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或者电视里看到的新闻，按照一般的情况，大概热闹一阵子就过去了。一阵子是多久呢？一则新闻从起来到淡出，大概一个星期左右。最近台湾有一则新闻，闹了两个星期还没有停止。什么消息呢？一个演喜剧的台湾艺人，上吊自杀了。这人的名字叫做倪敏然，据说他和从上海来的一位叫做夏祎的演员有纠纷，然后他就上吊自杀了。倪敏然的节目访问过我，夏祎的节目我也去过一次，所以对他们两位我都认识。我不但认识他们两位，我还认识很多很多的演艺人员，一般按照习惯来说，就是电影明星。由于台湾的电影事业已经没落了，所以电影明星比较少了，我们都喊他们为演艺人员。

由于我有过一个电影明星老婆，所以我跟这行的人特别熟，也特别了解这批人。这批人从事一个特殊的行业，是特殊的族群。为什么说特殊？因为他们最需要一个东西，就是掌声，他们要靠着掌声来活。由于靠着掌声来活，靠他们的表演来活，所以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戏，而且认为你们观众会喜欢我，会佩服我，会赞美我，会为我鼓掌。我常常笑这批人，他们大便的时候，即使便秘，拉不出来的时候，他也会东张西望，判定有没人看到他大便。这批人活在很虚幻的掌声里面。可是掌声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什么程度呢？这批人很会做表情，喜怒哀乐都会。我过去的明星老婆说，我现在表演哭，然后她就整个做一个悲哀的表情，然后眼泪就可以出来。我们一般人没这个本领，她就可以说哭就哭。所以干这行的人，非常善于做表情，也很会讲话，不管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所表达出来的，都会使你觉得受影响。

这一行业现实得不得了。走红的时候，大家都捧他们，这批人就好吃好穿好赌，非常嚣张；不走红的时候就非常潦倒，潦倒到不能够活的程度。这批人的自杀率很高。我没有任何看不起这批人、这个行业的意思，我是告诉大家的确有这么一个行业，从业者靠着别人掌声活着，非常虚荣并且脆弱，搞不好就会自杀。当年在中国大陆，在我生前一个月，1935年3月，就有一个大牌电影明星自杀了，她的名字叫做阮玲玉。这就是阮玲玉的剧照，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当时死的理由就是四个字——人言可畏。大家讲她的闲话，她受不了了，一死了之。原因就是她所受的掌声跟她所能负担的能力出现了落差，使她活不下去了，于是自杀了。

这是美国的电影明星，三十岁出头也自杀了，这人叫做玛丽莲•梦露，一丝不挂的玛丽莲•梦露。我还特别加了括号，写“太肥了”。美国当时的审美标准，就是喜欢这种肥的女人，她当年也是自杀了。为什么自杀了？也是因为掌声跟她成长的情况合不拢了，所以自杀了。这就是我所说的，这个行业的人自杀的比例其实蛮高的。

过去在大陆女明星里面，最有名的是阮玲玉，男明星里面有一个最有名的，叫做白云。当时全中国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照相馆橱窗里都有他的照片，非常红。后来在台湾，他年华老去，事业也衰落了，掌声起落，人情冷暖，都清楚地感觉到了，最后在日月潭湖边自杀了。他死了以后，台湾省演艺工会的人员为了怀念他，把他就地埋在日月潭旁边的南投公墓。我经过这个公墓的时候，还叫我弟弟下车到墓地里帮我照了几张相。现在（这片墓地）都变成荒坟了。白云是当年的大明星，广东人，原名叫杨维汉，艺名白云。

我的好朋友简志信，现在的名字叫做简瑞甫，是《时报周刊》的负责人。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白云苍狗》，写老了的白云，这篇文章1968年发表在台湾《中国时报》前身的报上。他写道：“我要在这里用三千多字写白云，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的‘老’，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无言地承受了观众们丢给他的冷漠，是因为白云这两个字在我的耳朵里听来已经那样遥远，那样陌生！”简志信最后讲，“他的一生就像他的艺名白云，那样漂泊无定，那么变化无穷。为了这些，他不相信有永恒，他不相信有完美，他不相信有三世轮回。多年来，他始终记住贾宝玉说的‘任他吹皱一池春水，我只取一瓢而饮之！’我不晓得白云饮下的这一瓢是什么？我只晓得：他是个寂寞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很坚强活着的人。”是不是坚强活着的呢？他不是，最后自杀了。“老演员白云走得凄凉”，这是1982年8月31日的报纸，“影剧界挽悼，感慨颇深”，“白云服毒自杀”，“白云去了，过往恰似一片烟岚”。

