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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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华姨就起床了,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像什么事没有似的,临走前又搭在门框上说,秀啊,中午宏叔和你在家吃饭,橱里有菜,你做个饭就行。灵灵也跟没事似的,还是吼着那首歌,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然后她娘俩就像大河一样的向东流去。
我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宏叔已站在阳台上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瘦弱的背影像圆规似的立在我的眼前。宏叔抽完手上的烟,就转身走了进来,没有看我,而是径直往碗橱走去,然后打开橱门,再关上,再打开另一扇,再关上,拉开抽屉,推上,再拉开,再推上,这样周而复始了好一阵,我诧异得张着嘴巴,饭粒儿都滑了下来。宏叔这样的举动其实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常常我在房里看书的时候,宏叔会猛地闯进来,像出什么事似的,然后把衣柜门、鞋柜门、抽屉一一打开又把它们再推上,他这样的动作有时会接二连三重复四五遍,但每个动作都很轻,轻得像表演哑剧。当然,宏叔做这些的时候,我都离他不远,宏叔不会看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看见我。现在宏叔又在重复这些动作,我想最怪异的一定是我的表情,嘴张得像个漏斗似的。我喊道,宏叔,宏叔。宏叔没有理我,突然又嗖地转过身来说,啊,嗯,嗯嗯,王大华叫煮饭,啊啊,啊。我一时懵住,刚要出口的话和饭粒儿一同滑进了肚里。
吃完饭我没心思看书,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傻傻地发呆。屋内的空气开始变得燥热,从外面吹来的风便显得微凉。风从窗户里挤进来,就把燥热给稀释了。
远处的工地被一圈红砖的围墙围成了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塔吊一节节地升高,推土机像甲壳虫似的来回工作着,埋在深处的泥土被一点点地挖出来,于是推土机后面便是一大片一大片久违的新绿。可我的心里没有推土机。
厨房里传来很响的声音,宏叔不停地在尖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丢下手中的笔就急匆匆跑过去。水龙头正哗哗地出着水,把盆里的米冲得地上到处都是,宏叔半折着腰,对着切菜板在叫。我问什么事,宏叔便指着切菜板说,啊,坏蛋坏蛋。我探去脑袋瞅着,原来是几只肉黄的米虫,因为受到惊吓已蜷成一团。我转过脸疑惑地看着宏叔,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他的脸很白,想蜡纸,眼睛很凹,像黑洞,头发茂密,胡子稀拉,穿一件泛黄的汗衫,肩膀的地方已烂了几个小洞,像蜂窝,裤腰勒得很高很紧,所以肚子就显得微凸。我想起那年妈妈称赞过的话:有模有样,白白净净。
突然,宏叔从桌底下一把菜刀举过头顶,猛地往切菜板上一掷,“叨”地一声,我吓了一跳,立马把头撇开去,我觉得宏叔砍的不是米虫,而是鲜活的喷血的头颅,刀落下的刹那,宏叔也发出一声尖叫,像夜哭的婴儿。我极力地向窗外望去,胃里一股东西强烈地往上涌。楼下卖早点的大妈正噼里啪啦的炸着油条,刚下锅的面团儿“哧”地一声就伸得笔直,油烟腾腾地往上冒,遮住了大妈的脸。此时我很想冲下去嗅一嗅油条的味道或看一看大妈的脸,可我的脚却迈也迈不动。
宏叔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夹着他惯有的嗯嗯啊啊的声音,我听不太清,刚要挪动步子的时候,宏叔又说了一句,声音很小,不像从嘴唇里发出的,而是从牙齿上嗑出的,那声音说,笤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我觉得耳熟,猛地忆起这是我曾看过的毛泽东语录上的句子,浑身一颤,摔开门,撒腿就往外跑。我跌跌撞撞冲下楼的时候,炸油条的大妈正笑眯眯地望着我,问,阿要油条啊?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耳边的风呼呼的,像哨子在吹,我跨过菜场水洼的时候,脚下的水溅起了一片,像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脚脖子上。菜场里挤满了人,卖菜的买菜的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夸张,有人在嘶声力竭地喊,五块、五块,全部五块。卖肉的把菜刀铡在切菜板上,声音很刺耳,一块肉受菜刀的震动突然弹跳了起来,啪地一声又落了下来,我就像那块肉一样,跌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头发也散落了下来。站在一群鲜活鲜活的人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到地上越堆越高的烂菜叶子一样。我理了理头发,缓缓地像厕所走去,刚刚一阵的紧张,膀胱里的尿已胀得厉害,我解下裤子蹲下去,后面的水箱哗地一声把满渠的屎便冲得干干净净,水冲走了一切肮脏积淤,却冲不走内心的积郁。一股臊热的风从裆下窜上来,呛得我喘不过气,我把脸埋在两腿之间,委屈地哭了起来。
从厕所出来我就去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了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很惊讶,问,你是小秀啊?我说是啊,是我啊,说着就哭了起来,妈妈问怎么回事?住不惯吗?我没说话,一个劲地哭,妈妈在电话那头似乎很着急,问,是不是想家啊?我想告诉妈妈这个家让我太压抑,宏叔让我压抑,家里的味道让我压抑,可我突然想到华姨说,小秀就是好,嘴不呱呱的,我还想到锅里翻腾的黑锅巴,便抿了抿嘴,说了声,我没事,就是想家了。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妈妈和爸爸的对话,妈妈说,小秀高考压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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