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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对莱拉而言,穆里的生活舒适而安宁。工作并不繁重,下班之后,她和塔里克会带孩子乘坐缆车上帕特里亚达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气晴好,人们在品第角能看到远方的伊斯兰堡和拉瓦尔品第的市区。他们在那儿的草地上铺开一条毛毯,吃着肉丸夹饼和南瓜,喝着冰冻的姜汁饮料。
    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莱拉告诉自己,一种值得感恩的生活。实际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过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梦想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莱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这一点。
    2002年7月某个温暖的夜晚,她和塔里克躺在床上,低声说起家乡发生的一切变化。那儿发生了 
    翻天覆地的巨变。联军把塔利班赶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们逼到邻近巴基斯坦的边境和阿富汗东南部的山区。一支国际维和部队开进了喀布尔。现在这个国家有了一位临时的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莱拉决定现在把事情告诉塔里克。
    一年前,只要能离开喀布尔,她愿意付出一只手的代价。但过去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开始怀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怀念熙熙攘攘的索尔市场、巴布尔花园、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时的呼喊声。她怀念小鸡街道那些卖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湾那些卖甜瓜的小贩。
    但是,令莱拉在这些日子里如此怀念喀布尔的,并不是单纯的乡愁。她变得心绪不宁。她听说喀布尔盖起了学校,重新铺设了路面,女人再度获得工作;而她在这儿的生活,虽说非常愉快,虽说她对它满怀感激,却似乎??不能让她满足。她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并不重要。更糟糕地说,在这儿生活是一种浪费。后来,她开始听见爸爸的声音在她脑里响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莱拉, 
    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阿富汗将会需要你。
    莱拉也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记得当爸爸提议他们离开阿富汗时妈妈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梦想成真。当阿富汗解放的时候,我要亲眼看到,这样那两个孩子也就看到了。他们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是莱拉现在想返回喀布尔的部分原因,为了爸爸和妈妈,为了让他们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一切。
    然后,对莱拉而言,最迫切的还是为了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因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吗?莱拉问自己。玛丽雅姆为了她——莱拉——能够在外国当一名女服务员而牺牲了吗?也许只要莱拉和她两个孩子平安快乐,无论莱拉做些什么,玛丽雅姆都会觉得没有关系。但莱拉认为有关系。突然之间,她认为非常有关系。
    “我想回去。”莱拉说。
    塔里克在床上坐起来,俯视着她。
    莱拉再次为他的英俊感到吃惊:额头的完美曲 
    线,手臂上修长的肌肉,深邃而聪慧的眼睛。一年过去了,莱拉有时候依然无法相信他们已经重逢,尤其是在像这样的时刻,她会无法相信他真的就在这里,和她一起,成为她的丈夫。
    “回去?回喀布尔?”他问。
    “只有你也想我们才回去。”
    “你在这里不高兴吗?你看上去很开心。两个孩子也是。”
    莱拉坐了起来。塔里克在床上挪了挪身体,给她让出空间。
    “我是很开心,”莱拉说,“我当然很开心。但??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塔里克?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喀布尔是,而且那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变化是好的。我想参与它的变化。我想为它做点事情。我想做出贡献。你能理解我吗?”
    塔里克慢慢地点头。“那么,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确定吗?”
    “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确定。但还有 
    别的原因。我觉得我必须回去。我不再认为留在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塔里克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看着她。
    “但是??只有??只有你也想,我们才会离开。”
    塔里克笑了起来。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刹那间他又是原来那个塔里克了,那个还没有患上头痛的塔里克,那个说在西伯利亚鼻涕还没甩到地上就变成冰的塔里克。也许这仅仅是她的想像,但莱拉认为她最近更加频繁地见到这个往日的塔里克。
    “我啊?”塔里克说,“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莱拉。”
    她紧紧地抱着他,吻上他的嘴唇。她相信在这一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他。“谢谢你。”她说,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们回家吧。”“但我想先去一趟赫拉特。”她说。“赫拉特?”莱拉解释起来。
    他们需要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分别安慰两个孩子。阿兹莎依然做着噩梦,前一个星期,有人在附近的 
    一场婚礼上朝天空开了几枪,她还被吓得眼泪直流;莱拉只好和激动的阿兹莎一起坐下来。莱拉只好向阿兹莎解释说,当他们回到喀布尔,塔利班将不会在那儿,那儿将不会有任何战斗,她将不会被送回恤孤院。“我们将会一起生活。你父亲,我,察尔迈伊。还有你,阿兹莎。从今以后,你将永远不会和我分离。我发誓。”她对她的女儿微笑。“直到有一天你想离开我。等到你和某个小伙子谈恋爱并想嫁给他的时候。”
    他们离开穆里那天,察尔迈伊十分难过。他紧紧地抱着阿里安娜的脖子不肯放手。
    “我可没办法劝他离开它,妈妈。”阿兹莎说。
    “察尔迈伊,我们不能带一只山羊坐客车。”莱拉又解释了一次。
    直到塔里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诺到了喀布尔之后给他买一只和阿里安娜一模一样的山羊,察尔迈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他们还含泪和萨伊德道别。为了给他们带来好运,萨伊德在门口举起一本《古兰经》,让塔里克、 
    莱拉和两个孩子分别亲了它三次,然后把它高高举起,以便他们能从它下面走出去。他和塔里克一起将两个行李箱放进他的轿车的后厢。萨伊德开车送他们到车站,客车突突开走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们挥手作别。
    莱拉起身向后望去,透过客车的后窗,看着萨伊德渐渐后退;这时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质问的声音。他们离开安全的穆里,她寻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长的土地,回到那个炸弹的烟雾刚刚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然后,在她那混乱的黑色记忆中,两句诗冒了出来,那是爸爸和喀布尔道别的诗句: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莱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喀布尔在等待他们。需要他们。他们回家是正确的 
    选择。
    但最后一声告别还没有说出来。
    阿富汗的战争毁坏了连接喀布尔、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为便捷的路线是经由伊朗的马什哈德。莱拉和她的家人在那里只过了个夜。他们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们踏上了另外一辆客车。
    马什哈德是个蓬勃发展中的拥挤城市。莱拉看着沿途的公园、清真寺和羊肉餐厅。客车驶过什叶派第八位伊玛目里萨的圣殿,莱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闪亮的瓷砖、尖塔和气派非凡的金顶。它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国家的大佛。它们如今成了尘土沙粒,在巴米扬峡谷的风中飘扬。


