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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路六命闩了大门,走回院里,依然坐在桐树下的青石板上。村长扔的烟是带嘴的长烟,盒儿上有外国的字码。他朝那烟瞟了一下,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就从那烟中抽出一支。点烟的时候,他手有些发抖。上房的门被村长随手关了,窗户上没有糊纸,在路六命燃烟的时候,灯哑然灭了。投在院落那窗灯光,转瞬即逝。他眼前顿时一黑,就钩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咽进了五脏六腑。从那窗缝、门缝汩汩流出了床响的声音,路六命的心立马高悬起来,在他和他女人做事时候,就是疯了也没有把床铺弄成这个样子。那是一张柳木老床,上边铺了竹笆,又铺了褥子、单子和被子,就像一个穿了棉衣畏寒的老人,怕再也支撑不过这个严寒的冬季了。烟在路六命手里不紧不慢地燃着,烟灰愈来愈长,一星火点也越发暗了下来。时间似乎是从路六命嗓子眼里流失的,走走停停,停停行行,如同夏季时有时无的风,把他的喉咙吹得干燥欲裂。他抬头看了一眼,等着床铺的响声渐次地小下,等着屋里的灯光突然又明亮起来,可是,那里却依然无头无尾地暗着,床铺无头无尾地咔咔作响。他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压力,又黑又胀地搁在他的头顶,似乎要把他的头给压炸开来。就这当儿。他听到了床铺的响声中,夹了一声他女人的尖叫,又细又软,如同凌凌乱乱的柴堆中,忽然挂了一条光滑的绸带。路六命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旋即,床铺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咔咔喳喳,慌慌乱乱,宛如从天空的四面同时响起的雷鸣,震撼着路六命的耳鼓。他又蹲了下来,烟灰被抖落在地上,一星红点亮在院里,以为时光从那床铺的响声中、从他干裂的喉咙间,少说流去有一年两年,其实低头看烟,才燃了三分有一。他想起有的时候,女人乐意,他能在她的身上持续吸两支烟的工夫,何况眼下她身上伏的是一村之长。在他给村长守护机井房时,有时候村长不是领着女人,从一早进去,到午饭时还没走出那间小瓦屋吗?最短的时候,他和他家面粉厂的会计,在瓦屋里做着事情吵架,不也用了两支烟的工夫吗?路六命又吸了一口香烟,火光在他鼻前长时间地又白又亮,他吐了一口长气,立马觉得心里的郁闷被吐出不少,于是就像淋湿的鸡子一样,缩在青石面上,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这时候,月亮升了起来,上弦,五天时间过去,已经不是月牙,而是齐整整的半个,在天空搁着,如同浮在水面上半个女人的脸儿。对面山梁的村落,似乎有人吵架,似乎是因为谁家的猪跑到谁家田里,吃了多少棵玉蜀黍苗儿。吵架的声音从夜空中越沟过河而来,黏黏稠稠,像在自己身上淋了一场透雨,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原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出了一身汗,热臭的气息,灰雾般地罩着院落。我日你祖宗八辈路瘸子,他骂了一声自己,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咋就不一头撞死在树上,然后,他又抽出一支香烟,用烟头儿燃了,立起来,仔细听了一阵上房里床铺的响声,确认没有夹杂自家女人的尖叫,便一步一步走过院落,打开大门,跨将出去,最后就把那床铺干裂嘶哑的叫声,全部关在了家里。门外倒有徐徐夜风,从梁谷的深处吹来,凉爽爽地舒坦。立马,路六命全身的汗水落了,他打了一个寒战,又吸了一口香烟,也就不热不冷起来。村长的烟果然好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品出了这烟的味道,吸进嘴里,半苦半甘,然后把那烟在嘴里仓库样存上一阵,猛一口酒样咽进肚里,有一股湿热穿肠下去,越来越慢,如同晨雾在村街上缓缓地流动,及至到了丹田那儿,那烟雾停顿一下,满肚子热暖起来,然后受阻一样,沿着来路,极快地冲上脑顶,头便悠悠地微微晕着,浑身飘然如飞,把一切繁杂忘得净尽。上房的暗黑看不见了,村长和自己女人扭在一块的身影消失了,连柳木老床痛苦的呻吟也都无影无踪。张开嘴巴,让那一口浓烟从嘴里飞将出去,淡淡的如白色丝线样在月光中慢慢化尽,头脑便轻快了许多,眼也亮了起来,便看见对面山梁上吵架的人群,一团乌云样卷着从村东走到村西,朝着村委会这边来了。对面的村落,叫后路头村,同属于村长管辖,不消说他们是来找村长评说,可他们不知道村长不在家里,也不在村委会,也不在他家那个年收入几万元的厂里,而在自家,正和自家的女人在床上忙着。不知道他和自家的女人忙到了哪步田地,这第二支烟都已完了,烟头也已扔了。路六命侧耳听了一下上房,那床铺吱呀的叫声依然在响,似乎惊天动地。对面梁上打官司的乡人,簇拥着已经到了沟底,再过一阵就该爬上来了,就要路经路六命身边了。路六命在月光中默站一会,似乎听到了门响,他回身一看,是自家的肉猪在哼哼拱门。他想起煮熟的猪食还放在盆里,本要喂的,村长来了,也就忘了。他朝猪的头上无端地狠狠踢了一脚,大肉猪便在院里兜着圈儿尖叫起来。上房的床铺突然不再响了,传来了女人小竹的叫声——六命,你先把猪给喂上。

