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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没见过从前的拉萨,但我听说从前的拉萨河在鲜花凋零时会悄悄哭泣;我还听说从前的布达拉宫在仓央嘉措离开时曾轻轻叹息。

我没见过从前的拉萨,但从前的拉萨一定曾经出现在我的前世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下午4点半了。

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闻到了酥油茶的香味,像是在藏北草原喝的那种。

拉姆妈妈说正在给我准备晚饭,这个钟点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饭,应我的要求给我吃糌粑。糌粑是藏族的一种主要食品。它是将青稞晒干炒熟,磨成的细面,待食的糌粑与我们北方的炒面有些相似,但北方的炒面是先磨后炒,西藏的糌粑却是先炒后磨,是不除皮的。

我跟着拉姆妈妈学团糌粑,她把少量酥油茶倒进碗里,加点糌粑面,用手不断搅匀,直到能捏成团为止。她把自己刚揉好的糌粑递给我,示意让我先吃,我没有接,学着做,很容易就学会了。我也用手不断地在碗里搅捏,成团了,真正的“粑”团成了,送到嘴里,味道真不错,我喜欢。

拉姆妈妈说还有一种吃法是烧稀的,里面放些肉、野菜之类,叫做“土巴”。糌粑比冬小麦营养丰富,又携带方便,是藏族同胞出门必备的食物。只要怀揣木碗、腰束“唐古”(糌粑口袋),再解决一点茶水就行了,用不着生火做饭。

在以后的行走中,我也学会了靠这种食物充饥。

拉姆妈妈的家离八廓街不远,溜达着也就十来分钟。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在黄昏时拉姆妈妈带我第一次走上了八廓街。

八廓街的准确概念不只是一个环形街道,而是围绕在大昭寺周围的那整个一片旧式的、有着浓郁藏族生活气息的街区,街区之中,小巷深深,大都相通。那些辉煌的宫厦套着石屋,回楼依傍着古寺,看得我眼花缭乱。

八廓街其实是一条转经道,是拉萨城三条转经道中最著名的一条。

从早到晚,来这里转经的信徒络绎不绝。因为是转经道,在八廓街是不能随便行走的,必须沿顺时针方向从八根高耸着的经幡外面绕行。

八廓街两边的房子都是带天井的藏式楼房。一楼大都是店铺的门面,经营工艺品、藏药和珠宝首饰等。街道中央有统一修建的开放式摊棚,满是各种玛瑙、骨质、木质和藏银做的项链、手链、戒指、手镯,等等,还有法号、香炉、藏刀什么的,与藏民在北京摆的地摊上的东西差不多。许多商店里,一种毛制的彩色坐垫总是吸引很多外来游人的目光。坐垫的外套是用藏族特有的氆氇织成的,氆氇是藏人的日常用品,是加工藏袍、藏靴、金花帽的主要材料,也是西藏的民族手工业珍品,相传有2000多年的历史。氆氇色彩鲜艳,平正挺括,经久耐磨,是由藏北的羊毛制成的。

拉萨的八廓街上,不同肤色的游客络绎不绝。

我在店内看门外,那些虔诚的藏人旁若无人地转动着转经筒的同时口中默念着六字真言,全然不理会身边的繁华。

八廓街转经路上人流不断,转经的人们不知要沿着这条三里长的环形街一圈又一圈地走上多少里。特别是到了傍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刻,转经的特定时间一到,那些互不相识的人们——有来自藏北牧区穿白羊皮长袍的;有来自西康山地头上挂满珠饰的;还有就住在八廓街区的,像拉姆妈妈这样的。总之,各式各样的信徒,他们像是接到了无声的命令,人群猛然一阵骚动之后,便开始以顺时针方向沿着这环形路走,无数双皮鞋、毡靴擦碰着路面,在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嚓嚓声。鲜艳的耳环摇摇晃晃,一串串宝珠“卡乌”挂在胸前,浑浊的土黄色基色中又时时跳跃出五光十色。

这活生生、灰蒙蒙的队伍几乎能使任何人感到沉郁,让人变得严肃,它把人带进一个祈求与愿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一种迷蒙的但确是同一的意念。

