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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十章

    幸福生活总是短暂的。冬天让人变得懒惰,雪地里人们都揣着手,慢悠悠地挪着脚步,生怕一不小心被埋在雪底的石头绊倒。眼看就要进腊月了,严寒更加暴戾,刚降下一场雪,在胡同里积成厚厚一层,高过了门槛,拉开门就会有一堆雪滚到脚背上,老胡套上棉袄去北街看看。向北出胡同口的四级台阶已被雪掩得严严实实,老胡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迈下去。平时只管走路谁会顾及到底几个台阶,待走到第二个的时候,老胡以为是最后一级了,大步迈下去,结果正好踩在石阶外沿,一脚滑下去扑倒在雪里,幸好穿得多没伤到骨头,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按在雪里的两只手擦破了皮。老胡一进家门把老伴吓了一跳,浑身是雪,头上、衣服上、裤子上,手掌还血淋淋的,赶紧脱了衣服上好药,喝些热水算是没事了,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
    这样的季节,除非生病,否则孩子在屋里是呆不住的。小五约了几个伙伴去北街滚雪球堆雪人。雪下得不少,可北街家家户户门前早就清扫得干干净净,积成一堆一堆,夹着泥土脏兮兮的,根本不是个好去处,几个人合计着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北街西头的水沟。全村的雨水都汇集在这里,入秋以后沟里的水就逐渐蒸发殆尽,露出夏天积淀的杂物,现在估计已经埋了厚厚的雪。等站到沟边一瞧,果不其然,沟底的积雪已经铺了足足有两三米深。他们几个都是久经玩场的老手,深知这种地方最好的把戏不是滚雪球,而是挖雪道。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股脑滑下去,沟坡上留下一条条零乱的痕迹。几个孩子钻到雪里地鼠一般蹿来蹿去,几圈下来,雪堆上就凹陷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条带,那些没有坍塌的地方说明下面是石块或者什么别的障碍物,“地鼠”们机灵地绕了过去……钻累了,小五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唇齿已经麻木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呼着热气,待雪都化成了水,“咕咚”一口咽下去,立马就来了精神。要在平时爹娘看见准得骂一顿,现在没人管,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看着洁白的雪,小五想把整块大地都吞下去,那样吃起来会更甜!大家玩累了,爬出沟底,拍掉身上的雪,哈哈笑着,身上湿乎乎的。本来是要和其他人一起回家,这时小生拍拍小五的肩膀把他叫住,让伙伴们先回家了。


    “怎么了?”小五问道。
    “原先俺听爹说过,摔伤了,七七菜嚼碎了糊到出血的地方可以治病,刚才在雪底下好像有几颗挺像,拔些回去给爹擦药吧。”
    “真的吗,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小五将信将疑,搜寻的目光扫视着沟底,又问道: “你见过那玩意儿长什么样?”
    “听爹说过,好像是宽叶,锯齿边,哎呀,下去看看再说吧。”说着,小生拽着小五滑了下去。
    凭着记忆,小生在前面慢慢摸索着,小五跟在后面见到草就拔,仔细瞅瞅不像又扔了。最后在沟边一个缓坡上,小生老远就看见有一株很像七七菜,踩着雪使劲甩着胳膊跨过去,抓到手里伸给小五说:“看,就是这样式儿的,不过——”
    “嗨,两个偷棒米的小偷,又偷什么呢!”小五、小生抬头一看,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又加之在雪里呆得太久,嘴唇越发地泛起青紫色。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那个在西南洼用铁丝穿他们耳朵的面目狰狞的坏家伙。
    小生躲到小五身后,小五壮起胆子皱紧眉头说:“怎么……又是你,告诉你,俺爹、俺哥要是抓住你,非砸死你不可!”

    “嘿,小狗崽子还这么嘴硬,今天我先砸死你。”说着,那人就要扑下来。小五见状不妙转身喊了句“快跑,往雪里钻”,拖着小生躲进沟底雪堆里不见了人影。
    那人蹲在沟边笑道:“哈哈,一吓唬就成这样啦,到年关了谁还有闲心弄你们,再忙活忙活就过年了,你俩就在雪里呆着吧。”那人又瞥了一眼沟底,起身离开了。
    小五和小生在雪底趴了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才摸索着探出头,那人确实走了,他们急忙爬上沟沿,天已擦黑,飘起了小雪,四周静悄悄,只有雪花扑打地面的零星声响。村里人很少到这里,不知为何那家伙却偏偏出现了,小五、小生握紧手里的草不顾一切跑回家。
    回到家,小五、小生满头大汗,冒着热气,好像两个刚出锅的馒头。
    “爹,爹,俺带药给你了。”
    “药?”老胡先是一惊,接过草,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看,拍着孩子的头笑了,说:“呵呵,痴孩子,这哪是七七菜啊,大冬天的早就冻死了。爹没事,不疼了。”
    “那这草叫什么名?”小生不服气。


