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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三十三

 

当我踏入麦积山植物园时,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杭州时常行走的林荫道。在西湖周围低矮的山顶上、山腰间,在茂密的香樟树丛和竹林里有一条条石板铺成的曲曲折折的小径,它们缠住山腰、穿过山谷、爬上山头,最后像小溪流入大海那样终结在西湖和钱塘江的边上。行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如同盛夏时喝了清凉的玉液,令人忘记凡俗世界中的一切。我曾经数次沿着这绿径爬上灵隐寺后山的山头,每到春天,那里就开满了黄色的腊梅、红色和粉色的结梅子的梅,夏天时,周围又是墨绿色的松柏。宝石山上的绿茎穿越积有厚厚的黄色干竹叶的竹林,杨梅岭上的绿茎旁有小小的飞花碎玉般的瀑布。我也曾在绍兴大禹陵见过这样的山间小径,它从会稽山的山头绕过山脊,通往会稽山的山脚,石板上积满了红色、黄色和灰绿色的落叶,像是长久没有人走过,道路两旁的植物从没有人修剪过,完全是野生的松树、柏树、枫树、桂树、构树,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小径的两旁没有建筑物,只有山石,远离公路,没有汽车的笛声,只有山雀的歌唱和蟋蟀的低鸣,山风就像埋藏在石缝里的泉水那样一尘不染。行走在这绿茎上,我觉得仿佛回到了天地刚开辟、宇宙洪荒、人类尚未诞生的时候,仿佛大地上没有一个人,我来到的是一个新的星球。

如今,我在麦积山植物园的林荫路上,又找回了这种久以遗忘的感受。我原以为只有江南那样高温多雨的地方才有长满树木的山丘,却不知道在甘肃这样到处都有沙漠和戈壁的地方也有,麦积山附近的山丘上都是森林,一坨一坨绿色的山头海浪一样起伏着,远远看去是无边无尽的青绿林海。这里的树木也像江南山丘上的树木那样纤细,林荫道也少有人行,几无人声。

我在夏天的中午走上麦积山的林荫道,蝉鸣盈耳,松柏树枝间灌满了水一样的山风,密密的叶片间漏下细碎的点点金色的阳光。间或,有一只长尾巴、黄褐色毛皮的松鼠从石板路上跳过,冲进路对面的草丛,而树下的野花也显得分外幽艳。草丛中的野花有黄色的满天星、浅紫色的波斯菊,还有一种不常见的粉蓝色的花和一种不常见的粉红色的花,这两种花似乎只有麦积山才有,那粉蓝色的花就像一口倒扣的钟,风铃一样叮叮当当地悬垂着,有一条白色的花蕊,粉红色的花非常大,每朵都有四个花瓣,往往七八朵聚成一串,野花很少有这么大又开的这么醒目的。紫红色的小米粒一样的花、金黄色的长穗花都从绿草丛中探出头来,满溢野趣。美中不足的是,树林附近有一条公路,还有一些人造的建筑物,一方种有红玫瑰的花坛,花坛中立着一尊白色大理石雕的翠带当风的仙女像。

我不断听到哗哗的水声——树林边有一条漫过鹅卵石的小溪,它的源头是林荫路尽头的一条瀑布。

瀑布从离地两三米高的崔嵬的黑岩石上泻下,它并不高也并不宽,没有飞流直下的气势,却平添了一份宁静、雅致与悠远,它只是一线细细的水流从崖缝里激越地淌下而已,它更像飞泉而不是瀑布。瀑布之下没有深潭,只有一座不大的青青的石拱桥,桥下铺满了鹅卵石,石上卷曲着一条扭扭摆摆的小溪。山崖湿润的岩石两旁长有很多旁逸斜出的短短的灌木,好像山的毛发,在这些灌木间,瀑布显得更加清澈,好像那些绿叶上滴下的露珠。山崖顶上矗立一座七层宝塔,据说还有一座山神庙。

麦积山石窟在植物园之后。

麦积山得名麦积山是因为它看起来像麦草垛,在农村,每当夏季收完麦子之后,农民就将麦秸堆成一个圆柱为体、顶部尖圆的草堆,现在我看到的麦积山就是这个样子,加之,它是黄色的岩石构成,更像麦秸堆。麦积山的山体是黄色的砂岩,寸草不生,而山顶却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好像顶了一头绿绿的头发。这种独特的山头在附近的林海中还有好几处,其中一处就是仙人崖,传说它是麦积山的附属景区,名为仙人崖是因为古代时期曾有仙人在那里隐居。