路六命对着上房哎了一声,到灶房端着一盆猪食,一颠一颠走到厢房的山墙下面,将水饭相混的食儿倒进了猪槽,提着盆儿回身时,村长已经从屋里出来,穿戴齐整,吸着一根香烟。他朝六命望了一眼,说喂猪六命?那平静、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如同路上相遇,随口问一句六命你去哪儿。路六命看见上房的灯光又明又亮,看见村长站在从屋门泄出的亮光里,像一棵常青的千年古树样巍巍立着,那条瘸腿不免有些无来由地哆嗦。他说忙完了村长?对面村里有人吵架,来让你评理说道,一会就该从沟里爬上来了。是吵架?村长问了一声,又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丢给路六命,回身看了一眼上房,就从从容容踩着月色走出大门,朝村委会那儿去了。路六命又抠出一支烟吸着,看着远去的村长的背影,软软地席地瘫坐下来。女人小竹这时从屋里出来,如同一条扶不直的柳枝,倚在灯光下的门框上,说你还有脸吸他的烟呀,他便把那包刚开口的香烟,顺手扔进猪食槽里,进屋给猪挖糠去了。

“路六命是为了这事死的?”

“那倒不是。”

说起来,女人小竹也许原本就不是路六命的女人。他跟着银须老人从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徐徐走过,回望村长在他家和他女人睡时的一幕情景,心里再也没了当时的烦躁不安,平和的心境,倒令他自己有些吃惊。路尾村的村街,弯而又弯,长而又长,没有止境,使人怀疑这不是一处真的村落。他跟着老人来到一座小院。房主是位少妇,又像一个姑娘,她含羞朝老人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如飘浮在空中的一丝游云,便进房里忙活起来。路六命问这是哪儿?老人说也许是你这边的家哩。他为这话惊怔,老人脸上却是一本正经,毫无儿戏模样。回头扫视房舍,姑娘端着饭菜飘忽而至,仿佛这饭菜是几百年前就已做好等在这儿。老人慢吃慢喝,路六命狼吞虎咽,饭后姑娘过来收拾,老人说地里有啥活儿,让六命去帮你干些。姑娘说有一担牛草需要担回。他就跟在她的身后,走出胡同,穿过一片林地,问她你叫啥儿,几时来了这边?她不回头,走路如飞的蜻蜓,说我叫小青,来了十五年了。他说没有成家?她半嗔半怪,说为等你我都等得老了。路六命猛地立下,盯着姑娘的后影,她的后影如一张秀丽的剪纸在风中飞动。她知道他已立下,依旧不回头地走着,悠悠然,到了一片田地,忙着收拾割倒的牛草。

路六命呆在田边不动,望着面前的姑娘,他想到了村长和他的女人小竹。村长总是如期而至,等他帮小竹在水缸洗了身子,铺了床铺,村长就来了。他们把床铺弄得天崩地裂时,他就落水的狗儿似的,虚汗淋淋地缩在院里,抽着村长扔来的香烟,或把大门关上,让穿沟风从胸前吹过,打个寒噤,若无其事同村人说几句闲话,领着孩娃在村里转悠。这样一次一次,两个月转眼即逝,终于到了初冬。起初,路六命曾经担心村长会无休无止,可村长守了信用,说和小竹睡上十次,一次未少,也一次未多。只是第十次村长竟在他家睡了一夜,那一夜路六命就在院里守至天亮,待天破晓时分,他自己躺在院落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听到了门响,听到村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脚步声有气无力,他才醒了过来。那一夜,似乎上房的床铺响着没停,他就是在那无头无尾的床铺咔嚓声中睡着了。是女人小竹拉他起来的。

