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看着天黑

【一】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已经快把烟戒掉了的王顾成，在这段时间又疯狂地吸起了烟，而且比以前更为恶劣，几乎是烟不离手。

王顾成半躺在椅子里，脱掉鞋子的双脚担在对面面冲着自己的另外一支椅子上。眼睛默默地看着天棚，夹在左手里的烟，处在掉落与不掉落之间的状态下，无力地挣扎着。王顾成身体的疲乏感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是无时不刻地都在发起猛冲。有时，王顾成觉得夹着香烟对自己来说都是一个极重的负担。所以，很久以来，只要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都会这样弄成半躺卧姿势，才会感觉舒服一些。

刘纪伦半趴在桌子上，拿着那根用了快十年的极普通的笔，一下一下地敲着脑袋，目光落在离眼前只有一手远的纸和计算器上。刘纪伦的身体状态比王顾成还要差。本就身体孱弱的他，在上次病倒后，自己感觉就没彻底痊愈。只要有机会，就会趴在桌子上，甚至有时在有外人的场合下，也难以抑制。

“成子，这次的第二季度定价普遍又下调了。几次降价了，唉! 价格下滑得这么厉害，真是承受不了。回款也不象以前那样顺利，有一些原料价格也在上涨，特别是银行贷款，原来还没觉有什么，现在一到还款的时候，我都……唉！咋办呢？！”虽然大家都知道具体情况，可刘纪伦还是忍不住唠叨了一遍。

“能怎么办？隆哥以前就提醒过我，说到处都在扩建，一旦产能释放出来，恶劣竞争是必然的，警告我说不要跟着跑，否则有可能被拖进去。唉！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可不跟着跑，又能怎么样呢？”王顾成姿势没变，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恶性竞争和价格下滑，我也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开发专利技术、调整产品结构。我们有很多专利技术，情况还算好一些呢。那些技术含量不高的供应料和物件，价格下滑得更是惨不忍睹！”王顾成使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用平缓不间断的呼气，把烟吐出去。脑袋里充满着那种被烟猛烈刺激的眩晕感，忙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

接着说到；“产能还在释放，价格还会下滑。我们怎么办？”

王顾成扭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刘纪伦，又使劲回头看了一下坐在窗边一直和一盆绿色植物对眼的翟庆会。

刘纪伦和翟庆会都没言语。

“我想，无非三条路。第一条路，退回去。大刀一砍，维持吃喝就得了。”王顾成用半开玩笑地语气说着，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条路，维持现状，推着向前走，走到哪算哪，遇到什么事解决什么事。”又使劲吸了一口烟，闭眼皱眉地抵抗着嘴里的苦涩。看看手里的烟只剩下了一点点，就把烟头扔在爆满的烟灰缸里。随手，在桌上的烟盒里中又拿出一支点上。

“那怎么可能？！现在不但没有好转迹象，而且肯定是越来越恶劣，这样下去，肯定是……”刘纪伦不再用笔敲着脑袋，闭眼无奈地摇了两下头，把本想说“死路一条”的话，咽了回去。

“那么就只有第三条路了，压成本。”王顾成说完使劲扭头看了一眼翟庆会。翟庆会感觉到王顾成在看自己，马上转过头瞪着眼睛；“你别看我啊！我这边把成本压得……！现在还都是新设备呢，如果到了中后期，维护成本这一块又得上来！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我实在没有招了！”

“你看，你一睡不着觉，就喝酒！少喝点酒，酒钱省了，成本不就下来了？！”王顾成逗着翟庆会。

“呵呵呵呵……”三人难得轻松地笑着。

“大会那边我也想了，该压的也都压了。如果再压下去，质量、安全就保证不了了，那样……更糟！”

翟庆会感到被理解，使劲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再扩大规模？规模效益？”王顾成知道这个道路是走不通的。

前期城致公司买地建厂的扩大规模，是由于对市场前景的预期，加之城致人对发展壮大的强烈愿望，是主动的。虽然，到扩建后期，市场的环境已经大不如刚刚扩建的时候，但还是能让城致公司体会到规模带来的益处的。这里边隐含了一件让王顾成、刘纪伦如鲠在喉的事情。那就是银行贷款。如果按照城致公司自有资金，是绝对不可能达到现在的生产规模的。急于发展的城致公司借用了大量的银行贷款。以前在一切状态良好时，银行贷款的压力并不明显，而现在这一压力几乎让城致公司喘不上来气。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再次贷款去扩大规模。

“哎哎哎！要是再扩大规模，我就不干了！”翟庆会一听到王顾成要扩大规模，猛地站起来，使劲挥舞着右臂，大声嚷嚷着。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撇嘴摇着下巴，小声嘟囔；“我现在、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管呢？！”

