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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八章

管教一看麻子脸在铺上躺着,什么都明白了。几个管教跟这帮在押犯天天朝夕相处,这帮人个个啥样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张头拿警棍敲了敲铁门,对马腾说:“收拾收拾东西,调号。”

另一扇铁门被打开,马腾从一号调到了二号。临关门的时候管教照例朝里面喊了一声:“这个是新来的,你们别欺负他啊。”

这次倒没人让他蹲,头铺直接发话问:“什么案子进来的?”

“打架。”马腾头也不抬的说。

“小逼挺硬啊,还打架!”头铺看他这副样子,当场就火了:“告诉你,别管你在外面多能耐,到了里面就是我说了算!是虎你给我卧着,是龙你给我盘着!要敢跟我装逼让你狗屎都吃不上热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管教刚锁上门还不到两分钟,就听见里面一阵响动,还伴随着骂娘的喊叫声。管教急忙走过去打开门,几个人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号间里,嘴里还直哼哼着。马腾的鼻血流了下来,他拿袖头抹了抹,说:“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就是正当防卫。”

一个管教怒不可遏。这新来的连炸了两个号,明显是不服管理。他要把马腾关进禁闭室里,好好教育一番。所谓的禁闭室就是一个肮脏的小单间,十分逼仄,里面黯淡无光。不管再刚强的人一旦关在禁闭室里面,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解除的无边黑暗,心里隐藏的原始孤独感就会像不听话的潮水一般泛上来,浸泡脑仁,让人在无助的脆弱中呼唤管教的大人大量。当然,如果能带一包烟进去的话,情况会好上很多。

张头偷偷的劝诫他道:“还是算了,这小子是杨队的关系,咱们关了他禁闭,以后见了面也不好看。”

于是马腾又被调到了三号。刚一进门,管教就拿着警棍指着三号房里所有的犯人说道:“警告你们,谁都别欺负这个新来的,躺下睡你们的觉!我就在外面听着,谁要敢给我找麻烦我非电死逼的!”

大家一听要上电棍,都乖乖的躺倒一声不吭。电棍这玩意绝对属于爆裂工具,能搞得人痛不欲生死去活来还没有明显的外伤。有的管教尤其的狠,对那些死性不改的犯人直接拿电棍塞到屁眼里去,一按开关,电花一打,再硬的汉子也得叫爹叫妈。那些不服管教的犯人大部分都是被这一招给治好的。

有了管教的这番话,三号里的人果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都猜测着新进来的这小子或许是管教的什么亲戚,这麻烦不能惹,惹了就烧身,县官不如现管。托电棍的福,马腾这才在三号安顿了下来。

马腾在里面一晚上闹的欢腾,我却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杨队早早的就来了我家。二叔让我赶紧收拾收拾跟着走,我问:“干啥去?”

“还能干啥?”二叔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的说:“去癞蛤蟆家,赔礼道歉。”

五.

二叔推着自行车带上我,要去癞蛤蟆家里赔礼道歉。我看了看天,嘀咕道:“这也太早了吧,天才放亮没一会儿。”

“废话,你以为谁都在家里等着你啊!去晚了还能见着人吗?”二叔回头没好气的给我来了一句。我缩了缩脑袋不敢吭声了。

“行了,区哥,你就别在孩子身上撒气了,反正事情都已经这个样了。”杨队劝了二叔一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也差不多了,咱抓紧时间吧。”

在去的路上,二叔买了两盒蜂王浆,一条阿诗玛香烟,一箱三鹿牛奶。我知道,这差不多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拎着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我心里一阵懊丧。

癞蛤蟆家住在东明路西头,二层小楼,独门独院,在当时清一色的平砖瓦房的大背景下,他家已经算是豪宅。二叔敲那朱红色大门的时候,我这粗鄙之人的心里充满了忐忑不安。

癞蛤蟆家里的狗先叫了起来,“汪汪”……声音像被撕破了喉咙。待门打开之后,我瞧见一条头大腿短的小狮子狗蹲在院子里,满怀好奇的打量着进来的陌生人。嘴里不叫唤了,倒摇起了尾巴。在它的脚边放着一个食碗,里面盛的是鸡肝一类的东西,还挂着白霜,像是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

