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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19
阿贝把销子塞进锚索里,来到船尾,跳进操舵室。“我们离开这里吧。”她说,抓着舵,加大油门,调转船头,离开了她们刚刚搜过的马什岛。
“什么都没有。”杰姬乖戾地说。
“才找了两个岛,还有三个呢。”阿贝说,试图让声音带上些高兴的色彩。“别担心——会找到的。”
“最好能找到。在那些灌木丛里爬来爬去,差点把我搞死了。我感觉自己像被绑在一个装满野猫的袋子里。看看这些伤。”她把手伸到阿贝面前。
“是打仗留下来的。你可以拿这个向你的孙子们吹嘘了。”她开着“玛利亚号”,绕过马什岛的北端。落日让远处的大陆披上了红橙色,空中飘浮着柔和的薄雾。她查了查自动海图仪,确定了去清单上的下一个岛屿里普岛的航线。她看见这座小岛在海平线上,过了克劳族岛上那座破旧的地面站,还有几英里。这座地面站看上去总是那么格格不入,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泡从崎岖不平的小岛上升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马勃菌①。水面上倒映着一小簇灯光,克劳族岛上的渡船正向特南斯港驶去。
“还记得我们去那里实地考察的时候吗?”杰姬望着地面站说。“三个怪人住在岛上,不分昼夜地伺候着那个地面站。”


“那段时间他们正在利用它向土星探测器发射信号。”
“你真是不得不感到好奇,小岛这么偏僻,什么样的疯子才会接受那样一个活呢。还记得那个长着獠牙、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的家伙吗?好恶心哪。你觉得他们整天都会干些什么呢?”
“大概在忙着给外星人打电话吧。”
“唷,外星人,你们火星上有大麻吗?”杰姬调侃道。
阿贝大笑起来。“说起提神的东西,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到横桅下面去了。”她举起一瓶占边威士忌。
“知道了。”
阿贝喝了一大口,把瓶子递过去。杰姬也喝了一大口。太阳从海平线上落了下去,暮色渐渐在玻璃一样的海湾里铺展开来。
“哦,哦,”阿贝看着前方,说道。她从遮水板上拿起双筒望远镜,前方的小岛出现在望远镜里。“里普岛上的房子里有灯光。看来海军上将已经从新泽西来这里度假了。”
“见鬼。”
她们离小岛越来越近,一栋由鹅卵石砌成的房子出现在她们眼前,屋顶上全是小塔和山形墙,在海潮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那个海军上将,他是个卑鄙无耻的疯子,”杰姬说。“他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杀死过很多妇女和孩子。”
“这都是传闻。”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应该别管里普岛了。”
“杰姬,那条线正好从这座小岛的中间穿过。我们晚上——今晚就去这座小岛。”
杰姬咕哝了一声。“如果那颗陨星落在了里普岛的话,那个海军上将可能早就发现了。”
“陨星落下的时候,他不在这里。再说,这座小岛很大。”
“他们说他有警卫。”
“对,没错,是有一两个坐在厨房里一边吃着油炸卷一边观看《美国偶像》②的人。”
阿贝用双筒望远镜扫视了一遍海港和那栋房子。海军上将的游艇——一艘发动机外置的“科罗娜”系在浮动船坞上,还有一艘巨大的机动快艇停泊在港湾里。透过房子的窗户,她看见有人在活动。
“我们停到另一边去。”
“当心西侧有激流。”杰姬说。“那里非常凶险。最好的办法是从南面呈二十度角往西南方向航行。”
“好吧。”阿贝转动船舵,改变航向,从另一边靠近小岛。她们在离小岛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来,把船固定。这时星星出来了。她关掉锚泊灯和电子设备,船上变得漆黑一片。杰姬把必需品装进一只小背包里:有装在精钢小酒瓶里的占边威士忌、潜水刀、双筒望远镜、水壶、火柴、手电筒、电池和一罐梅斯催泪瓦斯。