人如潮水般涌动,诵经祈祷之声,形成一阵巨大的轰鸣。

拉姆妈妈手摇着转经筒在前面一圈圈地走,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八廓街上的人潮渐渐在减少,夜幕即将拉开,拉姆妈妈一手转动着转经筒、另一手数着念珠、口中不停地诵念六字真言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电影定格一般,她脚下的坚定步伐让我这个初次从大都市来到这里的外来人开始重新学习理解别人,重新认识环境,以致需要换一种态度来对待路上的行人。

我发现很多外来人像我一样在八廓街里转呀看呀,对这里的气息痴迷感叹。

这里吸引我的不再只是湛蓝的天空、人们黝黑的皮肤、鲜艳的配饰和到处盛开着的鲜花……这些外在的东西。

我跟随在朝佛的队伍里,开始真正地感觉,渐渐地,我似乎找到了符合我追求的一种精神。

这里的一切激活了我深层的心理诉求,我找到了诉说的空间。

今天晚上的拉萨有点闷,西藏的所有人似乎都会集在这八廓街里来了,人多得出奇。天空压得很低,浮游在拉萨河谷四周山峰上的白云迅速变幻,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是那种铁灰色,沉甸甸的。

铁灰色的云层很快铺满了拉萨河谷上空。

估计要下雨,起码我觉得要下雨。

深夜来临,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我欢天喜地像个孩子那样走到街上,夜空中繁星点点和街道两侧昏暗的路灯交融成一片,白天那种静止的、污浊的空气开始流动,让人感觉到:此刻——午夜12点,你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拉姆妈妈家的屋顶是个平台,和拉萨市其他的碉楼结构一样,顶角突起,插满五色经幡,上面还有一个焚香塔。

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拉姆妈妈便是登上屋顶焚香,在这个土砌的焚香塔里烧香枝柏叶。拉姆妈妈说:每天要祭祀家宅神,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家宅平安,保佑家人健康。

我每天在晚霞出现的时候,总会坐在屋顶上看西藏独有的天空。

如果问任何一个去或没去过西藏的人,对西藏印象最深的东西是什么,可能很多人都会脱口而出——是那里的天空。在我进藏之前,也怀着同样的想法,然而入藏之后,我始终无法找到我想象中的蓝天。难道是过高的期望迷失了我的眼睛?西藏的天到底有多蓝呢?联想到在美术中,有藏蓝这样一种颜色,那是一种浓烈的蓝色,该不会是因为西藏的天空,才将这种颜色命名为藏蓝吧!我臆测着,如果真有那样一种天空,我大概只在梦中见过。很多人来过西藏,也有很多人要来西藏,这些人也许像我一样只是因为那想象中存在过的藏蓝色吧。

我不知该如何描绘西藏,也许它的神奇就在于无法描绘。

抬头看天,今天拉萨的天空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就如一个妙龄女郎穿了件艳丽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着一段很细很细的白纱巾。

我喜欢在晚霞铺满天空的时候坐在屋顶晒太阳,让霞光穿透我的外衣、内衣、皮肤直至进入我的血液,让绚丽的色彩和温和的热度传递进来。

从屋顶坐着往下看,是一个标准的篮球场。

每天都会有一群藏族小伙儿从落日余晖的时候开始打蓝球,一直打到夜幕降临什么也看不见。其中有几个小伙子绝对是专业水平,那些花哨的NBA动作,决非一日之功。

就这样坐在那里看,像从前看午跃投篮一样。

午跃很喜欢打篮球。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个子不高,弹跳惊人得好。他在小院里安了一个篮球筐,我们去那里度周末的时候我就坐在椅子上看他投篮。

大学毕业之后我回到了原单位,一年后老师通过关系把我调到一家大报社,担任周末版的婚姻家庭栏目的采编。

老师因为喜欢我,自然希望我尽快成为她的儿媳妇。

我和午跃也在例行公事地讨论一番关于结婚的问题。

我以为我就这样过下去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生一世。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有另外一种人生,根本没有想过像午跃这样善良的男人会忍心在我遍体鳞伤的躯体上再狠心地戳上一刀。

“我爱上别人了,对不起。”那天,午跃满脸的歉意。

“我哪里做得不好?”缠绵的余温未散,午跃已经不是昨天的午跃了。

“你挺好的,只是……其实说实话,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我无语,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想说责任。

“我一直以为我是爱你的,现在才知道,对你的感情我更多的是怜悯。对不起!”午跃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

