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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他是认真的,真的在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来到我家门前。我有些吃惊地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我一头的康巴男人。

西藏有句老话: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世界都是非常著名的。

洛桑,高高大大的男人,足有一米九,肩膀宽阔但腰不粗,笔直的两条腿很长,挺直的胸膛让人觉得靠在上面一定很安全,骄傲的头颅永远昂扬着。脸上的轮廓清晰,肤色黢黑并且闪着桐油般的光泽。

洛桑今天的服饰很漂亮,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帅极了!

洛桑,这个高大健壮的康巴人,注定要与我成就一段情缘。

我们迎着朝阳走在拉萨河畔,和他走在一起我像个小女人。虽然一米六八的个头,在女人堆里也不算矮了,但走在他身旁却显得很瘦小。

洛桑说他的家乡叫玛尼甘戈,是个小镇。

我没听说过,不过听名字就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

他不时低头看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干吗老看我?”我觉得很奇怪。

“没什么。”他赶紧把脸转了过去。

“想去哪里?”洛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不是向导吗?听你的。”我准备跟着他走上一天。

洛桑忽然问我:“清晨的大昭寺你见过吗?”

“没有,倒是傍晚去过八廓街。”我想不出来清晨的大昭寺会有什么特别。

“清晨的大昭寺定会让你感动。”洛桑一脸的严肃,没有了刚才的羞涩。

“真的?”我其实相信。

“当大昭寺那沉重的、厚重的红色大门缓缓无声地开启的时候,朝拜的人们一窝蜂似的涌进殿堂,然后默默地排成长队。”洛桑说。

“然后呢?”我开始好奇了。

“带你去看看!”洛桑拉着我的手往大昭寺方向走。

洛桑的腿很长,迈的步子很大,我几乎是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当我们来到大昭寺殿堂,那些老阿妈们苦涩的眼皮下已经跳跃出发亮的光泽,老爷爷攥着香灯的手紧握着举在肩头前,远方的牧民用自己的身躯一步步地丈量着行程也终于来到了这里。

释迦牟尼佛龛是整个大昭寺昏暗的环境中最为明亮的地方。与其说它是被无数盏明晃晃的酥油灯照亮的,不如说它是被朝佛的人们用那炙热的目光照亮的!拥挤在它面前的人们,把多少美好的幻想、期望都寄托在那张慈祥、完美、无双的脸上,眉毛弯弯,双目低垂,动人的鼻子嗅着充斥在身边的烟火香气,慈爱的双唇微微拢起。面部皮肤很细腻、红润,仿佛里面真的有温暖的血在流淌。

这张面孔充满了生命力!

洛桑站在我的身边,目光黑亮深邃。

“每年我们这些画匠总要怀着全身心的感激、热望与崇拜之情,细细描绘它的每条肤纹、每根毛发。我们相信自己的能量和虔心将会使这些佛像青春永驻。”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到现在为止,我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

在我眼里,只要是画画的都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很让我崇拜。

我们从大昭寺的正门缓缓地走出来,洛桑拉着我面向西,看到转经路的端头挤满了人,在那用青石板铺就的开阔地上,许许多多的身躯一个挨一个。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强壮的也有弱小的,在那里一起一落地运动着,面向着寺里的佛像磕着长头。他们一定要伏下整个身躯。看得出来当身体全部平卧在地上、紧紧地贴住地面的一瞬间,一种神圣、忘我的感觉会掠过他们的心头,因为他们总要动情地闭上眼睛,虔诚地把额头在地面上轻轻地磕一下,亲昵地掠过那冰凉的青石板。

来大昭寺参观的游人很多,游客的出入打扰了信徒们的叩拜,这些信徒们非常友好地给只为参观古迹而径直走进大昭寺的游客让出一条通道。他们尊重不信仰佛教的人们,也理解人们对时间的重视,他们常常停下来等参观的人走过去再继续他们的动作。

我站在那里看得出神。自从进入西藏,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体会过他们,这种忠诚和固执以及他们的善良让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

“喜欢喝酥油茶吗?很多汉人喝不惯。”洛桑问我。

“喜欢呀!”