屋里睡吧,村长走了。

他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说:

走了?咋就没完没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

最后一次了,由他去吧。

他眼睛亮了一下,瞌睡荡然无存,说:

我都忘了他是第十次了。

她看了看门外,依势坐在他的身边。

村长让我给你商量一个事儿。

他望着她:

啥事?

她说:

村长说数我侍候他好哩,说让他再同我睡上一年,他把我家的房子盖了,花多少钱都给我弟讨房媳妇。

他盯着她看,冷声说:

不行。

她问:

你欠我弟的房钱、娶媳钱呢?

他说:

我还。

她说:

我弟都二十多岁啦,你啥时还?

他钩着头看脚前的一根草棒。

她站了起来,往屋走了几步,又回头:

回屋睡吧,别把你那条腿也潮得瘸了。

自此,路六命又接着开始了那条漫长的还债道路,依然是卖豆芽、卖红薯。他还在河边开出了二分菜地,种菠菜、芹菜、白菜。那里距沟底的河近,日常天气,地有水分,不消浇的,待至着实旱得厉害了,他乘午时村人睡着,把河里的一股细水集中起来,一担一担挑水浇地,菜长得绿绿油油,怕被人偷,就在地边立四根木柱,架一棚睡床,夜夜睡在棚床上。熬至秋天,菜该卖了,没有山洪,二分菜地能卖上百块钱。有时一年也卖一百五六。倘若雨季到来,连天下雨,就只好看那青菜,转眼之间,都随水去了。雨过天晴,沟道里留下许多石头泥沙,二分菜地里,圆白亮亮地晒着一层鹅卵似的石头,大的如篮,小的如拳。将那石头滚出地界,然后把零碎的蛋石,挑出去倒到河边,下一季依然种菜。自家山梁的薄地,不消说也是要季季种的,夏小麦,秋蜀黍,日积月累地耕种劳作,丰年丰些,灾年减些,颗粒不收,也都十分平常。村落的人,多在农闲时节,外出打工挣钱,路六命因是瘸子,便只能就近待着,卖红薯、豆芽、青菜,已经算他有了天大的本事。三年过后,终也有了积存,准备给五十里外的妻弟家先垒上根基,买些砖头,忽然之间因连雨四十余天,家家房子漏雨,梁檩潮湿生了木耳。有几家还房倒屋塌。路六命家还好,只断了两根檩条,落下几根椽子,在房上开下两个天窗。待至天晴日出,不消说要先修缮自家房屋。虽是草房,却也是要花一笔钱的,买檩条、买椽子、请木匠、泥匠和小工,房修好了,钱也尽了,积存补了漏缺。夜间他去睡在自己的女人身边,女人把冰冷的后背放在他的面前,说路瘸子,你一辈子也还不起我家的钱了。

他说日子还多哩,我一定还呢。

她说你别碰我,我娘生我就是靠我给我弟成家立业,可你害我受穷,害我弟单杆儿苦熬。说你要真还不起,咱就离婚,或让我去侍奉村长,村长家里有钱,几万几万地花,我去侍候村长一年,也是为了你不再瘸着腿儿受累。这话说来虽是商量,然其中要挟的味儿也是浓得很哩。那一夜,外面有风,冬天将至,寒气袭人。路六命从媳妇身边回到她的脚头,被窝儿凉得寒心。他睁着双眼,望着窗外冰青的月色,直至天亮,起床给媳妇烧好饭,匆匆吃了一碗,上镇上卖烧红薯去了。