    客车驶了将近十个小时才来到伊朗一阿富汗边境。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阿富汗,车外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和贫瘠。就在穿越边境、进入赫拉特地区之前不久,他们经过了一座阿富汗难民营。在莱拉看来,它是一片由黄色的尘土、黑色的帐篷和几座 
    波纹钢板搭建的房子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过座位,握住了塔里克的手。
    赫拉特的多数街道都铺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两旁种满芬芳的松树。市区有正在建设中的公园和图书馆,修剪整齐的花园,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红绿灯指挥着交通,而且,最让莱拉吃惊的是,电力十分稳定。莱拉听人说过赫拉特的封建军阀伊斯梅尔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边境收取了巨额的关税,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尔说这笔钱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们乘坐出租车到穆瓦法克酒店时,司机说起了伊斯梅尔汗,他显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两个晚上的房费花掉他们积蓄的将近五分之一,但从马什哈德来的路途既遥远又累人,两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转身去拿房间钥匙时,前台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对塔里克说,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记者和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欢迎。
    他吹牛说:“本•拉登在这里住过一次。”


    房间有两张床,一个只有冷水的浴室。两张床之间的墙壁上挂着诗人科哈萨.阿卜杜拉.安萨里 
    【1】的画像。从窗口望出去,莱拉看见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对面的公园,公园的茂密花丛中有几条彩色的砖径。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看电视,看到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他们很是失望。不过他们很快就睡着了。很快,塔里克和莱拉也撑不住了。莱拉躺在塔里克怀里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从梦中醒来,却已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
    隔日早晨,他们吃了新鲜的面包、温椁果酱和水煮蛋,喝了红茶。用过早餐之后,塔里克给她找来一辆出租车。
    “你真的想一个人过去、不用我陪吗?”塔里克说。阿兹莎拉着他的手。察尔迈伊没有,但是他站在塔里克身边,肩膀靠着塔里克的髋部。
    “真的。”
    “我有点担心。”
    “没事的啦,”莱拉说,“我向你保证。带两个孩子去市场。给他们买点东西。”
    出租车开走了,察尔迈伊哭了起来;当莱拉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塔里克伸开双手。他开 
    始接受塔里克了,这既让莱拉宽慰,也让她心碎。“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机说。
    【1】Khwaja Abdullah Ansany(1006-1088),古代波斯诗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
    他留着一头长及肩膀的黑发——莱拉发现这是一种对已经滚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见方式——他左边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块伤疤截成两半。他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的女孩。
    莱拉跟他说她刚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尔。“德马赞区”。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铜匠正在将手柄镶嵌进水壶,制作马鞍的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牛皮。
    “大哥,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问。
    “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记得那次暴乱吗?”
    莱拉说她不记得,但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苏联的侵略之前九个月。一些愤怒的赫拉特人杀死了几个苏联顾问,所以苏联派来了坦克和直升飞机,对这个地方狂轰滥炸。整整三天,夫人,他们朝这座城市开火。他们炸塌大楼,毁掉一座尖塔,杀死了几千人。几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才十二岁。”他敲了敲挡风玻璃上的照片。“这个就是她。”