她们爬进小划艇。海面平静如镜,一片漆黑,小岛淹没在黑暗之中,影影绰绰。阿贝朝岸边划去,为了减少水花,她让桨面几乎与水面平行。小划艇“嘎吱”一声,停在了沙滩上,她们从船上跳下来。透过树木,阿贝刚好看见房子里的灯光。
“现在怎么办?”杰姬低声问道。
“跟我来。”阿贝拿着罗盘走在前面,穿过沙滩,又艰难地穿过一片密集的灌木,最后进了森林。她能听见身后杰姬的呼吸声。森林里黑黢黢的,像在山洞里一样。她打开手电筒,用手罩在上面,在长满青苔的森林里穿行。她用手电筒左照照,右照照,寻找那个陨星坑。她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罗盘确定她们所处的方位。
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找到。她们朝着小岛最远的那头进发,缓慢吃力地走过一片沼泽地,又蹚过一条齐胸深的缓缓流淌的小溪。阿贝把背包举在头顶上方。她们来到一片空地。阿贝在树林里蹲下来,用双筒望远镜侦察,杰姬则把鞋子脱下来,倒掉鞋子里的泥水。
“我快冻死了。”
那片空地斜着向上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块修建整齐的草坪和一个网球场,网球场那边是那栋大房子。她看见一扇窗户里有个影子在移动。
“我们得穿过那片空地。”阿贝轻声说道。“那个坑可能在那里。”
“或许我们应该从空地边绕过去。”
“不行。我们从空地上穿过去。”
两个人都没有动。
阿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
“好吧。先喝口酒吧。”
阿贝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酒瓶,递给她的朋友。杰姬喝了一口,阿贝也喝了一口。
“有信心了?”
“没有。”
“我们要把它攻下来。”阿贝感觉到腹部有暖意在蠕动,她冲进了那片空地。房子里透出来的光亮足够了,她把手电筒塞进背包。她们四肢着地,压低身体,缓慢前行,在那片了无生气、暗淡无光的草地上爬着。
快爬到一半时,远处传来了狗的狂吠声。两个人本能地趴在草地上。房子里传来弗兰克•辛纳特拉③微弱的歌声,随即又消失了——有人把门打开又关上了。她们等着。
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声。阿贝感觉冰冷的水从她背上滴落下来,不禁打了个寒噤。
“阿贝,我求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嘘。”
阿贝正要起身,突然看见两个影子敏捷地转过屋角,疾速穿过草坪顶端,鼻子朝下,向她们迂回穿行而来。
“是狗。”她说。
“天哪,不要。”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数三下,我们就向那条小溪跑。”
杰姬低声抱怨着。
“一、二、三。”阿贝跳起来,穿过那片空地,杰姬紧随其后。一阵凶猛的狂吠声在她们身后响起。她们冲进小溪,和缓但强大的水流拖着她们,打着转,把她们卷向森林。阿贝除了脸之外,全身都浸在了水里,她试图撅起嘴唇呼吸。狂吠声离她们越来越近,阿贝看见山顶上有手电筒来回晃动,有两个人正沿着那片空地向她们冲过来。
此时,从上游,她们入水的地方,传来了狗的狂吠声,还有向她们逼近的那些人的叫喊声和枪声。
水流把阿贝卷进了森林,黑黢黢的树木包裹着她。她想找杰姬,可是太暗了看不见。水流在光溜溜的圆石之间、浓密的云杉树的树根之间变得更快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水的咆哮声——水流裹挟着她,速度更快了。
有个瀑布。阿贝开始向岸边游,抓住了一块大圆石,可石头太滑,上面长满了海藻,于是又被冲走了。咆哮声越来越大。阿贝看看下游,看见黑暗中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她挣扎着想爬上一块石头,可只停留了片刻,水流就让她的身体打起转来,使她松开了手。