“午跃,不需要说对不起。谢谢你对我说实话,其实一直想谢谢你曾经给我的温暖,也谢谢你曾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人需要我。现在还要谢谢你还给我尊严。”转身的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泪水。

“求你一件事,请先别告诉我妈,我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说,行吗?”午跃小声地在我的身后恳求。

我头也没回地走了,我不想让午跃看到我的泪水。

和午跃分手的事我根本也不想告诉老师,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分手之后我难过了许久,初恋、初吻、初夜都交给了这个男人,忽然一下子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一个多月后,胃经常不舒服,一阵阵的恶心,到医院检查,被告知怀孕了。细想之下,好像每月正常的月经也没有光临。

这个小生命来的真不是时候。

我还是惊喜万分,我不再一无所有。

我毅然决然地留下了这个生命,因为这是我的孩子,他将在我的身体里孕育成人。

一个未婚妈妈独自抚养非婚生子女要承受怎样的压力,我都来不及细想。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孩子,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一个生命!

我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午跃,也不想让老师知道,我不想因为孩子勉强午跃。

我相信我可以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怀孕以后我的情绪异常亢奋,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怀孕4个月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必须离开我喜欢的这份工作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午跃,我不能在这里生下这个孩子。

辞职的时候我哭了,我舍不得,这个职业是我喜欢的,为此我付出了太多。

可我没有选择。

主编接到我的辞职报告后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希望我再考虑考虑,说下海不是坏事,但不一定每个人都适合,他觉得我更适合做记者,他认为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天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适合也不喜欢经商,但我没有其他的理由可说。

在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我离开了北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关于带着这个将近5个月的胎儿上哪儿去,我完全没有主意,我不希望停留在有任何熟人的地方,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拿出一本地图册,信手抛向天空,落地之后,翻开的那一页我就认定那是我孩子的出生地。这很像赌场里的轮盘赌上的骰子,停哪儿算哪儿,于是它停在了福建的福州。

篮球场上的小伙子们在大声地说笑,看来正在休息。一阵哄笑声后,那些人都朝我这边看,其中一个高高的小伙子好像又说了什么,其余的人更加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小伙子朝我这边走来了,所有的人都不出声地往这边看。

这是一个康巴小伙,站在下面大声地问我:“你从哪里来的?”汉语讲得很好。

“北京”。我也友好地回答。

“我叫洛桑,你叫什么名字?”汉语讲得真标准。

“多多,多余的多。”

“干吗在上面看,下来看我们打球吧。”这个叫洛桑的小伙子很热情。

我笑笑,点了点头。

我来到他们球场外的时候,他们已经又开始打球了。

“嗨!”洛桑一边运球一边笑着向我问好,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在夕阳下呈深蓝色,犹如拉萨的天空。

其他人也都朝我点点头继续打球。

我盘腿坐在地上,用目光跟随着他跑动的身影,解剖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心里默记着他的手臂、腿肚、脚踝的形状,留意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的收缩,每一滴汗珠,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男人的身体。

他不时地朝我这边笑笑,生怕我走了似的。

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洛桑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匀称、协调但又朴实无华,他的肩膀是典型的男人的肩膀。

有些人的身体只是用来运载和保护体内物质,手和腿缺乏活力,丝毫展现不了主人的个性和脾性,他们的躯体最主要的目的是掩盖自我,而不是展现自我。

午跃就有这样一具死气沉沉的身体,要靠时髦的衬衫和名牌西装来展现提醒,传情达意。人们要像阅读软件那样,破解它所穿衣服的信息,才能理解它的身体,它的身体本身毫无表现力。

“想什么呢?”洛桑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心跳加快。

“真好!”我由衷地说。

“什么?”洛桑满脸的问号。

“球打得真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幸亏天色昏暗。

洛桑回头看一眼在不远处等他的伙伴们说:“明天你去哪儿?我给你做向导好不好?”一脸的诚恳。

“收费吗?我可没钱。”

“不要钱。”

“为什么?”我怀疑地问。

我一直认为天上绝不会掉馅饼,如果天上真的掉下来了馅饼,还正好掉在你的嘴里,那一定有毒。

“我喜欢你!”哇,这么直接?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呀。”

“明早十点我来接你!”语气很坚定,仿佛我们的约会他说了算似的。

都说康巴小伙子很帅但木讷,眼前的洛桑似乎与其他康巴男人不同。

其实我根本没有当真,以为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当洛桑走回人群,我再一次听到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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