    老胡摇摇头,但见草根还完好,又说:“不过,倒可以把这两颗草押泥里,等明年开春反绿了再看。”
    “好,好。”小五、小生兴奋地看着爹掘泥、扣花盆、挖坑……老胡做这些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我半辈子得了小五这么个老生儿也算是老天爷爷赏脸,半路又娄了个小生,开始还担心人家的儿子和咱不是一条心,嘿,养老送终起码有两个小子垫底了,不过也不一定,儿子大了不留人,找了媳妇儿还是人家两口子近,说媳妇儿也不能碰上个嘴长拉拉的,那个大媳妇……哎!
    “爹,刚才俺俩在外面碰见那个欺负俺的坏人了。”
    老胡眼皮抽搐着问道:“这次没怎么地你俩吧?他长什么样?”
    “没,俺俩跑嘞快,趴在雪里……一看就是坏人,长脸,俩眼黑乎乎的,大厚嘴唇,呃——”小五努力描述着。
    “噢,对了,说话动静那样,鸭嗓子。”小生忽然记起一个明显的特征。
    “我知道是谁了,蒙天就去找他!饶不了他!这个玩意儿胆儿这么大!”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出去串门回来的胡大妈问。
    “没怎么,孩子说刚才看见西南洼那个人了,我大体知道差不多是谁了,蒙天找他算账去。”
    “谁呀,啊?”
    “东边看果园的老六,肯定是他,全村就他那么个公鸭嗓子。”
    “别闹大了,你说我现在就怕在这俩孩子身上出点儿事,一听见心就嗬嘚嗬嘚跳……明天叫老二陪你过去。”
    “你不用操心了,我去又不是打架,我明白怎么办。”
    老胡说的这个老六不是龙村本地人,是解放以后逃难从外地自己跑过来的。龙村向来不排外,就把他收留了。老六一身歪毛病、暴脾气,到现在也没人给他个媳妇,可他干活很积极,生产队成立以后被分到龙村最东头一个破窑厂后面的苹果园子看门,树底下有几垄地可以干干活。夏秋的时候果园子天天都有人拜访,等苹果都收完了就无人问津了,人们都嫌离村里太远。老六经常一个人生闷气,心里不平衡,财产一充公,以前自己的地都没了,还被分到这么一个旮旯里,“我他妈上辈子欠龙村的”。那天心情不好,走着走着到了西南洼正好碰见两个孩子,被小五骂了几句,一肚子火窜上来,就冲着他们去了。后来老六心里也后悔,不过他是个善于自我安慰的人,啐了一口就把这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不想再去用良心折磨自己。没良心的事见得多了,不还得照样活下去。这次在西沟又遇见小五和小生,老六无非是吓唬吓唬他俩罢了,不至于追着两个孩子不放。可第二天早晨,老胡真的来算帐了。老胡沿着河岸走,绕过坟地就是一大片苹果林,园子外边有篱笆围栏把果树和坟地隔开,花岗岩石柱上缠着枯死的藤蔓和干黄的野草,从果园大门方向隐约传来阵阵狗吠。果树只剩下杂乱的断枝残叶,暗黄的横截面上纹理依稀可辨……老胡进了大门,大黄狗狂叫着要挣脱铁链把陌生人按倒在地。

    “老六……老六……”没人答应。老胡见屋门半开,迈步进了里屋。炉子的火快灭了,屋里凉嗖嗖的,一个人也没有。“哎,这玩意儿又跑哪去了。老六!”还是没有动静。
    黄狗叫得更凶了,锁链“卡啦啦”地响。老胡转身走到屋外掩上门,瞪着上蹿下跳的狗骂道:“连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忽然,老胡死死盯住狗窝旁边的大粪池子,一张死人的脸漂在粪坑里,鼻子、嘴里灌满了浓稠的粪便,额头上挂满了沫子,这不正是老六嘛!老胡感觉胃口往上翻,出来之前吃的那些东西全给吐了出来。老胡捂住肚子赶紧回到村里,老六淹死在粪池里的消息迅速传开,被遗忘的果园轰动了,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老六的尸体已被捞上来,用水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派出所的人在现场查看一番后推测:老六晚上出来站在粪坑边解手,刚下了雪,比较滑,大半夜也不得劲儿,结果一头栽了进去。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一口气给呛死了。老胡再回到果园的时候尸体已经拉走了。这次大队要新派两个人看管果园,可想到要在这个穷乡僻壤又死了人的地方谋求活路,谁都不愿接这个差事,所以当时没法立即拍板。直到第二天,大队作出决定,派两个天天混饭吃的懒汉任职,其中一个就是潘四儿。看园子不用干活还有饭吃,只要人靠在那就行,除了孤单点儿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次上边特意招了两个人,正合懒汉的口味,所以社员都认为大队的决定合情合理。当然,这里所说的社员不包括懒汉自己,确切地说就是潘四儿。

    他俩第二天就搬进果园子了。潘四儿蹲在门口不住地骂爹骂娘:“这帮老不死的把俺扔这不管了,看俺好欺负,妈的!”和潘四儿一起的是顺子,同样是懒得出奇,头长年不洗,都打成了自然卷,可就是有一样儿比潘四儿好:听天由命,服从安排。“人家派我到这儿一定有人家对的地方”,所以被称为“好同志”的顺子接到安排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打点行李。潘四儿咽不下这口气,越琢磨越窝火,连续几次去大队评理,可每次得到的都是一通思想教育。最后上面下了命令,必须照办,潘四儿这才老老实实安顿下来,整天价躺在炕上,要么就手揣袖子抹着鼻涕,倚住门框和顺子扯淡,到吃饭时候有人来送饭,日子过得也挺好。人都烧成灰入了土,评理的事自然就落为一空。老胡只能摇着头感叹自己生来就不是报仇的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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