我跟他有个机会偶然认识，是在一个叫做财神大酒店的地方。有一次我跟我的前妻胡因梦在里面吃饭，有一个人走过来，就是他们的副理，叫杨维汉，原来他就是白云，递了名片给我，后来他还有送贺年片给我。当时我跟我的太太，就是电影明星胡因梦，看到白云过来，他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跟我们谈谈，我们当然欢迎，于是我、胡因梦和白云，我们坐在一起谈了一会儿。胡因梦后来写了一篇很动人的文章叫做《问白云》，胡因梦在里面谈到，白云最后除了满腹的感触与怀旧以外，过桥过得并不算失败。什么叫过桥？就是电影明星从掌声的世界回到了平淡，这个就叫过桥。过桥成功了，我们要庆贺他，祝福他；过桥失败，我们要怎么样？我们要哀悼他。艺人在过桥失败的情况下常常就自杀了。《问白云》是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

狭义地说，电影明星，这批人是特殊的一个族群，他们特别要靠掌声活着，他们对掌声起落、人情冷暖的感觉非常敏锐。我的好朋友邓玉昆是电视公司的编剧，他说一个剧本编成功以后，他走进电视公司，大家欢迎他，开香槟酒庆祝；要是剧本编得不好，演出不理想，进门的时候都没有人理他。这个行业人情冷暖，就是这么样尖锐，除非你特别优秀的时候，就看你怎么样面对。举个例子，这是一个费雯丽的传记。费雯丽就是大名鼎鼎的演《乱世佳人》的女明星。这本书上能看到她的一部分照片。这是费雯丽漂亮的时候、年轻的时候的照片。包括演《乱世佳人》时候的费雯丽，演《埃及艳后》时候的费雯丽，还有她跟她的丈夫罗伦斯•奥列佛的合影，两个都是大明星。我们看到她年轻的时候漂亮的一面，我们也看到她开始老去。

费雯丽还算好的，她过桥过得比较慢，最后还算演了一些电影，慢慢自己和自己终老，慢慢老去，也算是一个好的收场。一般说来年纪大了后麻烦都来了，有一位比我大一岁的法国性感明星碧姬•巴铎，也叫BB。她现在还活着，可是怎么样活着？她把镜子全部销毁，她已经不照镜子了。什么原因呢？就是自己不敢看自己了，自己不敢面对自己了。为什么？年华老去，这就是过桥过得很凄惨的一个状态。她开始走保护动物的路，做得也不错，她的邻居也在保护动物。有一次一个邻居出门，把一头公驴托她照顾，而公驴到了BB的花园里，又看中了BB家的母驴，当然公驴就打母驴的主意，结果这个BB就把公驴给阉掉了，所以后来还惹来了官司。这就告诉大家，保护动物的心态要到这种离奇的程度，她们过桥的时候就发生了严重的困难。

回头再说台湾的这位演艺人员倪敏然，他最后上吊自杀了。为什么上吊自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经三年接不到通告了。接通告就是开戏了，五点五分进棚开戏，就要通告，给你个通知单子。若三年接不到通知单子，就表示过气了，没人请他演戏了。可是当他上吊以后，忽然炒作成大新闻，一下冒出来好多他的朋友，赞美他、歌颂他、跟他有好的关系，然后七嘴八舌地谈他的感情问题，好像他生前有这么多的朋友来照顾他。事实上没有，他是死了以后才冒出来这么多的朋友。从这个例子，更可以看出这个行业的人情冷暖。为什么他死了以后忽然冒出这么多人来呢？因为新闻记者的焦点，媒体的焦点，就在这位倪敏然身上，所以在灯光之下，在摄像机的闪光之下，很多人就挤进来了，“我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好朋友”，就冒出来了。所以我才笑，他死后的朋友比他生前还多。

今天我看到了演艺人员倪敏然的死，我才想到我们人生有些地方，是不是应该看得很穿？可是我必须告诉大家，演艺行业的人最难抵抗、最难面对这种过桥的痛苦。这个行业的人，他们很灵活很善于表演，可是他们无法面对这个问题。人生有很多问题我们必须要面对，可是往往这个行业会把人害到。演艺人员、电影明星，会面对一个痛苦的结局，就是当掌声不再的时候，当人情冷暖浮出的时候，这些人常常会走上绝路。在这个行业里面，自杀的比例相当高，我们不可以不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