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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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罐车启动了。望着远去的闷罐车厢,师长脸上的冷凝开了,他“啊哈哈”地大笑一通,当火车最后在冀中平原消失时,随着父亲脸上化开的和暖,那笑声由小到大,先宽厚再到尖利,最后成了嘶着嗓子的笑吼,声音痛快淋漓,森森逼人,整个平原、麦秆都在那笑声中倾斜了,跟着那笑声,师长松开马缰,身子猛地朝后倒过去。被他用肩膀砸下去的笑,颤抖在最后一缕阳光里,就如一股山风,呜吟吟地从站台上,辗轧着他的下属们的桃心化开了。士兵们被师长的开怀大笑把手脚捆住了,站在莫名其妙中,眼睁睁地看着师长用头朝水泥站台砸,砸得沉重有力,发出了一声惊心的闷响,血和夕阳一道洒在从战争中稍稍安静下来的平原上……
就这么,父亲死了,脸上是胜利带来的迷醉。作为军人,他征战一生,或胜或败,在死时没有留下一丝缺憾,辉辉煌煌一辈子,完全可以气昂昂地步入阴曹地府那片军人的魂区。
可是军长,军人世家的一个将领,统率着数万人马,相当于世界上一个小国的全部部队,一言出口,坦克、大炮,需要时甚至飞机都可调用,却没有机会动用一次。纸上谈兵,“红蓝”冲杀了几十年,却没有机会参一次战。想来可怜,一军之长,四十年除了国内的“阶级敌人”以外,没遇见过一个“真正敌人”,却已到了离休年龄。这不能不叫军长感到一种莫名的痛心和无以言表的惋惜——这是民族的幸事,军人的幸事,可对军长来说,实在是一种悲哀。
——一定要争取开拔到云南!
——能吗?凭一团的情况……
——怎么偏抽考一团呢?
——娘的!也许真的有“命”之说!你的命就是永远和战争隔河相望?
——事在人为。若不争取到这次参战之机,你就枉有军人之称,枉为一军之长……
后来,沙干事给我谈起这次考核,谈得很详细、很琐碎,似乎也很言过其实。他说:
我们到一团时,是熄灯以后,九个半小时在车上筛糠般的荡动,把人的肠子都抖空了。按往常惯例,到一团去的工作组、检查组什么的,如早上出发,午间是到途中的一师师部吃顿饭,听些汇报,下午到一团吃晚饭。如下午从军部出发,晚上就住在师部,休息一下,看些材料、录像片或一场电影。这次,去之前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司机中途往师部拐时,军长却问:
“去哪儿?”
司机一怔:“不去师部?”
“谁通知你去师部?”作训参谋安排的,这时他就不能不说话。
“军长……你不吃点儿饭?”
“不饿。”
“垫垫肚子也好,还远呢……”
军长没说话。
这其实已经是批评了作训参谋的多言。作训参谋从军长那里接过难堪,等军长进入他自己的情况里边时,把手握成一个传声筒,对着我耳朵道:“司令部的人都讲:宁可步行跋山涉水,不坐军长的小车下部队!”
我有同感。
无论是谁,只要和军长稍一接触,你就会感觉到,他不是凡人,说不是凡人,并不是说他比谁伟大,而是说他没有凡人的情感。他以为,军人就该如同他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要和凡人区别开来。我们是十点钟到一团的,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山坡上错落着朦朦月光。一团的营房大门口没有哨兵,也许哨兵是屙了,尿了,或干别的什么了。小车到那儿没停,就径直进了营区。营区里倒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走动,都是搭肩勾背,站在路中央,见军长的车到,并不主动让开,反而想趴到车上看谁来了,那样子很像山里孩子没见过小车一样。
到招待所门口时,有个战士从招待所走出来,迎面碰见小车,竟站在路上不动了。
驾驶员刹了急闸。
作训参谋猛地推开小车门:“干什么?!”
“哦……哎哎……”
那士兵慌不迭儿挪到路边呆怔着,受了惊的小羊羔似的。
这时候,军长从车上下来了。
“哪个连队的?”
“招、招待所的招待员……”
招待员见了小车竟不知让开路!
军长扭头看着我。
“统计没统计这三年之中军里到一团的工作组?”