“杰姬!”她急促地喊了一声,感到一股水流把她吸了进去,接着迅速下坠,周围全是白色的泡沫和咆哮声,然后突然翻着跟头,掉进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一时间,她不知道哪是上面,开始发疯似的游,不停地踢,不停地刨,想保持平衡——头部终于露出了水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胡乱地摆动,试图让头部保持在砰然作响的激流之上,她寻找着,奋力划着想离开这片湍流。不一会,她就来到了一个平静和缓的水塘。她看见了夜空、海洋——她到岸边了。河水把她冲到了砾石浅滩上,她踢打着向河堤上游去,双脚插进了下面松散的鹅卵石中。她趴在砾石上,咳嗽着吐出许多水来。她环顾四周,四周万籁俱寂。再也看不见那些追她的人和狂吠的狗了。
“杰姬!”她有气无力地喊道。
不一会,杰姬露出了水面,她从水里站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杰姬?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妈的,还好。”
她们贴着森林边缘,沿着海边,找到了自己的小划艇,她们把小划艇拖进水里,爬上小艇,驾艇离开。不一会,她们就回到了“玛利亚号”上。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好吧,”阿贝缓过气来后说道。“趁他们还没开着大快艇来追我们之前,赶紧起锚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她们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搭在栏杆上,然后赤裸着身体,把船开进了夜幕下的海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一品脱占边威士忌。
①一种野蘑菇。
②美国福克斯公司在英国系列电视节目《流行偶像》的基础上经过改编推出的真人秀电视节目。
③美国著名歌手。
20
福特觉得自己徒步旅行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可那个带路的和尚在森林里穿行的速度简直像蝙蝠,他脚穿人字拖鞋,在山间小路上疾驰,金黄色僧袍在他身后拍打着。他们马不停蹄、一声不吭地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来到了一块位于一条险峻峡谷出口处的巨石旁。和尚突然停下来,摆动僧袍,坐下,低头祈祷起来。

一阵祈祷之后,他抬起头,向上指了指峡谷。“还有六公里。沿着这个大峡谷,一直走到那座山那里,爬上那座山,你就到了那个矿场的上面,从那里可以俯视整个峡谷。但要注意——山坡上有巡逻队。”
孔把手合在一起,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佛祖保佑你们一路平安,”和尚说,“走吧。”
孔又鞠了一躬。
他们走了,留下和尚坐在石头上低头沉思。福特走在前面,朝上面的峡谷走去,在远古洪水冲下来的圆石间蜿蜒前行。当大峡谷变成小峡谷时,两边陡坡上的树木向他们倾斜下来,形成了一个隧道。昆虫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叫着,空气中散发着甜蕨的味道。
“这周围简直安静得可怕。”福特喘了一口气,说道。
孔摇了摇他那颗圆圆的脑袋。
福特注意到,四边的圆石上都刻着祈祷的佛教徒,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石刻快要消失不见了。在途中一个地方,有座佛像倒了下来,佛像约四十英尺长,刻在峡谷一侧自然露出来的一块石头上。孔停下来,默默地献上祭品,在佛像上撒了一些花。
在峡谷的尽头,小路开始向上通往一座陡坡。在他们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眼前的树木间出现了阳光。山顶被一堵墙围了起来,围墙上有的地方断裂了。透过断墙,福特看见在缠绕的葡萄藤里有座破败的寺庙。寺庙不大,一端有门烧焦扭曲的高射炮,是越南战争时留下来的,另一端有座炮台。