王顾成和刘纪伦相视一笑。王顾成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

王顾成心理明白翟庆会的反应是为了什么。

翟庆会在国企做过车间主任，能够管理一个工厂是他的终极梦想。城致公司这个舞台让他充分发挥了管理才能，实现了这个梦。但，这是有限度的。

翟庆会骨子里的侠义情节，能让他同员工同甘共苦，但也不可避免的在管理中融入了浓浓的感情色彩。这对一个车间主任、小厂厂长，甚至现在城致公司中等规模的生产厂来说，都是恰当和必要的。但如果规模再持续扩大，翟庆会的能力就不足以驾驭了。翟庆会提出反对扩大规模，并不是由于他把自己的适合特性看得清楚了，而是由于现在城致公司生产厂的规模，已经让他捉襟见肘、疲于应付，在自己的极限边缘来回游走了。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压缩进与出的成本。”指了一下刘纪伦。“纪伦，这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成子，你是说……，有些原料我们自己来做，或者收购几家上游企业吧？”刘纪伦坐直身子，看着王顾成。

王顾成向上翻了一下眼睛，想了想，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

“我也想过，只是没有什么具体指向。”刘纪伦收回目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似是而非地说着。

翟庆会目光不再看着植物，闭着眼睛思考着。猛然恍然大悟地拍下头，发出“澎”的一声，向后斜探着身子，瞪大眼睛看着王顾成。“哎！我们运输量这么大，可以成立自己的运输公司，怎么样？！”

“嗯，扩大业务……”王顾成听到翟庆会的话，眼睛向上翻了几下，仔细地想着。

没等他把思路延伸下去，翟庆会就又发现新大陆一样喊着；“对对对！我们还可以搞一搞什么股票啦、地产啦、旅游啦……”

“谁说我们大会同志只能喝酒，这不想得很多嘛！”王顾成扭回头，看着翟庆会调侃着。见到翟庆会有点尴尬地嘻嘻笑，马上就正色说到；“大会，我倒是没仔细想过这些。只是觉得，我们对那些太不熟悉……，让我想想吧。”

看了一下表，伸个懒腰，大声地笑着说道；“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休假！嗯，15天。”

刘纪伦、翟庆会相互对望一下，然后扭过头愣愣地看着王顾成，随即脸上又露出理解的表情。

见到二人表情，王顾成又恢复了那种无奈地笑。“哎呀！我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事，我哪有资格休假啊。这半个月，如果没有特殊事，我就不来了。也不走，就在家想想。”

【二】

叫了司机，到了书店。一个小时后，二人出来了。

司机咬牙切齿地背着两个“书褡裢”走在前面。王顾成尽力保持正常走路姿势的拎着两摞快碰到地的书，牙使劲咬着伸出半根儿的舌头，脸憋得通红。

准备这段时间把车留在家里，思量着自己住的比较远，司机送完自己再坐车，到公司不太方便，就让司机在合适的位置下车回公司。

司机咧着嘴想着后备箱的书堆，转回头疑惑地说；“王总，你一个人……真、真行吗？”

“没事！你回去吧！”满脸的轻松。

把车停在自家楼前。王顾成四下打探了一下，见四周无人，就呲牙咧嘴地把书连推带拽地弄进书房。带着胜利的笑容清点了一下，122本。

冲了个澡，又开始了标准的读书姿势。一手拿书，另一面胳膊夹笔记，嘴里叼着笔。一边看一边记录着即时的感想。笔记本记得跟天书一样，也许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

就这样从上午11点，一直看到了下午2点多。竟然忘记了吃中午饭。翻看冰箱的时候，忽然醒悟，既然是休假，就应该有个休假的样子。

王缘因为要上晚自习，晚饭在学校食堂吃。王顾成决定给总唠叨想吃家里饭菜的女儿做顿饭。

迅速地翻找各种食材，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做好了几个家常菜。看看时间，4点刚过。打电话给程思，说去接她，让她早点出来。

程思受宠若惊地坐上车，看外星人表演一样的看着王顾成指着手里的保温桶。

“走，给女儿送饭去!”

基因的遗传真是神奇，王缘用和妈妈一样的看外星人表演的表情，看着王顾成。

“爸，你……怎么有时间给我做饭？！”

王顾成用翟庆会的标准姿势，竖起大拇指，使劲地向身后指着，带着满脸自豪：“我！休假！！”

第二天又在书堆里爬了多半天王顾成，叼着笔，伸着懒腰，然后弯腰、踢腿的一阵天崩地裂地放松，忽然眼睛落在了电话上。满脸愧疚地晃了晃头，已经快20天没去看爸爸妈妈了，虽然1、2天就打个电话，可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单一用电话就能表达的。

拨通了电话，爸爸很大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

“”爸，是我！”爸爸原来的听觉非常灵敏，可这两年，忽然耳朵背得厉害。无声地感叹，“爸爸真的老了。”

“爸，是我！小城！”