麦积山石窟开凿在陡峭的悬崖上,参观它远不像参观敦煌石窟那么顺利,要手脚并用爬上陡峭的石壁。麦积山的许多石窟都非常的小,只有一个浅浅的石头佛龛,不像敦煌,可以走进石窟内部,这些石窟,只能爬在崖壁上看。麦积山石窟的损毁也很严重,许多小型佛龛中已经没有了雕塑,只剩下一个空佛龛,而另一些小型佛龛中的雕塑没有了头,只剩身躯,而现存的塑像有不少面部都受到了严重损伤,鼻子和眼睛已经无存,只有脸的轮廓还可见。有的窟中,左侧菩萨的像整个被剥去了,仅剩下一个人形的土影在墙壁上。有的窟中,佛断了手指,菩萨断了胳膊。麦积山石窟原本是彩塑,可是,许多佛像上的颜色都已经剥离了,露出泥土的表面,石窟中的壁画损毁更严重,几乎每一个洞窟都所剩无几,仅仅佛的背后、洞窟的顶上等人不易触及的地方还可看到将近褪色的一点。对于参观更加不便的是,许多石窟入口都很小,而窟内却很大,窟内没有采光,工作人员为了保护石窟在石窟门口设了铁丝网,人走不进石窟,只能在洞外看,而这样从洞外看见的就只有昏暗的一团,其中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参观者是在离塑像很近的悬崖的壁上,对于一些大型的佛像就不能平视,只能仰视去看,这就遮盖了佛像的许多细节。加之,有一部分石窟平时是关闭的,普通游客是看不到这些石窟的,所以,我虽然来到麦积山,对于古代的艺术也只得到一点皮毛的信息。

我蚂蚁一样地爬在栈道上,小心翼翼地透过铁丝网向窟内看去,这些佛像就像敦煌那样是以砂质岩石为胎、木为骨架、覆盖泥土而成,塑造的年代是北魏、西魏、北周、北齐、隋朝、初唐,部分经过宋代的重修。然而,这里没有敦煌那样的中心柱式窟,顶部描绘有藻井的覆斗形窟也很少见,许多石窟都很浅,菩萨的胳膊都伸在石窟外面。在其中一座开凿于北齐时的石窟中,我看到一尊坐佛,细长的眉眼、面部非常慈祥,据说,这座石窟的供养人是北齐时的高官,他在母亲去世之后,非常思念自己的母亲,为纪念母亲开凿了这座石窟,窟中的坐佛就是他母亲的形象。在一座宽敞的走廊里,我看到好几个并列的洞窟,每一个窟中都有一佛二菩萨,真人那样高大,头戴宝冠、上身赤裸、下身穿长裙的菩萨都是以当时宫中妇女的形象为模特塑造的,肢体丰满、肌肤润泽,璎珞宝串仿佛还闪烁着光彩。佛和菩萨的长袍都有流云般的衣纹,花草一样卷曲着,每一片都涂了丰富多样的色彩。佛菩萨的仙衣上都有用泥土粘贴的花纹,有的是一根根泥线粘成的卷云纹,线上都涂了金色,有的是泥做的一瓣瓣牡丹花瓣,涂了粉红色,有圆形的古代钱币一样的纹饰,有方形菱格状纹饰,都生动地随着衣褶的起伏而起伏。石窟的顶上有一些影塑的飞天,它们不像敦煌飞天那样是画在石窟壁上,而是用一层薄薄的泥捏成人形沾在墙上。年深日久,飞天的颜色已经变成灰黑色,但是美姿仍不减当年。这条走廊之上还有一条较小的走廊,其中端坐着上下两排佛像,有二百六十尊,虽然形色都损毁严重,但仍可以看出面貌和表情各个不同。我惊讶于古代艺术家可以塑造出这许多各个不同的作品,不知古代艺术家在塑像时是否有模特,也许是因为这是许多不同的作者分阶段完成的作品的缘故。

麦积山石窟中有一处著名的牛儿堂窟,因其中有一个脚踩牛的金刚而得名,这尊金刚处于石窟中央,金刚的肌肉块块凸起,就像冬青树树干那样充满力量与生命力,圆睁的双目像要震慑一切妖邪。这尊金刚是贴在墙面上的高浮雕,在他左右还有两尊浅浮雕的金刚,仿佛就要从深陷的墙壁里走出来,形状复杂的铠甲正从墙壁里突出。石窟左右尽头的墙壁上还有哼哈二将的塑像,都伸出金刚杵一般坚强有力的腿踩踏脚下的小鬼,胳膊和肩膀似乎正要排山倒海。

