是取笑。我替林妹妹,央你三日后‘花朝节会’时相见。”

古时二月十五,乃是花朝节。节日期间,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各地还有“装狮花”、“放花神灯”等风俗,这是纪念百花的生日。

杨冲虽不知道“花朝节会”是什么,但估摸着也就是“元宵灯会”之类的活动,便点头道:“多谢无瑕尼师成全。”

“呵呵,别一口一个尼师的,都把我叫老了。既然你喜欢叫我‘颦儿’,日后便叫‘颦儿’吧。”无瑕说完,微红着脸补了一句,“若是还有缘再见的话……”

杨冲一时也没什么话好说,便戴上轻纱帽,就势告辞。无瑕不方便送他,便又摇了摇拨浪鼓,不多时,萼儿便气哼哼地走了进来。

“你这小丫头,还没消气?”无瑕宠溺地瞧着花萼儿。萼儿却又白了杨冲一眼。

“哎……”杨冲苦笑一声,对无瑕作个揖道,“今日所托之事,切勿忘怀。三日,切记。”

无瑕回礼道:“牛公子也是,约定之事切勿忘怀。三日之期,切记。”

萼儿吃了一惊,心想无瑕姑娘怎么和这怪公子约上了?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她只听得怪公子说道:“那么,颦儿,我这就告辞了。”无瑕应道:“我不方便相送。萼儿,且代我送牛公子出门吧。”

“颦儿”?无瑕姑娘什么时候叫“颦儿”了?这牛公子为何又叫得那么亲热……

她送杨冲到了大堂,还不及细想,只听得小室内鼓声又起,便急忙赶了进去。

“少爷,这丫头原来只是林大小姐的丫鬟,脾气倒是不小。刚才你在里面见林大小姐,她在外面可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呀。”书童杨仲苦着脸凑了过来,附耳说道。

杨冲心内有事,无心交谈。他只想着:为何要我和林黛玉婚前会上一面呢?为了培养感情?没必要啊,古人好像不讲究这个啊……就这么一路想着,他走出铺子,上了马车。

“少爷,咱这就回府了吗?”

直到杨仲这么问了一句,杨冲方才惊醒过来,他想了想,吩咐道:“先不急着回府,今儿个我们去玉符妹子的莫愁观走一遭吧。”

“好嘞!”杨仲一听要去莫愁观,又可以见到袁玉符了,便欢天喜地起来,他乐呵呵地对车夫喊道,“车把式,城东老观,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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