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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五.

祭奠完二叔后,杜姨先走了,让我过会儿去她店里一趟,说有事情要同我商量。

待杜姨走后,我收拾了一下,也去了老街。好久没有来老街逛逛,看到的情景有些意外。上午生意应该最兴盛的时候,老街却安安静静的一片萧条,从街头一眼能看到街尾。街上偶尔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没精打采的晃悠过去,让人感觉像是电影里面的丧尸。街边两旁的商铺也大都关着门,一阵风吹过去,大夏天的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

我走到羊肉汤馆,推门而入,冷不防吃了一惊。里面坐着好些个人,挺大地方全都占满了。男人手里都掐着香烟,满屋子烟雾缭绕的。他们都不是食客,杜姨也坐在那里,凝神想着什么。后面的灶房没有一点动静,早就熄了火。

“区明来了,坐这。”老邻居黄叔腾出了一块地方,招呼着我坐在他旁边。

“黄叔,你们在这商量什么呢?”屋里的烟呛的我直咳嗽

“商量拆迁的事。”黄叔掐灭了烟头。

“拆迁的事?”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一片要被拆了,这条老街,连同你现在住的那个院子,都得拆掉。”黄叔说着又续上了一根烟。

“房子被拆了,我住哪去?”我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这不大家都在商量这个事嘛,看怎么办好。”黄叔又跟着说道,“区明,你是大学生,在外面见过世面,你说说这个事怎么弄好?”

“它要拆,咱也没办法。这一拆能给多少补偿?”

“问了好几次了,说是一平米补偿一百五十块钱。”

“多少?!”我惊叫起来,差点一下蹦到桌子上去。一百五十块钱?按照这个价钱来算,拆掉整条街的补偿金都不够买市里商品房一个厕所的。

“拆迁令已经下来了,街上的人都人心惶惶的,都关了门回家。就算现在不拆,也没法做生意。”杜姨靠在椅背上,悠悠的说:“在这住了这么多年,真不忍心看着老街被拆了。”

“不拆?不拆那帮当官的吃啥?喝啥?省里下的文件给的标准是三千五,到他们这里就变成一百五了。这中间的钱都被哪帮昧良心的孙子给贪了?”有人不服的说道。

“就是啊,一百五,这不土匪一样吗?”

“简直就是他妈的坑爹!又坑妈!”其他人嚷嚷起来。

“咳咳……其实,县里也有县里的难处,大家也该体谅一下。政府财政上有些吃紧……”邻居三皮子站起来清清嗓子,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有人骂了起来:“操,三皮子,你他妈老老实实给我坐下!谁不知道你大舅子在组织部上班,上面给定了指标,每天要让多少家拆迁户签字!你要是再为虎作伥,也别在这开会了,赶紧滚鸡巴蛋,找你那大舅子汇报军情去!”

三皮子尴尬的一缩脖子,悻悻坐了下去,不吭声了。

黄叔皱眉抽着烟卷,转头对我说:“区明啊,这里就你一个大学生,在外面见过世面。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拿个主意,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黄叔,这事我真没辙。”

黄叔不甘心的问:“那你在外面大城市里上学的时候,也见他们这样呼隆隆的闹腾吗?”

我说:“黄叔,现在全国都这样。”

“唉,咋个会变成这样呢?”黄叔继续狠狠的抽着烟卷,低下头不说话了。

屋里有些沉默,大家都愁眉苦脸的想心事。黄樱是黄叔的女儿,怀里还抱着刚哺乳的孩子,坐在那停不住的掉泪。确实如二叔所言,作为街坊邻居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我感觉压力很大,虽然上大学跟扯淡没什么区别,但我明白,他们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得说点什么:“这个区域的拆迁事项,具体是谁负责的,你们找他谈过没有?”

有人答道:“是副县长鲁二炮负责的。我们都找过他好几次了,没用。”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去找一次。俗话说的好,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既然有省里的文件在这,咱据实讲理,他应该说不出来什么借口。这次咱们不要去的人太多,就挑几个代表去行了,别让人说我们是在闹事。去的人多也嘴杂,事越说越乱。”

在我的提议下,大家选了几个代表,我,黄叔,杜姨,还有两个街坊,一块去找副县长再次商量关于拆迁补偿的问题。

县政府坐落于大路西头,修建的宏伟气派,跟路对面的“君临洗浴中心”遥相呼应。我们到了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

“干什么的?”一脸严肃的保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

“我们几个找鲁县长反映点问题。”黄叔好声好气的说。

“在门口等会儿!”保安吆喝一声进了屋,打了通电话后出来说:“鲁县长在开会,没空见你们!”

黄叔问:“那会什么时候开完?”