这样熬至正冬,路头村发生一件事情。

政府部门要把电线架入耙耧深山,完成十县通电的三年计划。待几株线杆,三根猪尾电缆从梁上横空过去的当儿,忽然在一夜之间,电杆被人刨走三根,电缆被人截去四档,据说线杆和电缆连夜被卖往了镇上。乡村警察不出三日,就抓了案犯。犯人是村头张家老大的孩娃,因为那一夜全村就他一人不在村里。然而,即使乡村警察把耳光掴在脸上,他也不说那夜他人在哪儿。这孩娃在十五六岁时候,有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今年已经十九,仍有一身乡村赖气,村人谁都怀疑是他作案,盗卖后赌钱输了。这一日黄昏,路六命刚从镇上回来,张家老大就把他拦在路上,请回家里,烧了一桌下酒饭菜,说了孩娃被抓的根根梢梢之后,张老大往他面前坐了,说兄弟,现在哥只能求你救你侄儿一把,你救了侄儿,让哥咋样哥就咋样。那当儿路六命不知所措,连说我路瘸子能有啥法?张老大也就明明白白道:

你去政府那儿顶你侄儿一把吧。

路六命说我咋顶? 

你就说是你偷了电杆和电线,说是你偷了,也就住上一月三十天,罚多少款由我张家出,待你从监里出来,我给你六命五百块钱。说到这儿,路六命心里不禁一动,说你家孩娃咋就干了这种事,他不知道那是犯法吗?又说,照理五百块钱也就不少了,在家里干一年我也挣不到,不过那是住监,五百我是不去的。

张老大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说个数吧。

路六命知道,这张家是耙耧山梁的殷实人家,私下里做药材生意,常把山里的天麻、麝香弄到洛阳、郑州去卖。有些时候,还直接把麝香弄到广州那边儿。在路头村方圆数十里,除了村长富有就数张家了。不富有能力盖这青堂瓦舍?不富有能力花一万块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书吗?路六命看了一眼面前粉白的墙壁,看了看城里人家的摆设,不知该要八百还是要一千,于是思谋半晌说:

九百吧。

张老大把腰板挺了挺。

足说关你一个月,能值九百吗?

路六命说:

你没蹲过监,你不知道被人关了是啥苦味儿。

张老大说:

那就六百块。

路六命咬牙退了一步道:

八百块。

张老大说:

六百五十块。

路六命说:

八百块钱,少一分我都不去哩,那是蹲监呵。

张老大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把筷子拍在盆子上,说六命兄弟,我给你七百块钱,你若不去顶这一码,我就找旁人。被人关一个月,回来就是七百块钱,加上我得交罚款,你说我张家的钱挣得容易吗?

路六命说:

七百五。

张老大说:

你走吧,你是要借刀杀了我张老大嘛。

路六命果真走了。张家的院子铺了水泥,在月色中泛着水光,每走一步,他都等着张老大唤他回去。仔细想来,不就住一个月吗?你路六命又不是没有被关过,一月时间也就转眼之间的事,过去了就是七百块钱,为啥儿硬要讨人家七百五呢?村子里倒是安静,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路六命走出张家院落,在村街上站了许久,可张老大没有出门唤他。路六命只好从村街上拐了回去。他回去的时候,张老大在吃菜喝酒,他抬头看了路六命一眼,又低头吃了起来。路六命立在张家的门口,说大哥,那就七百吧,我去。张老大默了一会,把筷子推在桌角,说七百已经不少了,要不是可怜你六命欠着女人一笔债务,我就让别人去顶了。

“他真就去了?”

“去了。”

从张老大家回到家里,女人小竹已经睡下,说饭在锅里盖着,他说我在张老大家已经吃过,张老大请我。女人半惊半疑地盯着他看。他倒半盆热水温了凉脚,在床边向女人说了来龙去脉,女人说七百块吗?他说七百块哩。女人说住一个月行吗?他说村长家丢了机器,不也才住了一个来月。女人说你住了我去看你。把身子往墙里挪了一下,让路六命钻进了自己的被窝。这是结婚许多年来,女人第一次主动让他钻进她的被窝。被子入冬时装了新棉花,又轻又软,又绵又暖。孩娃已经五岁。这五年每年冬天的每个夜里,都是路六命暖了被窝,让女人钻去睡的,这一夜他睡了女人暖的被窝,感到那温热蒸气一样浸泡了他。他闻到了蒸气中女人小竹的气息,又香又甜,入心入肺。忽然之间,女人温柔起来,猫一样偎在他的怀里,手像风样在他肩上拂着。她说给了咱钱,先把我弟的房基打起来。他说打了根基,还可以再买几车砖和石头。然后,他们计划起来,说卖掉院里的桐树,卖掉河边二分地的蔬菜,卖掉粮缸节余的陈年小麦,再卖了喂了半年的肉猪,加上张老大的七百块钱,也就是一千六百多元了。他说,差不多我就把你家的欠钱还掉了。

