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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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在家中与尼科尔最亲近,关系最密切。他对女儿的成就、美貌、热情奔放的性情和聪明才智十分自豪。的确,尽管她才三十二岁,她已是一个能干、奋发进取又有良好政治关系的律师了,在办案过程中她从不害怕有权有势的对手。
实际上唐一直在暗中助她一把。她的那家律师事务所还真欠他不少。她的两个哥哥总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主要是她还未嫁人,以及她热衷于做义务性服务工作。尽管对女儿赞赏有加,唐却并不认真期待尼科尔会取得多大成就。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在挑选男人时口味很挑剔的女人。
在家里餐桌上吃饭时父女俩常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像是两只不知轻重嬉闹打斗的猫,偶尔也会抓破对方脸面,划出血来。他俩在一个观点上争论得最激烈,也是唯一一个会使唐板起脸动肝火的。尼科尔认为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死刑是对生命的亵渎。她组织并领导着一个叫做反对死刑运动的团体。
“为什么呢?”唐问道。
尼科尔又会激动地从头滔滔不绝讲起。因为她相信死刑会最终毁灭人类本身。只要杀戮在某种情况下得到怂恿,那么杀戮就可从另一个角度,用另一套理论予以肯定。总之,杀戮并不能推动人类进化或文明。尼科尔的这种信念常常使她和哥哥瓦莱里瓦斯发生冲突。不管怎么说,军队是用来干什么的?这理由与她无关。杀戮就是杀戮,会把人们带回同类相残或是更坏的境地。尼科尔在全国各地法庭上利用每一次机会为被定罪的杀人犯辩护。尽管唐认为她所做的一切简直是一文不值,在尼科尔打赢了一场引人注目的义务法律服务官司后,他还是在家庭聚餐桌上举杯向她祝贺。在那场官司中,她为近十年里犯下最骇人听闻罪行的罪犯之一,一个杀死自己最好朋友并奸淫新寡妇的歹徒赢得了死刑改判。在逃跑途中,那个歹徒曾抢劫并杀死了两名加油站工人,随后又强奸和杀害了一名十岁的女孩。他在企图杀死两名巡逻的警察时才被制服被捕。尼科尔打赢了这场官司,因为法庭认为此人精神不正常,并判定罪犯终身监禁在一个专门关押精神异常犯人的机构里,永远不得假释。
随后一次家庭聚餐是为了庆祝尼科尔打赢了另一场官司,这次是她自己的一场官司。在最近一次案件审判中,她冒着极大的个人风险艰难地向一条法律原则挑战。她被认为犯有职业行为不当的过失而被律师协会起诉,但最终被裁定并无不当过失。此时她兴高采烈,心情很好。
唐也心情颇佳,对这一案件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祝贺女儿胜诉,但又表示对具体的情况不懂,或许就是假装弄不懂。尼科尔得向他说说。
她为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辩护,此人强暴、奸淫并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随后把尸体藏匿起来,警方又找不到。各种间接证据确凿,但找不到尸体,陪审团和法官都感到难以判他死刑。受害人家属忍着巨大悲痛,千方百计寻找尸体,但仍未能找到。
犯罪嫌疑人向作为他辩护律师的尼科尔坦白了掩埋尸体的地点,井让她和法庭谈判——他愿意说出尸体在哪儿,条件是不判死刑而是判无期徒刑。但在尼科尔与检察官进行谈判时,检察官威胁说要是她不马上说出藏尸地点,连她自己都可能被起诉。她坚持认为保护辩护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隐私事关重大。因而她拒绝了检察官的要求,主法官判定她有理。
检察官在与受害人父母商洽后最终同意了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条件。
犯罪嫌疑人说他分解了尸体,把尸体碎块放在一个盛满冰的箱子里,埋在了新泽西州的一块沼泽地里。随后,警方找到了尸体,犯罪嫌疑人被判处了终身监禁。然而,律师协会却对她提出了犯有职业行为不当过失的指责,而今天她终于被认定太过失开释。
唐举杯与他所有孩子一一碰杯,随后问尼科尔,“在这件案件里,你自始至终都感到心安理得,于心无愧吗?”