“带你去茶馆喝!”

洛桑牵着我的手,走在拉萨的街上,我们俨然是一对情侣。在穿过一条小巷后,我们来到一条较宽的街上,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的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数只苍蝇在歇息,且还有很多苍蝇爬过的痕迹。

洛桑和茶馆的伙计很熟,看来他经常来这里。

滚烫的酥油茶很快就上来了,洛桑高兴地招呼我喝茶。

我摘下了眼镜,这样就算茶碗脏点我也看不清。端起脏兮兮的茶碗,先闻了一下味道,很香,像拉姆妈妈给我煮过的茶。

看到我喝茶高兴的样子,洛桑的话也开始多起来。

“我家那边属于康巴地区,是一个叫玛尼甘戈的小镇,你去过吗?”他侧过脸看着我问。

“我知道康巴地区,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却没有听说过有叫玛尼甘戈的小镇,不过小镇的名字挺容易让人展开想象的,小镇本身是不是一样带着些许诗意的味道呢?”我有些走神,想象着漫天尘烟翻卷中骑马汉子的身影忽隐忽现,烈马、快枪也是模模糊糊,只有风中长发如一面飘扬的黑旗,展示着康巴人的狂放与桀骜不逊。

“有些地图上将玛尼甘戈标为玉龙,大概是因为著名的玉龙拉措就在离玛尼甘戈只有七公里的原因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雪山环抱、碧水千顷的玉龙拉措是整个川西北地区无数高原湖泊中最有魅力的。名字据说和格萨尔王的王妃有关。那里的湖水颜色碧绿,在湖岸边有许多巨大的玛尼石,有些石头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上面精美的六字真言在波光粼粼中和着湖水中雪山倒影显得无比的神秘和诱惑。”洛桑如数珍宝地说着他的家乡。

“你知道茶对于藏族人家来说有多重要吗?酥油茶除了吃饭时饮用外,它也是我们藏族平时的饮料。有时我们也喝盐茶。”

他说因为西藏气候干燥和食肉较多,高原人对茶水的需要量是很大的。曾经有人做了统计,西藏人每天大约要喝三四十碗茶水。

吃着奶片之类的甜点,就着浓浓的酥油茶,在条凳上坐着,听着洛桑讲故事。呆呆地看着洛桑,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想什么呢?”洛桑不解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无法表述我那个时候的感觉。

“还想看什么?”

“你喜欢的我也会喜欢。”来到西藏,什么都让我觉得新鲜。

从茶馆出来,洛桑说带我去看一个奇景。

在多底沟,洛桑给我讲这里的传说故事。

40多年前,驻扎在拉萨北郊的藏兵第二团第四营,有个很普通而且很穷困的士兵。有一天,营长派他到附近的多底沟电站干活,这个兵对机械一窍不通,一只手卡进转着的机器里,居然奇迹般的没有被轧断。西藏人认为,一只机器也轧不断的手,肯定是护法金刚的手,因为只有金刚无坚不摧。

呵呵,于是普通藏兵就成了护法神汉。

西藏这样的传说故事太多了。

我们已经快要走出多底沟了,还没有见到洛桑说的奇景。回头问洛桑,却看到在多底沟的出口处,一缕傍晚的柔和红润的阳光从西侧山峰的崖壁上透过来,在闪闪烁烁的金光里面有一群古老而又奇伟的建筑,仿佛是在天空中,又像在云中。在西侧山峰一个突陡峭拔的悬崖上端,仿佛有一大片高峻而巨大的石柱,完全像古希腊雅典王城中帕提农神庙前的那些雄伟的圆柱,那样挺拔,那样气势磅礴。