她说,差不多我兄弟就能办成一件大事了。

说着,就吹了灯。

屋里立马黯黑下来,路六命又一次男人一样理直气壮地爬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又一次女人一样侍候了她男人。窗外的夜色,是淡淡的青光,薄冰样挂在窗上。路六命望着那光亮,和村长一样把床铺弄得天崩地裂,感到了全身心的受活,全身心水汗淋淋。女人在他身下,又绵软,又服帖,一团棉花样任他揉搓、任他缝制。他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这样温顺于他,感激的热流沿着血管回旋往复,化解了明天投案的惊怕。他觉得去顶人家受审被关,就是没有那七百块钱,有了如此一夜,也是千百个合算。可是,在他要乐极的时候,她却对他说:

瘸子,你到底不如村长,村长如牛一样,让人好受活哩。

他便轰然倒塌了。转眼之间萎缩下来,如同一只饿了几天的小鸟卧在那儿。窗光依然又青又冷。他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盖好,说小竹,你想着村长?她说村长好结实哩。他就再也不说啥儿,把目光搁在窗光上面,身上有了一丝一丝的寒意,慢慢流入血脉,浸透他的全身。尤其那条又瘦又细的残腿,麻秆儿样干干枯枯,这会儿似乎也冷得哆嗦起来。他把手搁在那条残腿上面摸了一下,心便随着枯干起来,仿佛连年无雨的一块梁地,裂纹儿密密匝匝,又宽又深,连那略带青色的荒草,都一并儿旱死在了地里。他说我要住监了你去看我吗小竹?她说看哩,你是为了我弟,我怎不去看呢。于是,他便哭了。泪水寒凉凉地落在了床上。

第二天,他与女人一道到张老大家要了那七百块钱。张老大一家将他送至门口,交代说六命,到政府那儿把话说圆一些,让他们相信就是你偷了电线电杆。路六命说放心张哥,他们准信是我偷了电线电杆,我穷得日子叮当,他们咋能不信?就上路去了。天冷得很,阴云在天空凝着不动,山梁上灰灰暗暗。从西边吹来的穿沟风,溜着坡地漫卷,小麦苗在风中摇摆不定。女人小竹给他收拾了一个准备长住的包袱,说防备万一,真的不止关你一个月了,也好有件御寒的棉衣,还给他买了几包一角五一包的黑烟,塞在了包袱的袄袖里,说节省着抽,我去看你了,再给你带上几包,就把他送到梁路上,说你去吧,天冷,我不远送了。路六命顶着西风,朝女人扬了扬手,喝着风唤,回去吧小竹,我去去就回。小竹也向他摆了一下手。他便像一枝断了的芦苇,被风吹着,沿着山梁上空旷的黄土大路,孤零零地投案蹲监去了。

“你说蹲监是判了他的刑吗?”

“当然是判了。”

路六命一去自首,派出所就放了张家的孩娃。所长再次审问他,说是你偷了电线电杆?

他说是哎。

所长问赃物哩?

他说连夜卖了。

所长说钱呢?

他说我穷,花完啦。

所长说你不知道那是省里的重点工程?

他说不知哩,知了谁还敢偷?

所长说咋不早点来投案?

他说怕嘛。

所长说,现在就不怕了。

他说觉得不该让你们冤枉张老大家孩娃。

以为说到这儿,所长会一如往常样在他身上踢上一脚,让他蹲进那间临时看管犯人的黑屋,然后说出一个巨额款数,说交钱来吧,钱到放人。可是所长没有,所长说路瘸子,这回你撞到了枪口上,别怪我所长不讲情分了。说罢,招呼了两个人来,把手铐套在了他的手腕上。手铐锃光瓦亮,又冷又硬,套上去时,路六命有些惶恐,说所长,我这够得上吗?所长说你和他们去一趟县局吧。他说要多少日子,所长说不会太长。

就随着那两个乡村警察走了,上了北京吉普改装的警车。

一个月后,从快从重从严,路六命被判了两年徒刑,押送到了城郊的劳改场。

“就这个样儿?”

“还能是什么样儿?”