福特示意孔留在后面,他蹑手蹑脚地从树叶间爬上那堵断墙。这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连忙一个急转身,拔出沃德手枪。原来是一只正向一堆落叶爬去的大蜥蜴。他举着手枪,走进那片空地,环视四周,示意孔跟上去。他们沿着小路,来到另一端的炮台上,这个位置正好在山脊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山谷。
福特走到石头砌成的平台边缘,向下窥视。
他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起初他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山谷中央的树木被一砍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坑,像巨轮上的辐条一样呈放射状向周围延伸。活动场地上方浓烟滚滚。一排排衣着褴褛的人在坑边来回走动,背上背着装满石头的背篓,前额上扎着背物带。他们把青蓝色的石头倒在五十码开外的一堆石头上,又急急忙忙赶回坑边,弯下腰,重新往背篓里装满石头。那堆石头上挤满了消瘦的孩子和老妇人,他们拿着小锤子,把石头敲成碎块,寻找宝石。
很显然,中间的那个大坑就是矿井了。
在矿场上面的峡谷里,在那些被砍倒的树木间清理出了一块空地,形成了一个简陋的村庄,一排一排的小屋全用弯板条建成,屋顶覆盖着茅草,整个营地用一卷一卷的蛇腹形铁丝网围了起来,酷似集中营。炊烟从十来个炉火里升起来。营地两端各停着一辆破旧的坦克,扛着重型武器的士兵在峡谷周围巡逻。监视矿工干活的士兵更多,他们让矿工走成一列,用又长又尖的棍子戳着那些行动迟缓、身体虚弱的矿工——但又总是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福特把手伸进背包,拿出双筒望远镜,更加仔细地看起来。那个大坑跃入他的眼帘——一个笔直向下的深坑,它明白无误地表明,这个坑是由一个威力巨大的陨石造成的。他又仔细看了看矿工,他们的身体状况太可怕了——头发披散、身体溃烂、伤口裸露、皮肤黝黑、皱纹密布、身体佝偻、瘦骨嶙峋。很多人都受到了放射线的严重伤害——秃顶、缺牙、瘦弱——福特辨别不清他们是男是女了。即使看守他们的士兵看上去也是情绪低落,一脸病容。
“你看到了什么?”孔在后面轻声问道。
“看到了一些东西。很可怕。”
孔拿着自己的双筒望远镜,爬了上来,也一声不吭地看了很长时间。
他们看见一个背着矿石的矿工摇摇晃晃地跌倒了,背篓里的石头撒在了地上。他身材瘦小,福特猜测他只有十来岁。一个士兵把他从队伍里拖出来,用脚踢他,试图让他站起来。那个孩子挣扎着,可是身体太虚弱了站不起来。士兵用枪顶着他的脑袋,把他杀了。其他人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一下。士兵挥手把一辆驴车招过去,把尸体扔进车里。福特一直看着驴车开到峡谷边缘,把尸体倒进一条深沟里,雨林中的土壤是红的,这条深沟看上去就像一道擦破皮的伤口——原来却是个万人坑。


“你看到了吗?”孔平静地说。
“看到了。”
福特用望远镜对准那些巡逻的士兵,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大多数士兵看上去也只有十来岁,有些很显然更小。
“看看上面的峡谷,”孔咕哝道,“那些大树还在。”
福特将望远镜对准上面,立刻发现峡谷顶部的树林中有一栋木屋,标准的法国殖民地时代的风格,倾斜的铁皮屋顶,老虎窗,白色的板壁和板条。屋顶倾斜而下,屋顶下面有个阳台,很宽,阳台在高大的海里康属植物的遮蔽下显得很暗,植物上开着橙色和红色的花,很是鲜艳。他看见一个动作敏捷的老人在阳台上来回踱步,手里握着一杯酒。他头发雪白,背部隆起,但他的脸看上去却很光滑,充满了警惕。那人一边踱步,一边跟另外两个人交谈,用那只空着的手打着劈砍的手势。几个端着AK-47步枪的只有十来岁的士兵守候在房子的两侧。
“你看到他了吗?”
福特点点头。
“我敢肯定那人就是‘六兄’。”
“‘六兄’?”