我看呆了。

“能算奇景吧?千万别以为那是石柱,那只是断壁残墙。是格藏日却古庙的残迹。”洛桑说。

“我来西藏这么多天了,怎么没听说过?能不能爬上去看看?”太美了,真的有些抵御不了这个巨大诱惑。

“格藏日却一共分三个部分,最东部的那一片叫格藏夏日。从中部的格藏奴到格藏夏日过去曾经有一条在绝壁上抠出来的狭路,现在的道路已经断了,只能远远地遥望。从这里登上格藏日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威严的废墟断墙都是充分利用了崖壁上每一个可以插足的地方,庙舍之间过去曾经有悬梯和石阶连接,现在已经残缺了很多。去年我曾经爬了三个多小时才上去,是从墙壁与崖壁之间的夹缝中通过的,还要爬越秃陡的岩石才能在这些废墟中穿行。”洛桑的表情有些凝重。

“在一节节石柱似的断墙边站立,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虽没有潇潇风声,我却感到了沓沓仙气缭绕,觉得可能随时被什么魔怪拖进谷底似的。”洛桑还在继续说着。

从这里看上去,那些顽强地和风霜雪雨抗争的,紧紧贴在悬崖上的古迹,从东到西一字排开,是一大片的建筑群,全长足有一公里的长度,挂在天边,犹如一气呵成。

“明天带我来这里爬山好不好?”我希望爬上去看看。

洛桑摇摇头:“明天我就要去阿里工作了,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阿里?”又一个巨大的诱惑。

“你不去阿里吗?”洛桑反问我。

“当然去,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很希望跟洛桑一起结伴走。

“我们很多人一起走,不好的。”洛桑有些为难。

“那我们在阿里见吧。”毕竟是初次见面。

“行,说好了,我们阿里见。”

“现在你想去哪里?”洛桑没有告别的意思,看得出来他喜欢和我在一起。

“哪里都行,听你的。”我也有点喜欢这个康巴男人了。

“带你去吃藏餐吧,然后去我们藏族人的歌厅。”洛桑真的很了解我。

晚饭我执意要请客,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礼尚往来嘛。但对于洛桑来说很不理解,他觉得一个女人跟男人出来吃饭怎能让女人请客?我看洛桑真的生气了,也就不再坚持。

西藏菜在我的意识里从来就不算一个菜系,甚至我怀疑他们能否称得上“菜”。因为在无数书文典籍和沿途的旅行中所看到的都是简单粗糙便于携带和保存的基础食物,但今晚的藏餐的确让我吃了一惊,甚而激动了一次。

这是一家地道的藏餐馆,大厅挂着藏羚、藏鹿、野牦牛的头骨,硕大的头角剑拔弩张。糌粑滚过的壁画、穿藏服的姑娘、毛制的毡垫处处都透露出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这里的酥油茶有浓郁的奶香味,藏式点心,是用糌粑掺了奶渣制成,呈梅花状。轻轻咬一小口,有点奶味,有点酥油香,有点甜,有点咸,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像还有点椰丝的味道。

浓浓的奶酪汤有西餐例汤的感觉,加了些辣椒,很好喝。这里的咖喱土豆做得非常好,我喜欢咖喱味的浓郁。我想,可能因为西藏邻近的国家几乎都以咖喱和土豆为食吧,所以藏菜的咖喱土豆做得好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我想说,他们的咖喱土豆做得很是精致。

烤羊排我拒绝了,因为牙口不好。于是就看着洛桑拿刀在那里撕拉啃咬,好不热闹。最后上了一道极具西藏特色的菜,生牛肉酱配糌粑,将加了酥油的青稞粉用手捏成团蘸拌了辣椒的生牛肉酱,牛肉酱中没有加盐、味精等调料,为的是突出肉本身的自然气息,青稞粉的味道有点像莜面。我原本很喜欢吃生牛肉,这下解馋了。

一定要说说那里的酸奶,非常好吃,我贪婪地吃了两份。洛桑尝了一口说:“比我做得差远了,要是有机会做给你吃,你一定舍不得走了。”

“真的比这个还好吃吗?那我一定要去。”绝对是真心话。

抬头看到洛桑正看着自己,我的脸忽然热了起来。真是奇怪,我没有什么想法呀!