    “我觉得很遗憾。”莱拉说。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像的悲哀,这让她吃惊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们找到了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莱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为自己竟然也能逃过劫难、活着坐在这辆出租车上倾听这个人的故事而感到震惊。
    在古尔德曼村,几座有围墙的房子从泥土和稻草盖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莱拉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妇女在泥屋外面做饭,烧柴的炉灶上摆着黑色的大锅,她们的脸庞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几头骡子吃着饲料槽里面的东西。追逐小鸡的孩子们转而追逐这辆出租车。莱拉看见一些男人推着载 
    满石块的独轮车。他们停下来,看着轿车驶过。司机拐了个弯,他们路过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个饱经风雨的坟墓。司机跟她说这里埋葬着一个村里的苏非主义者。
    那儿还有一架风车。在它那些锈迹斑斑的静止叶片的阴影之中,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问路。三个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回答了司机的话。他指着马路远处那头的一座房子。司机向他道谢,重新开动轿车。


    他把车停在那座有围墙的单层房子外面。莱拉看到围墙那边有一株无花果树,一些树枝伸出墙外。
    “我不会太久的。”她对司机说。
    开门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长着一头黄褐色的头发。他的胡子已经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长袍。
    他们相互道了一声“你好”。
    “这是法苏拉赫毛拉的家吗?”莱拉问。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哈姆萨。我能帮到你 
    什么吗,夫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玛丽雅姆。”
    哈姆萨眨了眨眼。他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玛丽雅姆??”
    “扎里勒汗的女儿。”
    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脸颊,脸色一振,笑了起来,露出有缺口的烂牙。“啊!”他说。他这声惊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呼出一口长气。“啊!玛丽雅姆!你是她的女儿吗?她??”这时他扭动着脖子,热切地向她身后望去,搜索着。“她来了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来了吗?”

    “恐怕她已经过世了。”
    哈姆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哈姆萨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驴叫。
    “进来吧。”哈姆萨说。他把门推开,“请进。”
    屋里几乎没有家具,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赫拉特毛毯,几个珠子织成的坐垫,墙上挂 
    着一幅镶在相框中的麦加图片。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边,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莱拉听见另一个房间有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有个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盘绿茶和开心果放在他们前面。哈姆萨朝他点点头。
    “我的儿子。”
    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跟我说吧。”哈姆萨说,神情萎靡不振。
    莱拉说了。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久一些。说到最后,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一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自如地谈论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哈姆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转动着他的茶杯,转向这一边,然后另一边。
    “我的父亲,愿他安息,过去非常喜欢她,”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吗,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耳边念祷文的就是我父亲。他每个礼拜都去看望她,从来没有中断。有时候他把我带上。没错,他是她的导师,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我父亲。当扎里勒汗把她嫁掉时,他十分伤心。” 
    “听到关于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难过。但愿真主宽恕他。”
    哈姆萨点头表示感谢。“他活了很多年,实际上,扎里勒汗还比他先去世。我们把他埋葬在村里的墓地,离玛丽雅姆的母亲下葬的地方不远。我父亲是一个高贵的人,他肯定会上天堂。”
    莱拉放下了她的茶杯。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
    “你能告诉我玛丽雅姆从前住在哪儿吗?”她说,“你能带我去吗?”
    司机同意再等一会。
    哈姆萨和莱拉离开村子,沿着那条连接古尔德曼村和赫拉特的路朝山下走。大约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指着高高的草丛中一条和马路交叉的小径。