城郊的劳改场,是一个流水工作的烧砖场,一排儿十几座卧式砖窑,像巨大的墓堆那样紧挨着,从第一个洞口把生砖背进去,从第七个窑洞出来,那砖已经烧成,红生生地烫人。十四座砖窑前后,是几个球场大的场子,架了许多砖坯架儿,大堤样拉开,把砖窑围在其中。再往前去,就是监房、狱门和警察的宿舍。往后,便是一道荒野的土岭,上边扎了密密的铁丝网。夏天时,劳改场每个犯人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日夜倒班,赶制砖坯,运土的运土、掺沙的掺沙、和泥的和泥,制成砖坯,在场上暴晒三五天,架在油毡棚下,冬天大雪来了,就专门烧窑。路六命进入劳改场,是阴历十一月,天已大冷,河里水都结冰,庄稼也已不再生长,夜间冻成青色的条儿硬在半空,待至午时日暖,又化开成了白绳样耷在地上。劳改场的后岭,光秃秃一片枯萎,草都干成灰黑颜色,加之砖窑日夜滚动的黑烟,这世间就灰成乌云的模样。说起来劳改场的一个看守科长,倒是蛮有温暖的人情,看路六命干瘦枯小,又是瘸子,问说你犯了啥罪,答说没犯啥罪。说没罪不会把你送到这儿,他说我卖了政府几根电线杆。说原来是偷呵,看你小模儿小样,就不敢杀人放火,说啥儿不能偷,咋就偷了国家的电线电杆。他说家里穷哩,哪知道国家的电线电杆不敢碰哩。又问说腿是让人打瘸的吧?他说是人家房塌砸的。说没让包裹养伤?他说那一家人是村里的干部,哪能就轻易包裹养伤哩。看守就说奶奶的,天下没有白乌鸦,看你活得可怜,人也老实,分你个轻活儿干吧。就分配路六命到后山坡上放羊。原来这劳改场除了产砖产瓦,还喂猪养羊,用以改善犯人的伙食。当然,杀了猪,瘦肉是要被看守们提回家里几斤,他们的媳妇也在这儿过着日月。吃涮羊肉的冬季,领导也少不掉把活羊赶走一只,送给城里的领导。早先那放羊的老头有二十年徒刑,放了十五年羊,刑满了,孩娃把他接走了,路六命就来顶了这个缺。活儿倒是轻快。羊圈砌在后岭上,一孔靠崖的窑洞,一个砖砌的矮圈。吃过早饭,打开柴门,把八十几只山羊、绵羊赶在荒坡上,让它们吃着干草、落叶,他就坐在山坡的阳处,看那砖窑的乌烟滚滚地腾在空中,愈升愈高,愈散愈开,最后就薄云样化在天空。有风的天气,那窑烟牛腰般一股,随风倒去,爬在地面上,一波一浪地流,遇到房墙便倒卷回来,遇到树木,便丝线样一条一条挂在枝上。有些时候,从那窑中能腾出火来,先火后烟,日光又好,那火就金黄艳红,烟也灿灿地成了熟秋的颜色,倒不失为一处上好的风景。坐在那干草地上,羊群悠然地在坡地走动,只要不让它自由到铁丝网外,也就没了事儿。一开始,路六命还为自己蹲监觉得始料不及,七百块钱,来这劳改两年,讲起来颇不上算,常抱怨自己遭了张老大的暗算。日久天长,倒也渐渐习惯,想这儿有吃有住,活儿又轻快,也是一份难得的清净。所谓的蹲监,无非是穿着打有字号的麻布囚衣,不让离开铁丝网。自己一生,至远不就是沿着梁路到镇上卖红薯、豆芽,三十多岁了,连县城还没到过。倘若不是蹲监,自己能到县城来吗?一辈子能坐上小车吗?也就没有啥儿可抱怨张家老大了。何况,毕竟还有七百块钱。这样自得其乐的日子过了一个来月,女人小竹来了,在狱门会客室里候着,有个警察站在山坡下狂呼乱叫,路六命把羊赶在圈里跑下山坡,到那专供犯人和亲属会面的房间,看到小竹独自坐在桌子的一边,他说孩娃没来?

她说我不想让孩娃知道你在蹲监。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坐在了桌子这边。

女人把几包黑烟隔桌推过来,说:

你好像胖了一些。

他说:这儿吃得好哩。

她说:干啥?

他说:放羊。

她说:你倒过得舒展。

他说:家里好?

她说:我忙里忙外。

他说:我替不了你啦。

她说:判两年,七百块钱,不合算呢,该找张老大再要二百。

他说:别悔,是我们情愿,再说这儿日子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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