尼科尔兴高采烈的劲儿不见了。“这涉及到一个原则问题。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侵犯律师和其委托人的特权,而不管案情有多重大,否则的话,这种特权就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
“难道你没替受害人父母想过?”唐问道。
“当然想过,”尼科尔说道,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可这并不能影响到法律的一条基本原则呀。我为之很痛苦,那是真的。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可遗憾的是,为了替将来的法律准则作出先例,有时得作出牺牲。”
“可律师协会却把你推上了被告席,”唐说道。
“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尼科尔说道。“那是政治需要。普通人不懂司法制度的复杂性,感到难以接受这些法律原则,所以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我的控告搅得一片混沌。一些著名的法官不得不出面解释说,根据宪法规定,我有权拒绝说出那地点。”
“真棒,”唐欢快地说道,“法律总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当然,只有律师有这福气。”
尼科尔知道父亲是在跟她逗着玩。她厉声说道,“没有法律,就不会有人类文明。”
“那当然,”唐说道,像是要安抚女儿似的。“可是犯了重罪的人却能活下来,这看来并不公平。”
“是的,”尼科尔说道,“可法律制度的基础是酌情定罪。罪犯被判的刑比应该判的要轻,那是真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宽恕会愈合创伤。从长远来看,那些对社会犯下罪行的人将会因此较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
唐举杯向尼科尔示意,用善意椰榆的口吻对她说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认为那个人因为精神不正常而是无辜的?无论怎么说,他确实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瓦莱里瓦斯冷眼看着尼科尔。他身材高大,四十出头,留着小胡子,头发已开始灰白。身为一名情报官员,他自己就曾作出过一些违反人类道德观的决定。他对尼科尔的理论颇有兴趣。
马科托尼奥倒是理解妹妹,知道她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部分是出于对他们父亲一生中所作所为感到耻辱。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她会讲些言词激烈的话,惹父亲生气。
至于阿斯特,他感到自己被尼科尔的魅力震慑住了——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回答父亲椰榆时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他还记得小孩时两人的热恋,感受到她仍然对他十分关爱。当然,他现在变了,不再是当初两人热火朝天时的毛头小孩了。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他在想不知她两个哥哥是否知道这陈年往事。他也担心争吵起来会伤了家庭的和睦,这个他热爱的家,也是他的唯一安全港湾。他希望尼科尔不要太任性,走得太远,可对她的观点又不同意。他在西西里的生活经历教给他的完全是另外一套。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竟会在观念上有这么大的差异。他心里明白,即使尼科尔是对的,他也不会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父亲的。
尼科尔正视着父亲。“我并不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说道,“他受生活环境所迫,还有他那被扭曲的意识,家庭遗传,对药物的无知。一句话,他精神不正常。当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唐想了想。“你说说,”他说道,“要是他向你承认他的所有理由都是借口而已,你还会倾力救他性命吗?”
“会的,”尼科尔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国家无权夺人性命。”
唐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笑着说,“那是你的意大利血统在作祟。你是否知道现代意大利从来没实行过死刑?所有这种人都能活命。”他的两个儿子和阿斯特都对这嘲讽在挤眉弄眼,但尼科尔却不为所动。
她口气严厉地对父亲说道,“国家披着正义的外衣进行预谋杀人,这太野蛮了。我想,尤其是你会同意这一点的。”她的话里显然带有挑衅,暗指他在外界的名声。尼科尔哈哈大笑着,又很理智地说道,“当然我们也有其他办法可想。把罪犯关在监狱里让他呆上一辈子,永远不得释放或假释。那样,他就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唐冷冷地望着她。“不要扯开谈别的事,”他说道。“我是赞成国家实行死刑的。你说的终身监禁不得释放或假释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设想在二十年后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认为犯人改造得好,已经重新做人了,那就得慈爱为怀了。谁会去想受害死去的人。罪犯最终获得开释。受害人么,那并不是重要的……”