    “你得从那边过去,”他说,“那儿有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崎岖而蜿蜒,在草丛和灌木之下时隐时现。莱拉和哈姆萨沿曲折的小路往上爬,在风中摇摆的小草轻拂她的小腿。他们两旁,各式各样的 
    野花迎风起舞,有的长得很高,开着花瓣弯弯的花朵,有的很矮,叶子像扇子一般。几株凋零的毛莨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莱拉听见头顶燕子叽叽喳喳的啼叫,还有脚下蚱蜢的啁啾。
    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山上爬了两百米左右。然后小路变得平坦,伸进一块更为平坦的空地。他们停下来喘一口气。莱拉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挥开一群在她面前飞舞的蚊子。她从这儿望出去,见到一片平缓的山坡,几株三角叶杨,一些白杨树,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
    “这儿过去有一条小河,”哈姆萨说,有点喘不过气,“但它很久之前就没水了。”
    他说就在这里等她。他告诉她穿过干涸的河床,朝山那边走过去。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在一株白杨树下面的一块石头坐下,“你去吧。”

    “我很快??”
    “没关系。你慢慢来。去吧,夫人。”
    莱拉向他道谢。她穿过河床,踏上一块又一块 
    的石头。她看见石头之间有一些破碎的汽水瓶、生锈的铁罐,还有一个压铸的金属容器,它有一个镀锌的盖子,半截埋在地面。
    她朝着山那边走去,前方有一片垂柳,垂下的长长枝条在风中飘扬。在她胸膛里面,她的心在怦怦跳。她看到柳树如同玛丽雅姆说过那样,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片空地。莱拉加快了脚步,简直跟奔跑差不多。她回过头,发现哈姆萨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身形,他的长袍在褐色树皮的衬托下很抢眼。她踩上一块石头,差点摔倒,然后又站稳了。她提起裤管,匆匆走过了剩下的路程。等来到柳林的时候,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雅姆的泥屋依然在那里。
    莱拉朝它走过去,见到仅有的一扇窗户没有玻璃,门板也不见了。玛丽雅姆曾跟她说这里有一个鸡圈、一个烤炉和一个室外的厕所,但莱拉没有发现它们的痕迹。她在泥屋门口停了一会。她能听见里面的苍蝇嗡嗡响。
    为了走进去,她不得不避开一大片抖动的蜘蛛 
    网。屋里光线黯淡。莱拉只好等上几秒钟,让她的眼睛适应黑暗。等到能看清屋里情况的时候,她发现内部空间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小。地板上只剩下半块腐烂的长木板。她觉得其他的应该被撬起来当柴火烧了。如今地面上铺满了干枯的树叶、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纸、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时日已久的发黄烟蒂。但更多的是杂草,有的长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长到墙壁的一半高度。
    十五年,莱拉想。在这个地方过了十五年。
    莱拉坐下来,靠着墙壁。她听着风儿吹拂柳树的沙沙声。天花板上结着更多的蜘蛛网。有人在一面墙上喷画了几个字,但大部分已经剥落,莱拉无法看出写的究竟是什么。然后她意识到那些是俄文字母。低矮的天花板的一角有个废弃的鸟巢,另外一个屋角倒挂着一只蝙蝠。
    莱拉闭眼睛,在那儿坐了一会。
    在巴基斯坦,她有时候会很难想起玛丽雅姆的面容。玛丽雅姆的脸庞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的话。但如今,在这个地方,她轻而 
    易举地在眼睑之后见到玛丽雅姆:柔和的目光,长长的下巴,皮肤粗糙的脖子,嘴唇紧闭的笑容。在这里,莱拉能够再次躺下,脸庞贴着玛丽雅姆柔软的大腿,能够感觉到玛丽雅姆的身体前后摇晃,背诵着《古兰经》的经文;能够感觉到那些话颤动着从玛丽雅姆身体传下来,传到她的膝盖,传进她自己的耳朵。
    突然之间,这些杂草开始下降,仿佛有人在地下拉着它们的根部。它们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面吞噬了最后几片多刺的叶子。蜘蛛网奇迹般地自行消失了。鸟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树枝噼里啪啦地松开,一根接一根地飞出泥屋之外。隐形的擦除器抹掉了墙壁上的俄文字母。
    地板回来了。这时莱拉看见两个床铺,一张木头桌子,两张椅子,角落里摆着一个铁炉,墙壁上钉着架子,上面摆着几个陶罐和平底锅,一把黑色的茶壶,一些杯子和勺子。她听见小鸡在外面咯咯叫,远处传来溪流的潺潺声。
    年轻的玛丽雅姆坐在桌子旁边,凭借油灯的光 
    芒缝制一个布娃娃。她在哼着一首曲子。她年轻的脸庞很平滑,洗净的头发朝后梳。她的牙齿一颗都没缺。
    莱拉看着玛丽雅姆把纱线贴到布娃娃的头上。再过几年,这个小女孩将会变成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将不会给别人添加负担,将不会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经被人嘲笑的梦想。这个女人将会像一块河床中的岩石,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流水的冲刷,然而她的圣洁将不会因此被玷污,她将会变得更加高贵。莱拉已经从这个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那是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品质,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将无法将之摧毁的信念。到头来,这种东西将会成全她的解脱和莱拉的获救。


