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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4

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号称“天灾人祸”的时代。如果有人去查一下那个时代河南饿殍遍野、人吃人的资料,一定会不寒而栗。那样一个靠工分养活人的时代,并不适合张伯这样一个一看就不是壮劳动力的人。他头脑灵活,有一肚子生意经,总想搞点资本主义的小买卖,拖一下社会主义的尾巴,所以,他必定会到处受到批斗。

终于,在一个大家努力劳作的下午,他消失了,一消失便是四年。

准确地说,他的身份是一个犯人,是一个流窜犯,一个要受到政治教育、不能污染大家的人。他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不能住招待所,即使住也要有单位的介绍信,而他根本没有。幸好当时没有网络,否则,他不可能在中国的神州大地上流窜四年之久。

不用想,这四年,与其说他在流浪,不如说他在进行一场冒险,一场逃离,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也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他一个人从河南搭汽车、拖拉机,扒火车,赶牛车,走路。你无法想象他遭的是什么罪,在某个饥寒交迫的晚上是不是就会死去,在某次逃亡中是不是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一路给别人干活,那时候不流行打工这种说法,所以有没有工钱一般要看主人家的好意,有善心的就随意施舍他一些,有时或许只是赏他一碗饭吃,但更多的是连一饭碗都施舍不了。那时,全国上下都在经受着饥饿,谁还会有多余的饭食给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呢?一路哀鸿遍野,随时都会上演人与人的原始狩猎,他又经历着怎样的生死夺命?他又一路上吃什么?

没人能够想象。

他居无定所,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也注定不能落地生根,因为那样他会被查户口。就这么折腾几年,他竟然就一路流窜了中国的十几个省份,走了大半个中国。

当所有人都忘了他,以为他死了,却从没人想到为他开葬礼的时候,他奇迹般地又回来了。确切地说,其实,他早已是个死人,无关大家的人。

也许是因为累了,他不想这么折腾了,也许是他不小心,总之是被查出来了,于是就被遣回原籍,当然没少了伤筋动骨的教育。

当年那些辛勤劳作的人饿死了不少,可他这个流窜犯竟然还活着,貌似在外边日子过得还不错,脸色只比公社的几个干部差了些。

一场热闹没多久就散了,大家都刻意疏远他,不去提及这件事。慢慢的,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流浪了大半个中国,竟然生活在这个遥远闭塞的小山村。而这里的人,很少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以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是北京。

5

一晃五十年,那段时代历史的真相,直到今日才逐渐被揭开,被人们知晓。而他跟那段时代历史的逃离,也注定要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才能跟人说起。这或许就是宿命的安排。

当说起他五十年前的经历时,他兴奋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

我问他:“那为什么八十年代的时候不出去呢?要是那时再出去的话,估计你就发财了。”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改革开放传到这里都九十年代了,那时候都五十多岁了,想出去也经不起折腾了。”

看着他的笑,其实,我想更多的是无奈吧。又能怪什么呢?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而时代的命运向来容不得人去颠覆。如果真的要怪的话,那真不能怪社会,只能怪他早生了二十年吧。要不然,凭他的本事和精神,说不定早已经是身价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富翁了。

这只是在农村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聊,我甚至没想到他会成为我故事中的主角,太多的细节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我们都明白,一场孤寂在历史和个人身上上演,再多的言语都会逐渐被时光掩埋,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言的沉默和孤寂。

随后,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想过,那几年他才是真正地活着,虽然他是为了生存而流浪。

我问他:“你最自豪的是什么?”

他说:“我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乞讨。”

那眼神刚毅有力,不容一丝虚假。

或许下次再回去,他可能也不在了吧。虽然身体还不错,可村子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多了,也没人愿意再去那个茅草屋和他聊天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悲伤。

6

当我再去看他那个茅草屋时,它彷佛是存活于历史上的一个大大的讽刺,抑或是跟人的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历史的天空下,时代的背景中,人的命运又能如何处置呢?错失时代命运的人,留下的也只能是一个浅浅的脚印,一个疮疤,一声孤寂的叹息。但你又能去计较什么?

在不可把捉的尘世的运命中,我们无需去管无情的背弃,无需去管苦痛的创痕,只要维持一炷香,在长夜的孤灯下,从陋室中散发出来,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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