“他是波尔布特①的左膀右臂。以前就听说那个杂种控制着柬埔寨和泰国边境的某个地方,看来我们发现了他的这块封地。”孔把双筒望远镜放进背包里。“呃,我想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福特没有做声。他感觉孔正在看他。
“我们拍几张照片,摄点图像,用GPS定个位,然后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福特放下望远镜,仍然没有做声。
孔突然蹙起眉头。他发现脚边的杂草里有个什么东西,于是伸出手,把它捡起来,拿给福特看。是个手工卷制的烟蒂,很干,刚刚扔下的。
“哦哦。”福特说道。
他们匍匐着从山脊边缘往回撤,蹲着经过了那座炮台。福特发现下面的森林里有动静,赶紧趴在地上,孔也趴下来。
他向孔示意。“有巡逻队。”
“他们肯定是朝这个方向来的。”
“我们从另一侧下去。”
福特匍匐着向那堵围墙爬去,然后蹲在围墙下,孔跟了上去。
“不能待在这里。得翻过这堵墙。”
孔点点头。
福特发现了一个可以当做抓手的好地方,他用力一撑,刚好到那堵断墙边缘,他从墙上翻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没有被发现。不一会,孔也出现在墙头。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自动武器的火力在丛林里响起,子弹射在他们左边,飞过墙头,石头的碎片仿佛榴霰弹一样飞舞着。
孔大叫一声,从墙头跳下来,重重地摔在福特旁边,他翻滚了几下。炮火在他们周围扫射,猛烈攻击着他们头顶的植被,被击碎的树叶和树枝溅射在他们身上。
火力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福特听见埋伏的士兵在下面的树林里跑动时发出的叫喊声。他尽量让身体贴着地面,用沃德手枪对着传出声音的地方开了一枪。回答他的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炮火,仍然射得很高。围墙上较高部分的石头又一次被击得千疮百孔。
“我们离开这里。”福特说。
孔掏出他九毫米口径的贝雷塔手枪。“见鬼。”
一枚火箭炮从他们头顶飞过,在他们上面的山顶爆炸,气浪将福特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响着,他挣扎着想保持头脑清醒。“跑到那条浅沟里去,我掩护你。然后你掩护我。”
“好。”
福特用32口径的沃德手枪朝士兵的方向开火了,过了片刻,孔跳起来,向山下冲去,消失不见了。
一分钟后,传来了孔掩护他的枪声。他站起来,向山下冲去,冲到了山谷里。他站起来时,一枚火箭弹在他身后爆炸,正好把他推了出去——这倒帮了他。他周围的植物被自动武器的火力劈成了碎片。
他爬到沟里,碎树叶和碎树枝雨点般落在他身上。那些士兵从他们的位置无法掌握准确的角度,火力仍然射得很高,射在了下层植被上。过了一会,他看见孔在他前方。
“快跑!”
两个人穿过灌木和藤蔓,噼噼啪啪地向山下跑去。一阵阵火力劈开他们周围的植被,但是渐渐地,火力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零星。

十分钟后,他们到达峡谷,在小溪边停下来喘气。福特跪下来,把水浇在脸上和脖子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们在追我们,”孔说。“我们得继续朝前走。”
福特点点头。“向上游走。他们想不到。”
他们在小溪里跋涉,从一个深潭走到另一个湍急的深潭,福特爬上陡峭河床上松散的漂石。半个小时后,他们感到筋疲力尽了。这时他们看到一个泉眼,水从一个石缝里汩汩地向外流。在泉眼上方一百码的地方有一条山脊,一条干涸的水沟向他们右边延伸而去。
他们穿过那条水沟,翻过那条山脊,又爬上另一条山脊,穿过浓密的灌木。一两个小时后,黄昏开始降临。整个森林笼罩在绿色的黄昏中。
孔倒在一片细小的蕨类植物上,翻身仰卧,双手垫在头下。平静的脸上布满了灿烂的笑容。“太好了。我们也来露营一回吧。”
福特倒在一根木头上,喘着粗气。他拿出水壶,递给孔,孔喝了一大口。他自己也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的,有点难闻。
“你查实了这个矿场,”孔说,他坐起来,检查着自己的手指。他拿出一把指甲锉,开始锉起指甲来。“你找到了它的位置。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福特默不作声。


“对不对,曼德雷克先生?我们现在回去吧?”
仍然没有回应。
“我求你了,别想拯救全世界了!”
福特揉着脖子。“孔,你很清楚我们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他们为什么派我到这里来?”
“查找这个矿场的位置。你自己是这么说的。”
“你听我说。你难道想跟我说中情局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在哪里吗?我们的间谍卫星是绝对不可能错过这个地方的。”
“嗯,”孔咕哝道。“你他妈的言之有理。”
“那又为什么派我来呢?”