“我怎么知道?”保安瞄了我们一眼,“想见鲁县长,等着吧。”

我们几个就顶着大太阳,站在门口干等着。不时的朝县委大院里翘首以盼,希望他们的会赶紧开完。过了一会儿,保安撕了些手纸,匆匆的去了厕所,看样子是跑肚。我趁这个机会说:“咱们进去吧。”

“不是说里面在开会吗?”他们几个有些犹豫。

“开会才好呢。领导都在,正好反映咱们的问题。等过会儿保安回来,咱想进也进不去了。”在我的怂恿下,大家心怀忐忑的溜了进去。

我们径直上了楼,敲了敲副县长室,没人,再敲,还是没人。我轻轻一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就看见鲁二炮臃肿的窝在办公椅里,正低着头在腰间系着什么。一个女的站在他旁边,慌乱的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头发凌乱,脸色潮红。

我尴尬的一笑:“我还以为屋里在开会呢。”

“你们干什么的,谁让你们进来的?”鲁二炮慌乱的说道,系好衬衫上的扣子。

黄叔站在门口说:“我们是老街那边的住户,关于拆迁补偿的问题想找您再反映点情况。鲁县长您忘了?我上次来过一回了。”

女人匆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夹说:“鲁县长我先出去了。关于数据统计的问题,我下次再把报表拿来给您核对。”

“嗯,嗯,好。下次把数据统计的再详细点。”鲁二炮一本正经的点着头。

女人低着头出了门,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消退。鲁二炮有些懊丧的点上一根烟,闭着眼睛问:“又来反映什么问题?”

黄叔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还是关于补偿金的事……”

“补偿!补偿!补偿多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鲁二炮粗暴的打断了黄叔的话,拿夹着烟卷的手点着我们,洒下一桌子的烟灰,“关于补偿标准,我已经给你们谈过了,发出去的文件上也写的很明白,你们脑子记不住是吧,怎么翻来覆去的嚼这个事!有完没完了还!”

我往前一步说:“省里下达的文件,每平米的标准可是三千五。”

鲁二炮眯着眼睛瞅我:“你是谁?哪条街上的?”

“这是我们老街边上的邻居,叫区明。”黄叔忙着帮我介绍:“大学毕业回来的。”

“区明?哦,有印象有印象。你叔叫区风是吧,练拳的。原来县里民间交流会上,我还见过他表演来着,劈砖。”鲁二炮一手搔着脑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头。

我说:“对,区风是我二叔。”

“你二叔好像已经死了吧?”

我一愣,没搭腔。心道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大学毕业了?”鲁二炮又摁灭烟头问我。

“毕业三年了。”

“呵呵,是不是上了大学就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想过来跟我说道说道?”鲁二炮咧开紫青的大厚嘴唇不屑的笑着,露出一嘴黄牙。

我说:“我不是过来说道的,也不想说道啥。我们就是来反映反映补偿拆迁的事。像我现在住的那房子,要是被拆了,给的那点补偿可买不起别的房子。”

“买不起房,可以租房嘛。多大点事啊。”鲁二炮还拖长了腔调。

“该补偿多少,省里有文件,都写的清清楚楚。县里应该按文件办事。”我据理力争。

“那是省里的文件,只是一个大约统筹的标准,但具体到各个县,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小伙子,说话不要太冲动,话出口之前先过过脑子。看问题得全面,要考虑国情,省情,市情,县情。老街属于旧城区,旧城区改造本来就是一早定下来的计划,那时候省里还没出台什么补偿政策哩。每平米补偿一百五,这个也是我们领导班子结合旧城区的实际情况定下来的标准,已经是给你们很大的优惠了。这个问题要我说多少次才算完?”

杜姨忍不住发话了:“那要是房子被拆了,我们拿着那点钱去睡大街啊?”

“你这个女同志是怎么说话的?”鲁二炮瞪起了眼睛,口气非常不满,“西关那边拆迁,每户一平米才补偿了一百一十块钱,也没见有一个睡大街的啊。我警告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你这是危害社会稳定你知不知道!”

杜姨红着脸,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有个邻居不服的说道:“你们要是就这么办事,我得去上访。”

鲁二炮一听这话就笑了:“哈哈,访吧,想去哪访去哪访。要不要我帮你买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什么样的硬茬我没见过,还拿这套吓唬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敢出曹州,就有人打断你的腿!”

杜姨气的当场哭了起来,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鲁二炮点着杜姨说:“哭!哭!我给你说,别在我这掉泪,来这套不好使!”