冰箱,一想到这个我更加惶恐了。那是我在商场里只见过没碰过的东西。光看到那只狮子狗的食碗,就让我感觉自己愈发的粗鄙不堪。

癞蛤蟆见到我们并没有意外,也许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肿胀的眼泡里射出肿胀的眼神,在我们脸上掠过一圈,又在我手里拎着的东西上收了个尾,才慵懒的撇了撇嘴角:“有事进来说吧。”

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跟在二叔和杨队后面走了进去。我感觉他俩其实跟我差不多。

癞蛤蟆家里比我家宽敞多了,屋子又高又大。白色的瓷板砖地面看着就让人眼睛滑溜。电视机的屏幕比我家的那台贴膜黑白的大上好几倍,方方正正的摆在客厅中央,跟供奉的牌位似的。在电视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对联,左面是“书香门第”,右面是“清廉世家”。横批是“奋斗”。

杨队没话找话的说:“费局,这字写的不错啊。”

癞蛤蟆抬头瞄了一眼:“还凑合吧,县里的书法协会副主席给写的。我就觉得这横批不太好,‘奋斗’,跟上下联都不太搭调,要是改成‘坚强’,我觉得整体意境还能再提升一个档次。”

“嗯,嗯,不错不错。”杨队附和着点了点头,“费局不愧是在教育系统上工作的,搞起文字来就是有一套。”

大家小心翼翼的落座,那沙发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屁股坐在上面舒服的要死,简直有种要融化的感觉。摸起来像是牛皮,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残留着牛的怨念。二叔不知道从何开口,也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小强呢,没在家啊?”

“昨天夜里玩了一晚上的游戏机,现在楼上睡着呢,还没起床。”癞蛤蟆随手拿起茶几上搁着的中华,抽出一根自己点着了,又把烟往前推了推,二叔跟杨队急忙摆摆手示意不抽。

“说吧,找我到底有啥事。”癞蛤蟆抽着烟,眼皮耷拉着,手很自然的向后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马上快秃完的头顶。

二叔尴尬的笑了笑,好像在找说话的切入点:“是这样,昨天区明不是跟你家小强有点冲突吗,我回去后就狠狠的教训了他。孩子还小,不懂事,我今天就是领着他过来道歉的。”

“道歉就算了,没那个必要。不过你这孩子实在是欠教育。”癞蛤蟆摆摆手,在烟灰缸上弹弹烟灰,“说孩子太小不懂事,那大人也不懂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下手也太狠了,非要把人打死才算完是吧?这么小打架就下这么狠的手,那长大了还得了?也就是幸亏我家强子没那么娇贵,要换了别家孩子,非被打出来毛病不行。就这昨天晚上还喊肚子疼呢。”

我说:“他不是昨天玩了一晚上的游戏机吗?”

二叔立刻转头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这事就这么算了,看在他跟强子都在一个班级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什么了。希望你以后也能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别这么无法无天的。孩子还小,以后的路可长着呢。”癞蛤蟆又伸手梳理了一下头顶,把旁边稀疏的头发向中央靠拢,一圈一圈的往上覆盖。他接着按灭了手里的烟头,看样子想要送客。

杨队急忙接过话说:“费局,其实我们这次来,还有一个事情麻烦你。”

“啥事?”

“就是那个马腾……”

“马腾?”

“那个……把雷子打住院的那个。”

“哦,那个。不是说故意伤人吗,怎么着?”

“呵呵,双方打架,难免有个手重的时候,年轻人性子急。”杨队陪着笑说:“费局,是不是故意伤人,还不是你这说了算吗?”

“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癞蛤蟆一下正襟危坐了起来,“为什么就我说了算了?我也不是你们公安上的人。”

“哎呀,费局……我这刚才一时口误,说错了,说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抬抬手,让马腾过了这道坎吧。”杨队说着,就给二叔使了个眼色。二叔会意,急忙把掂的礼品放在了茶几上。

“别掂东西,别掂东西,咱可不兴搞这一套啊。”癞蛤蟆把礼品推了回来,“马腾这事,你找我没用,你得找李红生。雷子是他的徒弟,马腾能不能过这道坎,得他说了算。”

杨队又把东西推了过去:“红生大哥那边,还得麻烦费局帮我们说几句好话。”

“我跟他说不上什么话,这事你们直接找他,找我没用。”癞蛤蟆又把东西推过来,一抬屁股起身了。他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两块东西扔给了院子里的小狮子狗。小狮子狗闻了闻,趴在地上吃起来,还时不时的抬头打量我们,防备着有人要跟它抢。