我在粗砂岩的石壁中看到一个圆形的孔,孔中有一段木头露出的头,这黄色的木材已经因为年深日久而变的像黑曜石那么坚硬,在太阳照耀下发出乌金般的油光。在崖壁上还有很多黑洞洞的孔,有些是方形的,有些是圆形的,这些孔中原本也都有木头。这是古人修建石窟时留下的,古代的人先用木头搭好脚手架,而后爬上脚手架,在山崖上刻石、和泥、上色。现在的我们要攀爬这山崖都那么艰难,可想而知古人建造石窟的不易。据说,这些石窟都是达官贵人出钱,聘请国内手艺最好的艺术家建造的,塑造的时间都非常长久。供养人出重金建造石窟是出于宗教的虔诚,艺术家用如此的耐心和勇气去建造它也是出于宗教的虔诚,他们要把自己一生的梦想、永远的怀念都塑进冰冷的泥巴和石头里。我在麦积山看到的最大的洞窟,主位阿弥陀佛、左右的二位菩萨都有十几米高,浅浮雕在山石上,这座雕塑旁边有木架子,好像尚未完工,可以让我想见当年建造的景象。佛和菩萨左右都有竖的木柱,木柱上连有横的木杆,当年的艺术家就是在这些木杆上给比真人大好几倍的塑像装彩。就像那位北齐的人为纪念自己母亲建窟一样,有些人为了怀念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兄弟建窟,也有人担忧自己的未来,希望在佛的庇佑下免除对未来的恐惧而建窟,也有人觉得自己作孽深重,为了忏悔而建窟,还有富裕的妓女,为了脱离苦海而出资建窟,希望在冷酷的人世上得不到的怜悯能在佛那里得到。人任何年代、任何时候、处于任何民族都需要宗教信仰和宗教的虔诚。而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本身就是他们的宗教、就是他们的神,为艺术献出一切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这些修建石窟的古代艺术家,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名字了,只有这一尊尊佛像,是他们热血澎湃的心依然在展现给我们。虽然,在久远的岁月中,这些佛像色彩剥落了、形象损毁了,但我以为这无损于它们本来的光彩,或者,毋宁说,这种损毁反而让它们的光彩更加显著,就像出土的带有绿色铜锈的鼎比刚做好的闪闪发亮的鼎更好看。虽然这些塑像破损了,但它们仍然是稀世之珍。

在麦积山附属景区仙人崖,我看到另一批塑像,它们同样塑在悬崖上。

仙人崖有东崖、西崖、南崖三座崖,崖下都有天然的凹陷,仿佛那红色的砂岩是布幔,被山风吹的卷起来了一样。在凹进的山崖的崖缝里有修建于明清时期的寺庙,寺庙的建筑很平凡,只是一排红色门窗、青砖墙壁、青瓦屋顶的平房,房门口有几阶台阶,如果这些寺庙是在都市里,决不会有人注意它们,可是,由于它们是在林海环绕的积石山崖下,它们显得格外别致、格外精巧、格外醒目,而山林由于有了这些寺庙也显得更有仙气。我此时方才懂得了中国美学中的师造化原则,由于借助自然的形势,人工的制造显得更美,而由于人工的制造,自然也显得更美,这才是天人合一啊!中国的许多寺庙和道观都建在名山上,而且是借助山势而建正是此原则的体现,许多建在崖缝里、涧水边、山顶上的建筑都即使建筑增色,也为山林增色。正是由于借助自然的优势,平凡的小屋成了仙境。而仙人崖下还有一汪仙人湖,水的存在又为山增添了灵气,绿色的群峰好像都成了漂浮在湖中的岛屿。

这些寺庙中也有塑像和壁画,有佛教的佛,也有道教的天尊、灵官、大帝等,寺庙的建造是紧靠着山崖塑造神像,而后又在神像外建了房屋,让房屋包围神像,成为殿堂。据说,我们所看到的石窟都是石窟的后堂,本来,石窟之前都是有殿堂的,就像敦煌的大佛在七层殿堂里那样,殿堂的左右还有钟鼓楼,是一个建在石头前的、依靠石头建的寺院。我现在在东崖、西崖看到的就是这样,这些建筑由于崖壁内收、由于年代不是很久远得以保存,而麦积山的外建筑却以损毁,我们就只能看到内室了。庙中的塑像和壁画水平并不高,虽然保存完整,却一眼可以看出清代塑像所具有的僵硬、呆滞、空洞的特点。宗教精神虽然是每个年代都需要的,但它给人造成的影响却是如此不同。

在附近几座祖母绿样的山头上有老君殿、玉帝殿、卧佛殿,都非常小,只是一间土坯垒的房。殿中的塑像就像我在老家土地庙看到的土偶那样,我在殿中看到一些扔在地上的钱币,不由地想起了老家土地庙中崇拜神灵的那些活动。石窟本来的意义也就像这些土地庙和老君庙一样,古人对待它的方式也许也正像我老家的人对待土地庙一样,宗教精神可以那样崇高,又可以这样渺小,想到这里,我不觉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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