    这个小女孩抬起头。放下布娃娃。笑了起来。
    亲爱的莱拉?
    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张开嘴巴,身体向前扑去。她吓坏了蝙蝠,它从泥屋的一头飞向另一头,扑动的翅膀活像一本书翻动的册页,朝窗外飞了出去。 
    莱拉站了起来,拍掉粘在她裤子上的枯叶。她走出了泥屋。外面,太阳的光线已经偏移了一点点。一阵风吹过来,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树的枝条沙沙响。
    离开空地之前,莱拉看了泥屋最后眼;玛丽雅姆曾经在这里睡觉、吃饭、做梦,为扎里勒屏住呼吸。柳树在破旧的墙壁上投下了弯弯曲曲的影子,每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就会跟着晃动。一只乌鸦降落在平坦的屋顶上。它啄着一些东西,哑哑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再见,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莱拉转身走进一片杂草,浑然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看见哈姆萨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哈姆萨看到她,站起身来。
    “我们回去吧。”他说。跟着又说:“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花园中,莱拉站在前门旁边等待哈姆萨。刚才端茶给他们喝的男孩站在无花果树之下,手里抓着 
    一只鸡,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莱拉瞥见两张面孔,戴着头巾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扇窗后面端庄地朝她望过来。
    房门大开,哈姆萨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他把盒子交给莱拉。
    “大约在扎里勒汗去世之前一个月,他把这个交给我父亲,”哈姆萨说,“他要我父亲为玛丽雅姆保管它,直到她过来把它取走。我父亲保管了这个盒子两年。然后,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给我,要我替玛丽雅姆保存它。但她??你知道的,她没有来。”
    莱拉低头看着这个椭圆形的锡盒。它看上去像一个旧的巧克力盒。它的颜色是橄榄绿,铰链盖一圈镀金的卷边已经有些褪色。盒子侧面有一点锈迹,盒盖前面的卷边有两处凹痕。莱拉试图打开盒子,但盒子里面的插销锁上了。
    “里面是什么?”她问。
    哈姆萨将一把钥匙放在她手里。“我父亲从来没 


    有打开它。我也没打开过。我想它是属于你的,这是真主的意愿。”
    回到酒店之后,塔里克和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
    莱拉坐在床上,盒子摆在她的大腿上。她有点想别打开它,不管扎里勒留下什么,让它成为一个秘密。但最后,她抑制不住好奇。她把钥匙插进去。她晃了几下钥匙,发出咔嗒的声响,最后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她看到盒子里面有三件东西:一个信封,一个牛皮袋,一盘录像带。
    莱拉拿起录像带,走到楼下的服务台。昨天接待他们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告诉她,酒店只有一台录像机,在它最大的套房里面。当时套房没有人住,他同意带她过去。他把服务台交给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人打理。那人穿着西装,正在打手机。
    这个年老的服务员领着莱拉走上二楼,来到长长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门前面。他打开门,让她走进去。莱拉一眼就看见屋角有一台电视机。她对套房里的其他东西视而不见。 
    她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录像机。把录像带放进去,按下了“播放”键。起初几秒屏幕一片空白,莱拉开始寻思扎里勒干嘛要留一盒空白的录像带给玛丽雅姆。但就在这时,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响起了音乐声。