“统计了,三年军里来过两次。”
“首长呢?”
“没人到过。那两次都是团里出了案子,军里派人来破案的。”
“师工作组呢?”
“远……不太方便,师里这两年也是年终考核时派参谋干事来一趟。”
没上车,没说话,军长步行进了招待所。
招待员依然怔着。
“还不快把你们所长找来。”作训参谋命令着,等那招待员灵醒过来跑走了,怒道,“疵毛,一看就知道是从山里来的乡下兵。”
招待所的景况不消说,条件十分差。团一级,又在远山高岭上,上级成年累月不来一个人,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军长住的房间,也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旧沙发、一个旧电话。屋里潮湿的霉味,像三年没有开过窗。好在打扫得还干净,墙上虽挂有脱落的灰泥片,但蛛网明显都被扫去了。
军长洗了脸,倒上开水,所长进来了。
“首长……这条件差……”
军长盯着招待所所长脖子上敞开的风纪扣。
“团长怎么还没来?”
“好,我去叫……这条件不好首长,地上潮得很。别看是山,水势很旺,被子都是湿的……”
“快把团长叫来。”
“我马上去叫……条件差……一会儿饭就好……”
所长从军长屋里退出来了,这当儿我去给军长送材料,正到门口,看见前排房子的黑影里走出一个人,一下把所长拦住了。
“娃儿拉了一床……你一点儿也不管!”
“快回去擦擦,不能叫他哭出声……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后边呐!”
所长一推面前的人,跑走了,极慌。
这时候,军长已洗整完毕,把我和作训参谋叫去开了短会,分配各自的任务,并嘱我注意搜集材料,考核结束,《考核情况报告》就要整理出去,迅速上报军区。最后,军长把自己埋在那个烂沙发里,盯着对面墙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俩说,样子很悲观:
“成败就在一团了……一团……”
接着,门口有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推开屋门进来了一个人,是团长,高个,有点儿胖,至少穿一号军装,一到屋里,就笑眯眯地十分热情:“啊!军长,路上辛苦了……”
团长曾经是军长当团长时的警卫排长,他们十分熟悉。他向军长问候着,伸出了双手,不料军长乜斜他一眼,没有伸手,又把目光挪回来望着掉了几块灰片的墙壁。
“出去。”
团长呆了,笑在脸上僵着,用余光瞟瞟简陋的房间。
“师里,通知说……你可能明天下午到……”
军长仍然没回头,声音抬高了。
“你出去!”
团长身上抖一下。
“我……没把这个团,带好……”
军长火了,旋回头,用手狠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整个沙发都痛苦地吱咔了一声。
“一团之长进门不知唤报告,我就知道你没有带好这个团!出去出去!!”
团长额门上挂着汗,哆嗦着退出去。我见他帽子没戴正,生怕他再遭此罪,就跟着出去,顺手关上屋门,跟他说了。
擦了汗,整了军容,团长上前一步,在门口立正。
“报告!”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了一个似乎压根不想开口说话的声音。
“进来吧……”
团长进去了。
我站在院里,暗自舒口长气,抬头望着天空,月亮正顶了,云很稀,地上月光亮了许多,我看见招待所的小院里,种着几行冬青,几株花树,还有几棵倒柳。花间树下,垦出了几畦菜地,不知种的什么小菜,已经吐出晃悠悠的小芽。这一刻,我突然奇怪地想,除了权力,单拿人来说,军长确是不同凡人的。他不是乡间农民或城市市民,是一个地道的军人。他是一架冷峻的山,而团长、所长、作训参谋、我、还有那个小招待员,则不过都是庄稼或草。好在,山脉虽大,可迟早要被庄稼或与庄稼接邻的杂草所覆盖。在军营里瞅瞅,像军长这样的人能有几个?而和乡间农民一划一样的人却比比皆是: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政委、教导员、指导员、士兵……有一天,我想,不是军长把大家变过去,就是大家把军长转过来……
检查部队,军长你已经有了十二分丰富的经验。如是例行公事,只消给下边提前吹股风,下属会把你要检查的项目,准备得十二分停当,什么队列、射击、军体、战术……一切都好。无论是师首长、军首长、哪怕是军区、总部首长来检查,基层的干部也总有办法让成绩保持在良好以上——这一套应付办法,在一团,也对付了无数次上级,然在你面前,就不那么灵验了。
晚上十点钟到团招待所,十二点钟休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你拉了一团的紧急集合。
月亮歇息了,星星还十分稠密,宣传干事和作训参谋还在梦里,你去敲了门。
“传我的命令,全团二级战备,紧急集合,组织五公里越野。”
作训参谋训练有素,没穿裤子,擦上一把眼屎,抓起电话,就和团长家里接通了。
十分钟后,这道命令下到了各个连队。嘟嘟嘟嘟的哨子声叫得急且有致,等你带着两个下属从招待所走出来,竟有一个连队跑步到了大操场,连长一见你走来,旋即唤了声立正,就跑步向你报告:
“报告军首长,一营一连二级战备紧急完毕。用时三分钟二十秒。应到人数九十八人,除一名值班,一名休假,一名生病住院,实到人数九十五名。报告人——连长:唐大高。请指示!”