“小城啊！”说了几句，爸爸才听清是王顾成。

“爸，我今晚和程思到你那吃饭！”王顾成几乎是大声地喊着。无奈地笑着。给爸爸配的助听器，总被他丢到一边，说是不习惯。

电话里传出了妈妈的声音；“这个老头子，喊什么！小城啊，怎么啦？”

“妈，今晚我和程思想去你那吃饭。”王顾成恢复了正常声音，带着浓浓的依恋。

妈妈的身体还不错，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腿总是疼得厉害。程思带着妈妈去检查过，说是膝盖半月板损伤，是老年病，没有什么特殊治疗方法。王顾成也多方托人买药，可一直也没什么效果。每次王顾成问妈妈腿好点了吗？妈妈总是揉着膝盖说“好啦！好啦！没事啦！”王顾成知道那是妈妈怕自己担心，只能无奈地笑笑。

“好啊！”妈妈声音里带着兴奋。“老头子，儿子、媳妇他们今晚来吃饭！”王顾成知道爸爸肯定站在妈妈身边，想知道什么事。

王顾成听到爸爸在旁边说了一句。

“就你行！呵呵呵，你爸说他猜得对呢！今天一早他就去买了两条鲫鱼，说给你熬酸萝卜鲫鱼汤，还说让你来取呢！”

“我就是愿意喝这汤！”王顾成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兴奋感。“妈，你什么也不用管，我一会儿买菜，我做！”

“家里冰箱里什么都有，哎，缘缘来吗？”

“妈，你别管了！哦！缘缘不行，给她带一些回来就行了，她也愿意喝酸萝卜鲫鱼汤。

“哎……”妈妈还要唠叨。

“好啦，好啦，老太太，我去买菜啦，挂了啊！”

给程思打了电话，让她自己直接到妈妈家。看了看时间，开车飞速地赶往菜市场，买了几样爸爸妈妈愿意吃的菜，赶了过去。

直到晚上，接到下自习的女儿，王顾成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又在车上绘声绘色地给程思和王缘讲起了刘来神厕所安全事故和崴脚的事。三人笑得都留下了眼泪，直到程思强逼着王顾成把车停在路边，情绪稳定了一会儿，才开车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王顾成大声地宣布陪程思看电视。可没到10分钟，王顾成就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好不容易被程思叫醒的王顾成，游魂一样地进到卧室，倒头大睡，衣服还是程思连翻带拽地帮着脱下来的。

程思起夜，睁开朦胧的眼睛，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3点。忽然发现王顾成不在身边。走出去看到书房的灯亮着。隔着门窗望去，王顾成右手拿着书，腋窝下夹着笔记本，笔别在耳朵上，左手拿着烟，正聚精会神地在屋中边踱步边看书。程思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一周下来，王顾成每天做晚饭，接程思、接女儿。剩下的时间就是痴痴呆呆的在书房里看书。程思没有问他，给翟庆会打了电话。

“大会，顾成这段怎么不去上班？”

“啊……，他休假！”

“你们几个也……有休假制度了？”程思觑着眼，嘴咧得象刚吞下一片苦药。

“啊，对！不知道。”

程思放下电话，抬眉闭了一下眼，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精神都不好了！”

原本想休假15天的王顾成，到第10天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进去书了。

所买的书基本上都是关于企业成长、管理、成本控制的内容的，还有一些传纪。一些书的某些部分被翻看了很多遍，画得乱七八糟的，而书桌上的几本喜欢的小说，却一下也没被碰过。

王顾成沮丧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无力地夹着正在努力燃烧着的烟。腿的前面，随意地放着装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两本书，盘着的腿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上面的天文符号上又增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X”。

站在小山顶的王顾成努力地向前望，浓雾一片。不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书中有的从理论上，有的从经验总结上论述着企业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大大小小危机，也有的兴奋无比地讲述着企业的扩张与发展。或压抑或高昂、或惊险或平淡，林林总总。王顾成总感觉与城致公司的现在情况似是而非。落到具体问题上，那些所谓的理论与经验显得是那么的苍白与无力。

应该怎么走呢？书中企业的发展与扩张，好像总是伴有激情与自信，而自己的内心里却是无奈甚至有些恐慌。这与自己所构思的“山那边更美”太不一样了。

后期，一直在回避着极限边缘跳舞的城致公司，实际上还在悬崖边徘徊。绿地果林只是暂时的休息地，远处又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也许能够吞噬一切的山洪就要到来。

咬牙站起身，还得在山洪到达前找到安全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是否能够生存下来，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

王顾成感觉城致公司就像一艘无法调整航向，也无法停下来的船，向前方乌云密布的暴风雨中心挺进。身边的船一只只的被逐渐狂暴的海洋吞噬，谁能闯得过去呢？谁又会生存下来？

自己能做些什么呢？也许补充一些淡水、抓紧捕捞一些食物、修整船体，生存的几率或许会大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