    莱拉皱起眉头。她看了一两分钟。然后她按了“停止”键,让录像带速进,再次按下“播放”键。还是那部电影。
    那个老人迷惑地看着她。
    荧屏上播放的电影是瓦尔特•迪斯尼出品的《木偶奇遇记》。莱拉无法理解。
    刚过六点,塔里克和两个孩子回到酒店。阿兹莎向莱拉跑过来,给莱拉看塔里克买给她的耳环。耳环是银的,两边各挂一只珐琅蝴蝶。察尔迈伊紧紧抱着一只充气海豚,只要一捏这只海豚的鼻子,它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怎么样?”塔里克问。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很好,”莱拉说,“等会我再告诉你。”
    他们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饭。烤肉店很小, 
    里面的塑料桌布黏糊糊的,烟雾缭绕,而且很吵闹。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面包也是热的。饭后,他们在街道上散了一会步。塔里克在一个街边小摊给两个孩子买了玫瑰香味的冰淇淋。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吃着,他们身后是被猩红色的晚霞勾勒出来的群山的轮廓。空气很温暖,弥漫着雪松的香味。

    早先看完录像带,回到房间之后,莱拉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黄色的横纹信纸,蓝色的笔迹。它写着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身体健康。
    正如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去了喀布尔,本想找你谈谈。但你不愿意见我。我十分失望,却不忍责怪你。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我的资格,因此,我只能埋怨自己。但如果你现在正在看这封信,那么你肯定已经看了我留在你门口的信。你看过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来找法苏拉赫毛拉。我很感激 
    你这么做,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感激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该从何说起呢?
    亲爱的玛丽雅姆,自从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以来,你的父亲已经遇到了太多的灾难。你的继母阿芙素音在1979年那场暴乱的第一天被杀死。就在那一天,一颗流弹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尔。我依然能看到为了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着的她,我的小妮洛法尔。你的哥哥法尔哈德在1980年加入了圣战组织。苏联人在1982年杀害了他.就在赫尔曼德郊外。我没有机会去给他收尸。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亲爱的玛丽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祷真主保佑他们,别让你体会我已经领略到的悲哀。我依然梦到他们。我依然梦到我这几个死去的孩子。
    我也梦到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思念你。我想念你的说话声,你的笑声。我怀念读书给你听和我们一起钓鱼的所有那些时光。你还记得所有那些我们一起钓鱼的日子吗?你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每当想起你,我总是感到羞愧和后悔。后 
    悔……每当想起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在你来赫拉特那天和你见面。我后悔没有打开门让你进来。我后悔我没有把你当女儿看待,让你在那个地方住了那么多年。而这都是为什么呢?害怕失去面子?害怕玷污我所谓的好名声?时至今日,在这场该死的战争让我失去了这么多亲人、见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所有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是现在,一切当然已经太迟了。也许这就是对无情无义的人的惩罚,让他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现在我只能说你当时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而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现在我只能乞求你的原谅。原谅我,亲爱的玛丽雅姆。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现在不如你从前知道的那么富裕了。共产党分子没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但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真主——出于某种我并不明白的原因——赐给我的幸福远远多过他赐给大多数人的。从喀布尔回来之后.我设法卖掉 
    了剩下的一点土地。我给你封上了一份属于你的遗产。你能够看到那并没有多少钱,但那是一番心意。它是一番心意。(你也将会发现,我擅自把这笔钱换成美元了。我想这样做是最好的。我们自己这种货币将来会怎么样只有真主知道。)
    我希望你别认为我正在试图收买你的原谅。我知道你的原谅是非卖品,我希望你证实我这个想法。它从来就是非卖品。我只是把一直以来就属于你的东西归还给你而已,尽管这种归还已经太迟了。活着的时候,我对你并不够好。但或许死了之后,我能够当你的好父亲。
    啊,死亡。具体的细节我就不跟你多哆嗦了,但我现在已经能见到死亡了。心肌衰弱,医生说。对于一个软弱的男人来说,我想这是一种合适的死法。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斗胆容许自己希望,在你看了这封信之后,你对我的怜悯将会比我从前给你的要多。我希望你能真心来看看你的父亲。希望你将会再一次敲响我 
    的家门,我的女儿,给我一个机会做那些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为你开门、迎接你、把你抱在怀里。这个希望和我的心脏一样微弱。这一点我知道。但我将会一直等待。我将会一直等着听见你的敲门声。我将会一直希望着。
    但愿真主保佑你长寿富贵,我的女儿。但愿真主赐予你很多健康美丽的孩子。但愿你能够找到我所没有给你的幸福、安宁和接受。好好保重。我把你交在真主慈爱的手中。
    你的不称职的父亲
    扎里勒
    1987年5月13日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酒店、两个孩子玩够了上床睡觉之后,莱拉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塔里克。她给他看了牛皮袋里面的钱。当她开始哭泣时,他亲吻她的脸,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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