孔耸耸肩。“中情局的策略总是很神秘。”
福特揉着脸,把头发向后弄平,低声说道。“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
“那些死去的人就让他们那么死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你告诉过我,他们命令你什么都不要干。不要碰那个矿场。对吗,曼德雷克先生?”
“他们都还是些孩子,孩子。”福特抬起手。“他们干掉那个少年时你看见了吗?太残忍了。还有那个万人坑,你看见了吗?坑里一定有一两百人的尸体了,却还没有填满四分之一。这简直是种族灭绝。”

孔摇摇头。“欢迎来到这片种族灭绝的土地上。但还是别管闲事了吧。”
“不行。我不能视而不见。”
“那我们怎么办?”
“炸掉矿场。”
①波尔布特,又译波帕。1976年至1979年间出任柬埔寨总理。
21
马克•科索手里拿着光碟,感到捏着塑料盒子的手指汗津津的。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的会议室,它是火星任务组最神圣的地方。可让人失望的是,里面空气陈腐,一股咖啡、地毯和“碧丽珠”牌家具护理剂的味道。墙面用仿冒的镶板包着,有的地方已经鼓了起来。靠在墙边的桌子上放着电脑平面显示器、示波镜、控制台和其他随意摆放的电子设备。幕布从天花板上放了下来,盖住了一面墙,占据着房间中央位置的会议桌非常丑陋,丽光板桌面,用铝包着的桌边,铁制的桌腿。他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会议桌。
科索在一张写有他名字的小塑料牌前的座位上坐下来。他拿出手提电脑,插上电源适配器,接上电源,启动电脑。与此同时,其他工程师也在陆续到达,他们有说有笑,从角落里一台老式“日光”牌咖啡机上倒加利福尼亚淡咖啡。
玛乔丽•梁在他旁边坐下来,插上自己的电脑。他闻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出乎科索意料的是,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下,穿着一身裁剪得很好的黑色套装。不过,科索也感到高兴,穿上了自己最好的夹克,打上了一条最昂贵的丝质领带,再也看不到里面白色的实验室工作服了。

“紧张吗?”她问道。
“有点。”这是科索担任高级工程师以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一共有十个人发言,他排在第三个,每人发言五分钟,然后是提问。
“例行公事,很快就过去了。”
火星任务组负责人查尔斯•肖德里从桌子一端站起来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科索喜欢肖德里——年轻,过早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才华横溢而又脚踏实地。大家都知道他的经历:出生于印度的克什米尔,为躲避1965年的第二次克什米尔战争,随难民潮来美国,当时还是个婴儿。他出身卑微,一步步爬上来,全靠自己努力,从伯克利获得了行星地质学博士学位,论文获得了“斯托克顿奖”。他的故事是个优秀移民的成功故事。仿佛是为了弥补肖德里在外国出生这一点,他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甚至是个地地道道的加利福尼亚人——喜欢攀岩,喜欢骑山地自行车,喜欢冬天去马弗雷克斯冲浪,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休闲活动。据传他来自婆罗门阶层一个富裕的没落贵族家庭,大家还开玩笑说他们家有帕夏或者纳波布的封号,但是谁也说不准。他有点虚荣心,但这是在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工作的人的通病。
“欢迎,”肖德里唐突地说道,对大家灿然一笑。“任务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匆匆说了一下最近取得的成绩,提到了《纽约时报》科学版上一篇观点鲜明的文章和英国出版的《新科学家》上的一篇文章,还幸灾乐祸地提到了关于中国卫星的几个可疑的问题,另外还开了几句玩笑。


“好了,”他说,“让我们开始数据演示吧。”他朝一张纸上瞟了一眼。“每人五分钟,然后是提问。首先是气象报告。玛乔丽,请吧。”