在狮子狗充满敌意的眼神中,我们只能知趣的告辞了。癞蛤蟆又把东西塞回了杨队手里:“这个东西我不能收。身为干部,不能助长社会上的不正之风。”

“一点意思,一点意思。三鹿就留着给孩子喝。”不留下点东西,二叔面皮上不好过。癞蛤蟆勉强留下了一箱牛奶。

刚出了门,杨队就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呸!当婊子又立牌坊的货!装什么大尾巴狼,他是啥玩意变得我还看不出来?!还不能助长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操他亲娘啊,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逢年过节来看看,他家送礼的都得排着队进门!”

“不至于吧。”二叔看看手里又拎出来的东西。

“有啥不至于的,我又不是没见过!送钱送画送衣服的都有,就差他妈送女人了。他不收咱的东西,一是没有必要,害怕以后落个话柄。二是嫌你这礼太轻,你看他桌上放的啥烟?中华!就你这阿诗玛,给他的司机抽还差不多。”

二叔瞅着阿诗玛娇俏的侧脸,无奈的叹了口气。

杨队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问:“区哥,现在咋办?”

“咋办?只能去找一趟李红生了。正好这些东西拿着过去。”

“那啥吧……”杨队迟疑了一下:“去找李红生的话,我就不去了吧。我在门外等着你。”

“怎么了?”二叔有些奇怪。

“我跟他有点不对付。你忘了,上次在体委大院那一次,我拆了他的台。再见面没法说话。”

“哦,”二叔明白过来了,“还有这茬呢,你要不说我都忘了。”

到了李红生家门口,二叔也没让我进去,就让我在外面跟杨队一块等着。他自己拎着东西进去了,怎么看怎么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杨队在外面站的无聊,没话找话的跟我说:“你说你二叔怎么就收了个那样的徒弟呢,天天给他惹事。”

我说:“其实马腾是个好人,就是性子有点急。”

“好人?这世界上就好人死的快。”杨队嗤笑一声,“现在这社会,谁管你好人坏人的,有钱就是大爷。我抓了那么多的案子,谁都说自己是好人,连最后吃枪子了都还不松嘴,日他大爷的。上次有个打架的,喝醉了酒在饭店闹事,把人家好好的女服务员的手筋全给砍断了,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那血流的啊……最后咋着?屁事没有!他妈逼家里有的是钱,老爹是乡里的干部,直接甩出二十万就把事情给摆平了,上上下下打点了一遍,我们刑警队的还跟傻逼似的在那调查……嘿,你说我跟你这小屁孩说这干嘛。”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杨叔,你们局里有没有抓过一个老道?”

“老道?什么老道?”

“就是一个老道士,在街上给人算命的。穿一身脏乎乎的道袍,瘦的跟狐狸似的。杨叔你见过没?”

“没有。”杨队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确实没有,没印象。”

我们聊了一会儿,二叔就出来了,没费多长时间,手里空空的。杨队有些惊讶:“东西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二叔点点头。

“那事情都妥了?”如此的顺利让杨队有些不敢相信。

“没妥。”二叔推上自行车说,“他光收下了东西,但要他松口马腾的案子,还要一个条件。”

“条件?啥条件?”

“李红生说,想要马腾没事,就要我传他儿子密传佛汉。”

杨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李红生竟然会提这样的要求。他跟二叔练过拳,很清楚密传不传的规矩。他也清楚这个不传对于二叔意味着什么。杨队一声不吭的骑车走到十字路口,要分开的时候才停下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不知道。”二叔有些颓然的眯起眼睛。

“区哥,这事我来办吧。”杨队伸出手,安慰性的拍了拍二叔的肩膀,“我有个战友,复员以后就去了市局,虽然有阵子没联系过了,但交情应该还在。这样,我找找他,让他帮帮忙。市局里的人说话好使。马腾的事,你先别急。”

杨队虽然抿着嘴唇,显出用力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靠不上谱。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踏实,心里有块石头悬着,无法落地。到了半夜,我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看到二叔正在院子里面练拳。

就着一地的月光,二叔练了一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拳法。出手无踪,形如鬼魅,衣袖裹风发出“空空”的声音。一套拳法打下来,二叔站定,擦了擦脸上的汗,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良久之后,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不传,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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