报告辞简短流畅,咬字清晰。听完报告,你浑身一振,精神起来,看着一连长,镇静一会儿,低沉有力地命令:
“归队。”
“是!”
一个军礼,车转身子,一连长跑步到队前立正站好,等着你去逐个检查。
你过去了。
什么也没检查,你只在队列的最后一排每个士兵的背包上捏了一把。
那背包都硬得如砖。
一九六二年全军大比武,你带着一个连队到军区,紧急集合得分第一名,用时也是三分二十秒,那背包也一样硬得如砖头,军区司令员也如你一样仅仅用手捏捏,就对部队的素质有数了。你素来相信:从一个项目中,就能看到一支部队素质。
捏完了,你退后几步站定,暗淡的星光,遮住了你脸上的几丝兴奋。
作训参谋来报告:“检查完了,没人少带一件东西。”
宣传干事过来报告:“实到人数,确是九十五人。”
好!你心说:要的就是这样的部队,如果一团每个营都有这样的一个连队,就不愁军区考核,就不愁部队不能开拔。
“把一连长叫来。”
作训参谋去叫了,转眼一连长就如一根柱子样竖到你面前。
“首长,有什么指示?”
你盯着一连长,眼里有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亮光。
“哪年入伍?”
“一九八○年。”
“哪个院校毕业?”
“第一步兵学校。”
“学生官?”
“从部队考的,‘半土半洋’。”
“哪年当连长?”
“前年三月。”
“归队。”
“是!”
一切都十分简练,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语言。一言一行都在军人的规范里。你欣赏的就是这种军人。一连长走后,你想到各营的集合地点都过目一遍,至少能一个营检查一个连,就带着两个下属朝二营去了。
你当然没有料到,情况其实比较复杂,还有点戏剧性变化。往二营去时,星星似乎眨眼间落了许多,地上铺了一层黑色,沿着营区的道路,你往前走时,差点儿碰到一棵树上,作训参谋去搀你,你一下把他甩开了。
“不用。”
宣传处的沙干事,慌忙急走几步,到前边领着路。
“跟着我,二营是我的老部队。”
到此时,一连已经集合完毕五分钟,其它周围的几个营连,还没几个连队拉出来。二营在营区最南的一面小坡上,到坡下那会儿,不知是几连出来了,几十个人,前边是三路纵队,后边是一堆一团,唧喳着,吵嚷着,从你面前往大操场集合了。
“奶奶的,搞什么紧急集合……”
“老大,我这背包怎么捆不住?”
“叫什么!老大还睡着没起呢。”
“我操……一月十块钱,睡不醒就起床,干个×!”
这议论像刀样扎到了你心上。
“这是几连?”
沙干事回过身:
“五连。”
你站住脚:
“二营不去了。”
“不检查啦?”
“检查过了。”
“那……”
“到一连。”
“一连?”
“一连。”
二位下属当然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一连检查过了还要去,二营只匆匆见个五连,就又折回过来。如果军长你和别的军长一样,和别的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你是一定会让五连停下来仔细检查或径直到二营宿舍看看的。也许那个时候,情况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你在一念之间,看看手表,发现一连集合用时三分多钟,而别的连队,都在十分钟左右。五连的几句对话,叫你想到了一连士兵砖一般的背包。
你疑心了。你永远是睁着双眼的军人,决不会对军队军事“睁闭各一”。到一连,找到值班的哨兵,你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军长——紧急集合你们连队是不是预先知道?你要说实话!”