梁站起来,开始侃侃而谈。她用幻灯片来呈现火星上的气候状况,播放了几张飞行器最近拍摄的赤道上空冰云的红外图像。科索想集中注意力,可他心绪太烦乱了。马上就要轮到他了——他要用这五分钟的时间建立起自己作为一个高级工程师的第一印象。他要采取的这一行动充满了风险,虽然这不是他擅长的,但他有十足的把握。他已经温习了一百遍。也许这有点反传统,但会让他们头脑清醒。否则的话能怎么办呢?这是个让人震惊的秘密,很显然弗里曼博士在他生前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因而谜底还未能揭开。科索继承了他的事业。他感到这既是对他导师的纪念,也是对自己事业的推进。
他朝办公桌那头瞥了一眼,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德克威勒,他面前放着一只厚厚的公文皮包。德克威勒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科索听着前面两个人的演讲,可什么也没听进去,当第二个人结束时,他感到有些慌张。
“马克?”肖德里瞟了他一眼,说,“该你了。”他鼓励地笑了笑。
科索把光碟插入电脑光驱,片刻之后,PPT上的第一张图像投射了出来:
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康普顿伽马射线闪烁体:异常高能伽马射线发射数据之分析
数据分析高级工程师 马克•科索
“谢谢肖德里博士。”科索说。“我给大家一点惊喜——我相信这个发现有点意义。”
德克威勒的脸板了起来。科索努力不去看他的脸,他不希望自己前功尽弃。
“我不想谈浅地表探地雷达数据,我想集中谈谈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康普顿伽马射线闪烁体收集到的数据。”
会议室里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安静。他斗胆看了肖德里一眼。他看上去非常感兴趣。
他又放了一张图像,上面是火星和环绕它的许多轨道。“这是过去一个月里火星轨道飞行器的轨迹,是在一种近似极地轨道上收集的数据……”大家熟悉的情况他一带而过,接连翻了几页,然后在一张最能说明自己观点的图像上停下来。这是一张带有周期性峰值的曲线图。“如果火星上有个伽马射线源,这就是从火星轨道飞行器上看到的理论上的特征。”
有的人在点头,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互相交换眼神。
他翻到下一张图象,上面有两张曲线图,一张叠在另一张上面,峰值几乎重合。
“女士们,先生们,上面这张是从轨道飞行器获得的实际伽马射线数据,下面这张是理论上的曲线图。”他等着大家的反应。
大家都沉默不语。
“我要提请各位注意的是,这两张曲线图看上去是多么吻合。”他说,努力保持一种适度、中性的口吻。
肖德里眼睛眯起,身体前倾。其余的人只是怔怔地看着。
“我知道误差棒还有点大,”科索说,“我也很清楚背景噪音很高。当然,这个闪烁体是没有方向性的。它不能集中在一个具体的源上。但我做过一次数据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吻合是一种巧合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五。”
又是沉默。会议室里气氛紧张起来。
“你的结论呢,科索博士?”肖德里问道。他有意用了一种中性的口吻。
“火星上有个伽马射线源。一个点源。”
大家惊呆了。“这个点源可能是什么呢?”肖德里问。
“这正是需要回答的问题。我想下一步要去分析一下视觉和雷达图像,设法找到那个相应的人造物体。”
“人造物体?”肖德里问道。
“我的意思是一个有特色的物体。人造物体这个词是个相当拙劣的选择,谢谢你给予纠正。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在寻找非自然的物体。”
“有什么理论基础吗?”
科索吸了一口气。他在挣扎,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一不做,二不休。“纯粹是推测,当然,我有几个推断。”
“说出来我们听听。”
“它有可能是地质反应堆,就像地球上发现的一样,即岩石和水的运动浓缩了大量的铀,从而产生出一种次临界的物质,这种物质腐烂后,释放出伽马射线。”
肖德里点点头。
“但这种推断有很大的问题。火星跟地球不一样,火星上不存在板块构造论,没有断层作用或者大量的水运动。陨星的撞击只会扩散,而不会浓缩物质。”
“还可能是什么?”
