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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大头和尾巴

七年前的夏天,我在实习的报社转正,朝我以为将持续终生的新闻工作者生涯迈出了第一步。我分到一个带浴室的宿舍单间。职工楼的长阳台一侧排着油漆斑驳开裂的棕红木门,装有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普通门锁。这间宿舍在几年后遭了贼,警方的追查不了了之,让我生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过,在搬进来的那个夏天,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间是我安固的外壳。

我很快把何琴从大理喊过来。她是我的小学兼初中同学,我们念书时形影不离,被称作“大头和尾巴”。我考到外地念的高中,她留在县城中学。再后来,我在大学忙着办校报搞公益活动的时候,何琴离乡打工,为她的两个妹妹赚学费生活费,连春节也不回家。生活使人分道扬镳,我们四年没见了。

相隔四年的重逢是在一个闷热的日子,何琴背着旧牛仔双肩包等在宿舍楼下,蝉声落了一地。她比从前更黑更瘦,只有眼睛明亮如初。我拎过她脚边鼓囊囊的蛇皮袋,她拽着另一根拎手,并排挪上五楼。等何琴的目光扫过散落着书籍杂志和零食袋的房间,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欢迎来到万恶的大城市。

我在大学悠哉的四年间,何琴在云南辗转打过几份工。最近的工作是店员,卖民族风格的衣饰,她给我的礼物包括一只黑底红花镶嵌彩珠的大包。我不由得扬眉说,这怎么背得出去?何琴又从蛇皮袋翻出一条拼布长裙,那色泽俨然在宣称“云南没有不花的只有更花的”。

何琴把裙子一抖:配这个就行了。

我笑得腿都软了,她绷着脸装严肃,最后也忍不住狂笑起来。何琴边揉肚子边说:在景点好多游客都这么穿戴,连鞋子都是花的,一点不觉得怪,真是,换个地方就没那感觉了。

换了地方,何琴也找不到感觉。她在头两个月没找到工作。高中学历犹如无桨的小舟,能随波逐流都算是好的。有几次我回到家,发现屋里散发着酒气。四年来一直通信,我却不知道她养成了喝酒的习惯。

我没说什么。处在我的立场,我怕任何劝告都会刺痛她的自尊心。秋初,我带给她一份本市大专自学考试的名录,有一页用即时贴做了标记,某大学的装潢设计专业,学制两年半。

何琴扫一眼就还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循循善诱:自考没那么难,再说主要是专业课,文化课不多。她哼一声:学费不便宜。没等我开口,她又说:大头,你是打算帮我垫吧?我不会接受的。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住在这里,已经承了你好大的情。我有些不满:你怎么这么见外!她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我也不能老这么下去……我会安顿好自己的。几周后我才明白何琴说的“安顿”是什么。她给自己找了份油漆工的活儿。装修队不肯要女生,她说在云南画过民居的水墨墙绘,对方最终点了头。装修队长叮嘱道,大城市的眼光高,你得先练练手,不能把云南那套直接拿来用。何琴打算在宿舍小屋练习。她拣了我出差的空当,我也由她去折腾。其实我有些后悔和她提什么装潢专业,给她造成某种启发。我在出差时郁郁不乐,我在报社的师傅秦拓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对他无中生有的想象力表示鄙视,然后讲了何琴的事。

秦拓笑嘻嘻地说,这个女孩很有意思啊,哪天让我见见。你别瞧不起油漆工,既然会画画,说不定她能闯出什么名堂。

到家的那天气温陡降,我哆哆嗦嗦上了楼,一开门,还没散尽的涂料味儿直钻鼻孔。何琴不在屋里。房间中央的地上堆着好几摞书。一直没顾上买书架,我的书只能挨着墙往上叠罗汉,这会儿墙边的物件包括床都被挪开了一截,书也不例外。

我顾不及放下背包,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的画。

画占满了四米多长的整面墙,天花板和地板等于是画框。构图不复杂。深蓝背景浮现一朵白花。花体硕大,四片柳叶形花瓣每片都长过我的胳膊,水平垂直地延伸成一个变形的十字架,又像是一座发电风车。

同时又决不简单。

蓝色在最深处如同早上四点的天空——那还是我自小看惯的乡间才有的丝绒般的暗蓝,这色泽不曾出现在城市人的头顶——越靠近花瓣蓝得越柔和,直到迷蒙的灰蓝过渡成一道轻霭,花瓣的白浮现其中。那不是单一的白,其间蕴含着质地和肌理,越往中央越白得动人心魄。你仿佛能听见它们的呼吸。

那一刻我相信了秦拓的话。何琴自会有她的前途。同时我有种轻微的不祥预感,也许太美的东西总会让人产生脚不沾地的感觉。我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望向窗台上那盆兰花模样的植物。九月间已经开过花,这会儿只剩下细长的绿叶。开花的时节也不怎么中看,花朵的直径和乒乓球差不多,四枚花瓣犹如纸折的风车,显得弱不禁风。原来如此,何琴画的是月光花,我和她在年少时一同邂逅的神奇花朵。她从云南带来的行李包括几株月光花的花苗,如此不嫌折腾,这花对她显然别有意义。