军长和士兵的距离如远隔千山万水,突然间却冷丁儿撞到了一块。纵然说士兵是一块钢铁,也要被军长二字的分量给压扁。
“知……道。”士兵说,“连长睡前……挨个儿通知了一遍,新兵十二点就起床打了……背包。”
那一刻,沙干事和作训参谋怔了怔,军长却是十分惊讶。那惊讶里还深藏着恼怒。原来一连是在作戏,是在欺骗。
这其实是对军考核检查组的戏弄。尤其对军长,则是一种高等讥讽!在沙干事这方面,并不以为然。他生在一九五八年那个年月,在军营内外,作戏的事情见多了。多了就见怪不怪。人生和社会就是这般模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以为,对人来说,除了土地,其余别的都能作假,什么历史、政治、生活、工作、命运……整个儿就是人生大舞台。只有那亘古的褐黄土地,对他来说则是一一二二,实实在在,容不得半点儿的游戏。
每每在他这样感觉,这样以为的时候,他都会微微一怔。在那一怔里,他那农民的心里会油然生出那永不会褪色、永远不会在记忆中消失的那一方田园……
收过小麦的大田,像在一块无边的黄毡上烤着,似乎生了烟,田中旱裂的地缝,如寒天冻炸开的庄稼人的手背,密密地把田地切碎开来。在天地之间,天可以无情地踢地一脚,人却是不能怠慢土地半点儿。地铁板了。一百零七天没落雨,犁不动,翻不开,就用锄砍麦茬再种蜀黍。远处地里,有人影晃动、有劳作的声响、有苍老的歌声:
天高高哟黄日日大
庄稼人哟在土地上面爬
生是黄土儿哟,
死了也是黄泥巴……
父亲听着那歌声,收住锄子,直起腰,把脸醉在歌里。油光的黑背上,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白白的,如席样贴在肩上。他抬头望望苍茫茫的大天,从肩上撕掉一块透亮的皮,狠狠地朝着太阳摔过去。那手掌一般大的皮,在日光中透着红亮,飘起来,落下去,轻微微的,像是一张纸。
儿子痴痴地盯着父亲。
老天爷,我操你二喜!父亲叫着,又弓下身子锄那白拉拉的麦茬了。
晌午了。
儿子说,去地头喝口水。你甩给儿子一眼瞧不起,就再也没有直身子。刷!刷!刷!锄麦茬的声音,既结实,又空洞,沉闷地响在世界里。
儿子去了。
弟弟在树下搂着一罐水,晒热的小鸡就搁在罐肚上,两条光腿把瓦罐牢夹起来。井拔冷水被弟弟暖热了。
喝完水,儿子在树下没有动,那一会儿他真想死在树阴里。
喝完没有?父亲唤,嗓音很长。
还没有——儿子拖着嗓音答。
不怕喝死啊!
死了倒好。
你给我回来!
种种种,种了也白搭……
收一粒也是好收成,不种你一粒也别收,饿死你这龟儿子。从南京到北京,从汴梁到西安,没有不种地的庄稼人,普天下都靠做活过日子。媳妇是床上的活,田地是心里的活。不把活路放心上,讨媳妇?猪也讨不到!
儿子下田了,脚上踩着不耐烦。可当他看到父亲那开始弓了的瘦背时,心里猛然冲撞几下,仿佛突然间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话,知道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也许是劳作的道理,也许是别的啥儿。那是一种只有父亲,只有站在阔大的田地里,只有踩着坚硬的黄土,只有在那土中终生劳作才能明白的。离开土地,离开劳作,就永远无法理解!
然那天,在土地中长高起来的沙干事似乎理解了……
他不能忘记土地。他永远是个农民,地地道道,就和军长是地地道道的军人一样。弄明白一连是在作戏时,他表面怔着,内心却十分淡然。这情况除了因为是见怪不怪外,还因为他本来在内心就希望是这样,希望一团在军区组织的战前考核中,名落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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