科索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微型黑洞或一大块中子简并态都会释放出大量的高能伽马射线。这种物体也许是在一次撞击事件中来到火星的,然后储藏在或被拦截在离火星表面很近的地方,向太空释放伽马射线。 实际上,这种物体可能仍然很活跃,可以吞噬这颗行星——由此产生了伽马射线。这种情况可能……”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非常危险。如果火星被黑洞吞噬,或者被挤压成一个中子态,那伽马射线会让地球彻底变成一个不毛之地。”
他停下来。他说完了。他环视四周,看见大家怀疑地看着他。没问题——数据都是真实的。
“那浅地表探地雷达数据呢?”肖德里问道。

科索盯着他,有些难以置信。“我几天之内就可以准备好。我觉得,我希望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伽马射线数据更为重要。”
德克威勒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友好,可以说调整得很好。“对不起,科索博士,在我的印象中,你在今天的会上要讲的是浅地表探地雷达数据。”
科索看看德克威勒,又看看肖德里,再看看德克威勒。大家现在都看清楚了,德克威勒是个多么白痴的人。“我觉得这个更为重要。”科索终于说道。他看着肖德里,希望他、祈求他给自己一些鼓励。
肖德里清了清嗓子。“科索博士,我一看就不赞同你这么热心地去搞这些数据。这些误差棒大大降低了这种‘吻合’的意义。四分之一的噪音偏差也靠不住。巧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二十五,这也不能证明任何东西。”
“肖德里博士,许多天体学数据都是刚刚超过噪音级。”科索平静地说。
“是的。但我怎么也不相信在一个没有生命存在,没有地壳活动,没有磁场的星球表面会发射伽马射线。至于黑洞或……”肖德里充满怀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科索清清嗓子,继续讲下去。“我建议我们搜索一下这个星球表面,看能否找到一个看似伽马射线发射器的东西。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星球表面查到伽马射线源,我们就可以用高清晰度科学实验成像相机把它拍下来。很可能我们已经把它拍下来了,只是我们不认识它,不明白它的含义罢了。”


肖德里看上去心平气和。他盯着屏幕上的图像看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在等着他说话。“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科索等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你的伽马射线源的周期据说是大约三十小时——按照你的图表。但火星转一圈是二十五小时。你怎么解释这个差异?”
科索注意到了这一差异,但这个差异似乎很小。“五小时在误差幅度以内。”
“对不起,科索博士,你要是从你的曲线图上推断的话,这两个周期是异相的。非常异相。那不是什么误差幅度的问题。”
科索目不转睛地盯着曲线图。肖德里是对的——他立即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基本的、愚蠢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我明白你的意思。”科索说,脸上火烧火燎的。“我再去核实一下数据,看能否解决这个问题。但确实有周期。它确实在那个星球的轨道上。”
德克威勒说话了。“科索博士,即使它是准确的,我怀疑它也偏离我们目前的任务。我宁愿你把精力放在浅地表探地雷达上——已经很晚了。”
“但……我们当然要弄清楚伽马射线异常的原因,”科索无力地说。“它可能对地球上的生命是个很大的威胁。”

“我不相信有什么异常。”肖德里说。“连数据都不准确,我不赞成这种危言耸听的论断。在这里我们必须非常小心谨慎。”
“即使可能性很小,也——”
肖德里打断他的话。“当你长时间盯着噪音波的时候,你会开始看见并不存在的东西。人的大脑经常会无中生有。”他平静而又几乎是同情地说道。“真正重要的是浅地表探地雷达数据。已故的弗里曼博士犯了个错误,把那么多时间花在了伽马射线数据上。我不想看见你重蹈覆辙。”
德克威勒转向肖德里。“查尔斯,我自己来完成浅地表探地雷达数据分析吧,明天下午5点前给你。我很抱歉。”
肖德里点点头。“明天下午5点。非常感谢,温斯顿。”
科索抄起手,听完了后面的演讲,脸上神情专注,却什么都没看进去、听进去,好像他体内已经死去。就连站起来离开时玛乔丽•梁在他肩上的轻抚都无济于事。他怎么能犯这样基本的错误呢?
弗里曼是对的:肖德里实际上跟德克威勒一样,是个大白痴。他的演示结果如何呢?一个彻底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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