秦拓的预言没有落空。何琴的油漆工生涯不到一年,她换了东家,开始做装修设计。她说自己是“野路子”,手绘的设计稿潦草却生动,加上她亲手打造的墙绘,深得一批客户的认同。

大概因为上海的夏季太闷热,何琴只有第一个夏天和我一起度过。从第二年起,进入七月,她就有些没精打采,等到知了长鸣的季节,她干脆背个包不知所踪,差不多到九月过半才回来。她没说自己去了哪里,我想她多半回了老家。云南的太阳虽然毒辣,大雨和菌子的夏天却别有风味。无奈我被工作钉在城市,做不了何琴那样的闲云野鹤。

二〇〇三年初春,何琴到上海一年半,我开始带实习生。她的收入像烧山的野火一样猛涨,已经高出我一大截。她很少把钱用在自己身上,最大一笔支出是作为生日礼物送我的移动硬盘。我知道她的钱都往家寄。她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但从不带钱回家。那人好赌。

我们继续同住在报社宿舍。何琴买了辆摩托轻骑,为的是跑工地方便,有时也载我去报社上班。墙上的格子书架是她当油漆工那会儿让同队的木匠钉上的,她刷的漆。深蓝和白色的格子被秦拓说成是地中海风情,何琴和我不以为然。也是在那年春天,我的宿舍被窃,丢了一个数码相机,更糟的是还有另一笔难以计算的损失。

窃贼是在下午来的。我那天正好做版,忙到晚上九点多,这才注意到手机上的一连串来电。陌生的号码。我回拨过去,那头是个男的,说让我等一下,接着是何琴沙哑的声音,说屋里遭了贼。我“啊”了一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何琴说,下午。我脑子顿时有点呆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问有什么被偷。她简短地答了句相机,我说就当破财消灾好了。何琴“嗯”了一声,又说,我在公安局做笔录,你忙完自己直接回家吧。我诧异地追问,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自己下午在家。贼进门那会儿,她就在屋里。我连忙问她有没有事。何琴以古怪的语气说,我没事……你回去就知道了。

最终我喊了秦拓一起去公安局接何琴。记者身份起了作用,否则还不知道她得待多久。公安局的人对何琴的态度冷淡,原因不难推想,大下午的在家喝醉酒,连贼进来也不知道,她这个惟一的证人没半点用。

我为警察的态度而愤怒,一个年轻姑娘在家遇到闯空门的,没发生什么已是万幸,亏他们还有那么多说道。

秦拓把我们送上五楼,我在门口对他说,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他来宿舍玩过几次,都是白天。秦拓又叮嘱几句,转身下楼。我打开房门,发现何琴瑟缩在一旁,迟疑着不进屋。我问她怎么了。她沉默,如同门边的一道影子。

我没说话也没进去,等着。

其实并没有等太久,感觉却相当漫长。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个寒意未退的暮春夜晚的门口,走廊上的感应灯倏然熄灭,只剩下我和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门敞着,穿堂风从我们之间涌过。

最后何琴进屋开灯。我跟着进去,关上门。接下来我惊叫一声,开始气急败坏地骂那个毛贼。她看着我,眼神深邃。

开着硕大白花的墙面被人用锐物狠狠刮过。花瓣的一部分像被犁过的地,露出粗糙的墙皮。这是充满恶意的破坏。是什么样的变态才会在盗窃的同时干这种事?

我发誓,如果作案的家伙被逮捕,我一定要在他脸上也刮这么几下。

那天夜里我很难入睡,索性躺在床上盯着墙看。熄灯后,四瓣白花在夜色中缓缓泛起微光,先是一种朦胧不确定的色泽,最后越来越白,直到屋内的物体被莹白的光晕染出模糊的轮廓。如果用灯泡的亮度来形容,大概是十五瓦模样。我不用费力就能看到何琴裹着毯子坐在地铺上喝酒的身影,辨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以后别喝了,好不好?就当我求你。

这话在我心里打转,最终没能在舌尖成形。这一年多,为她喝酒的事,我们有过各种情绪的对话,彼此都疲得差不多了。说来也怪,何琴在当油漆工的八个月间完全没喝酒,似乎体力劳动成了代替酒精的出口。她总说酒是她的心药,我不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她不快乐,而我无能为力。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是自己。

最后我把被子紧了紧,对房间另一头说:你冷不冷啊?喝到一定程度,身上就不冷了。那不是真的暖和。无所谓真的假的。我换了话题:那个贼来得倒是巧……你说,要是贼在晚上来,看到这么漂亮的月光花,会不会洗心革面再也不偷?她沉默,半晌才说:大头,你总是这么理想主义。我知道,她也在看墙上的花。莹润的白光掩不住被玷污和损毁的事实。曾经完美的花瓣有了缺口,就像我们之间需要填补的什么。

墙绘的微光来自月光花。何琴曾把花瓣浸泡在涂料里,盆栽的花只在夏末秋初开半个月,留存在墙画中的花汁却在每个夜晚绽放微光,宛如灵魂的重生。

她喝的酒里面有月光花的叶子。我无法制止她喝那种古怪的酒,曾半开玩笑半气恼地说:你是不是想让自己像墙一样发光?我和她都不会想到,不算太远的某个夜晚,玩笑将演变成一语成谶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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