我看着杜姨红红的眼圈,想起来二叔让我好好照顾她的嘱托,心里真是难受极了。交涉最终无果,我搀扶着杜姨和邻居们只能无奈的出了门。

红红的太阳当头照,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这群人就要在青天白日之下流离失所。杜姨按捺不住心里的悲伤,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在政府大楼下面,我对黄叔说:“黄叔,你们等我一下,我再上去试最后一次。”

黄叔在后面叫我:“区明,别去说啥了,没用。”

我一个人又折返了上去,径直推开了副县长室的门。鲁二炮见我进来,不耐烦的说:“你还有什么事?”

“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走过去,伸手攥住他桌上放的茶杯,猛的发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随后“铿”的一声,杯子承受不住碎成了几片。我盯着鲁二炮因吃惊而抽搐的胖脸,一字一句的说:“你个贱人。”

六.

二零零八年,七月底,八月初。奥运会开幕式的前夕。太阳像抽风了一样肆虐的照着大地,中午头出奇的热。听不到蝉的聒噪声,也听不到城管赶小贩的吆喝声,马路上的柏油都快被晒化了,滋滋的往外冒着油,鼓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这是一条劣质的马路,即使修建它花了很多的钱。

马路上空空荡荡,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稍远一点的景物都因为光线的扭曲而变得模糊。我搬了一张桌子堵在路口,跟秋江帮穷一块扼守在这里。在我身后,便是一片萧条的老街。老街上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两次跟拆迁队大规模的械斗,受伤的街坊已经增加到了八成。

我前一段时间去了省城上访,逗留了十几天的时间,最后连个屁都没有拿到。于是我悻悻的回来了。但是不能因为我连个屁都拿不到,就让老街和街坊们变成太平盛世的一个屁。这是强拆期限的最后一天,已经是匪临城下。

我必须要一个人完成这次阻击,不能让他们踏足老街一步。

热,像地狱一般的热。无精打采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的秋江帮穷忽然站了起来,警惕的竖起了耳朵。我暗道,来了。

马路对面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地平线,这条地平线慢慢前移,逐渐变成了一群人类。炎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把这群生物拉扯的有些模糊。直到快要接近,他们的嘴脸才基本定型。

一群从城里来的混子,四五十个人。虽然染着黄毛,刮着光头,打着耳钉,纹着刺青,却穿着统一的黑色紧身背心,看的出来隶属于同一家公司。他们是有备而来,不乏手里拎着钢管棒球棍以及砍刀片子的家伙。

我扯开布条,把防护用的铁制臂甲缠绕在胳膊上。额头上的汗不停地滴下来,砸在铁片上“啪嗒”作响,像时钟走动的声音。我在心里暗暗计算,距离马腾枪毙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年,晏五投河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五年,连二叔离去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三年。

时间过的真的很快,想着他们的事情,就像回忆自己半生的缩影。

对面的人群在我前面停了下来,不足五米。一阵小小的躁动之后安静了下来。在他们脚下,有一条我画的白线。秋江帮穷皱起鼻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威胁性的低吼。双方对峙,阳光暴晒,没有人再往前走动一步。

在前面领头的鲁二炮抹着肥大脑门上淌下来的汗,揪着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先是讨好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房产开发商,谄媚的样子就像电影里演的汉奸。随后挺起硕大的肚子朝我吼道:“区明,你在这干什么!”

我简洁的答道:“拦。”

“拦什么你,你拦着什么你……”鲁二炮的双手像请菩萨似的指着身后的白胖男人说:“这是张总,市长都接待过的,是大人物,我警告你不要在这捣乱……”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们。我在观察谁敢逾越脚下的白线。

鲁二炮见我不搭理他,脸上一阵抽搐,又说:“我警告你区明,暴力抗拆可是犯法的!”

“暴力抗拆犯法?”我把视线挪到了他那张肥脸上:“那贪污犯不犯法?受贿犯不犯法?公款吃喝犯不犯法?玩小姐包二奶犯不犯法?要暴力抗拆犯法,你们都得凌迟处死,剁碎喂狗。”

“你,你,你……”鲁二炮指着我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像嗓子眼里塞了把驴毛。房产商耐不住性子,抬腿就要迈过白线。鲁二炮一把拽住了他,哆嗦着说:“张总,你先别……”

后面有一黄毛叫道:“我操,这小子谁啊。”

“张总,先让我跟他沟通沟通。这小子是练拳的,他二叔一掌能劈开七八块砖……”鲁二炮抹着头上的汗慌慌张张的跟张总解释着。

我笑了笑,指着地上说:“姓鲁的,没什么好沟通的,你们就是一群贱人。看到地上那道白线了吗?我只说一次,这道白线,谁过灭谁。”

鲁二炮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像刷上了一层大酱。

四周安静的没有一丝风,空气热的都凝固了。鲁二炮用手指着我,嘴唇发抖:“刁……刁民!”

“沟通完了?”燥热的张总终于耐不住性子,鄙视的瞥了鲁二炮一眼,抬腿就迈过了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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