在北京,歌厅我是历来不去的,感觉那里的浊气太重。现代化的拉萨已经让这里的纯朴民风慢慢地消失,藏民的歌厅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跟我想象的差距太大了,洛桑带我进去的时候我以为走错了地方,有点像我们过去单位里搞的茶话会场,大部分藏人都穿汉人的服装,唱的歌也是西藏翻身解放的老歌,一首接一首的;偶尔也有人唱印度歌曲。

我和洛桑坐在一个小桌前,洛桑附在我的耳边说:“你别说话,这里不让汉人进来。”我点点头,洛桑点了两瓶啤酒,给我点了两样小吃,好像是奶片一类的东西。

大家点歌要写点歌单,主持人会宣布下一首唱歌的台号。一首歌唱完总会有人献上哈达,大家热烈鼓掌,无论认识不认识。

有人在喝酒,也有人在喝茶,或在听歌,或在低声交谈,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却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行为。

纯朴的藏族同胞,我没有办法不被感动。

洛桑点了一首印度语的《拉兹之歌》,走上台用藏语说:“这首歌送给我心爱的丽达(后来我才知道)。”大家都在看我,我不知道洛桑说了什么,也笑着朝大家点了点头。

洛桑的嗓音极富穿透力,仿佛他的歌声是一个火种,点燃了整个歌厅。大家都跟着一起唱起来、跳起来。

我也在其中跟着动了起来,洛桑给我的脖子上献上一条黄色的哈达,拉着我边唱边跳。

他的魅力在那一晚征服了很多人,当然也征服了我。

我们离开歌厅的时候已经12点了,洛桑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在街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五月的拉萨夜晚很冷,洛桑的手却很热。

我的心在怦怦地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洛桑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藏族男人,我的心怎会为他而乱跳?

女人大都喜欢古典而含蓄的爱,不需要表白的。她们会从身边掠过的每一缕风里,从空中飞过的每片云彩里,从淡淡忧郁的眼神里,从不能自抑的慌乱里去体会。女人的心事像春天的雨,细细地飞,悄悄地落,不经意间就湿了满身。

在不知不觉中突然降临的好感,让我惊慌,虽然并不清楚这好感是不是爱情。

我的脑子有些乱了,思绪游离了我的身体。

已经看见我住的房子了,洛桑放慢了脚步,侧过头看着我。我不敢看他,假装抬头看天空,却被拉萨夜晚的天空所诱惑:天空像是用宝石镶嵌的,蓝得不可捉摸。月亮从藏蓝色的天空中迫不及待耀武扬威地亮起来,有点像漂亮的女人明知自己正在颠倒众生,于是得意地盈盈浅笑,瞪着明亮的眼睛,看那为她着迷的男生的窘态。

终于走到我的门前了,洛桑拉着我手的那只手开始出汗,我甚至可以听到我们两个人不在一个频率上的心跳声。14个小时的相处,我们居然相互喜欢上了对方,看得出来他有些激动。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我抬头看着他,从青灰色的光线里看到了他深情的目光。我慢慢地靠近他。令我意外的是,这张面孔对我来说竟然那么熟悉,我总感觉曾经见过他,不知是在拉萨灯火初明的街衢里,还是在青海湖畔的想象里。

他太高了,以至于我的脖子有些酸累。就在我低头想缓解脖子酸痛时,洛桑顺势将我搂在怀里。

很宽广很温暖的胸怀,还很有力。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洛桑的嗓音有些异样。

我没有抬头看他,我知道我的眼泪会不由自主落下来。

“我们不是说好在阿里见吗?”我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

洛桑慢慢松开了双臂,从腰间摘下了那把漂亮的镶满宝石的藏刀,放到我的手上,双手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的眼睛停留在我的眼睛里,很久才说:“我在阿里等你。”然后慢慢地往后退,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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