尼科尔皱起眉头。“爸,我没说受害人不重要。但杀了罪犯并不能让受害人死而复生。怂恿杀戮,以命偿命,在任何情况下只会助长杀戮。”
在这当口唐打断了她的话,举杯喝了口葡萄酒,看了看坐在两边的儿子和阿斯特。“我告诉你们实话,”他说道,又转向女儿。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激情。“你说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依据呢?历史上有案可查吗?使千百万人丧生的战争都是各个政府和宗教的杰作。为政治争端和经济利益而屠杀成千上万的所谓敌人,这种杀戮在历史上随处可见。为了赚钱而把人的神圣生命置于一边,这难道少见?你在为委托人辩护开脱时,你自己就在怂恿杀戮。”
尼科尔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我没怂恿杀戮,”她说道。“我并不为它开脱,我认为那是野蛮的行径。我所做的就是阻止再发生更多的杀戮。”
这时,唐说话的语气显然比刚才平静些,但也更真诚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道,“受害人,你爱戴的人却长眠在地下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触摸不到他的体肤。他陷落冥冥黑暗之中,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众人静静地听着,唐又呷了一口葡萄酒。“我亲爱的尼科尔,听我说,你的委托人,你的那些杀人犯是被判处了终身监禁,在有生之年关在铁窗后面。你是这么说的吧。可每天早上他都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享受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欣赏着音乐,血在血管里流,仍然盼望得到这世上的美好东西。他的亲人还能拥抱他。据我所知,他甚至还能读书,学习木工手艺做个桌子板凳之类的。总的来说,他活得好好的。这不公平。”
尼科尔并不为之所动。她并不退缩。“爸,要驯养动物,就不能让它们吃生肉。要是让它们尝到了生肉的鲜味,它们还肯罢休?越是杀人,就越会酿成犯罪杀人。这难道你看不见?”看见父亲没回答,她又问道,“你又怎么能判定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的呢?在哪儿划线?”这话听来像是指责,但却更像是请求父亲理解她这些年来对他所持的怀疑态度。
他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唐对她的侮辱性言语会勃然大怒,可他却突然显得很幽默的样于。“我也有脆弱的时候,”他说道,“但我从不让孩子来判断他或她的父母。孩子们都是靠不住的,只会替父母找麻烦。我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是无可指责的。我养育了三个孩子,都成为了社会的栋梁,有技术,有成就,都很成功。对于命运并不完全是束手无策的。你们有谁能指责我呢?”
在这一时刻,尼科尔泄了气。“是的,”她说道。“作为一个父亲,没人能指责你。但你还有些话没说。受人压迫的被吊死。有钱人最终总能逢凶化吉。”
唐一脸严肃望着尼科尔。“那么,你为什么不奋起抗争,改变法律,让富人与穷人一起被吊死?这样做更聪明些。”
阿斯特微笑着,欢乐地喃喃低语道,“那我们不就都完了吗。”他的这句话冲淡了紧张气氛。
“人类最大的美德是仁慈为怀,”尼科尔说道。“一个文明进步的社会不会去处决一个人,并在常识和公平所许可的最大程度上放弃惩罚。”
这时,唐失去了往常的好脾气。“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观点的?”他问道。“都是自以为是,懦夫的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谁会比上帝更冷酷无情?上帝从不宽恕,从不禁止惩罚。根据上帝的旨意,有天堂,也有地狱。上帝让忧伤和悲哀留在这世上。他的职责是管好仁慈,一点儿多余的也不给。你以为自己是谁,能够施舍这么了不起的恩惠?这实际上是妄自尊大。你以为自己这么神圣,就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记住,圣人只能在上帝耳边悄悄默诵祈祷,并且只有在以身殉节后才有这样的权利。当然,我们并无义务跟踪我们的同伙,或是眼睛盯着他会犯些什么罪孽。这样做,我们会把这世界交给魔鬼的。”
尼科尔窝着一肚子气,却又哑口无言。瓦莱里瓦斯和马科托尼奥在微笑。阿斯特低垂着头,像是在作祷告。
尼科尔终于开口说道,“你,你太蛮横无礼了,做不了道德家。你无论怎么都不是个可以仿效的榜样。”
餐桌上静默许久。几个年轻人都在想自己与唐的奇怪关系。尼科尔从未真的相信过她在外面听说的关于她父亲的那些传说,但又一直担心这些传说会是真的。马科托尼奥记得有个电视台的同事一次忸忸怩怩问他,“你父亲怎样对待你和其他孩子的?”
马科托尼奥仔细想了想,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的名声,就认真地回答说,“我父亲对我们很亲近的。”
瓦莱里瓦斯在想父亲真像他的一些顶头上司,那些将军在执行军令时根本不会去想什么良心自责,根本不会怀疑军人的天职。射出的箭无一不是又准又快射中目标的。
至于阿斯特,情况又有所不同。唐始终对他关爱备至。他也是坐在这餐桌前同辈中唯一一位知道唐在外边的名声是确确实实,没有半点虚假的人。他还记得三年前他结束流放般生活回来时的情景。唐对他作了一些指示。
唐当时对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很可能会在门坎上绊一跤就此离这世界而去,也可能是因为背上长的黑痣,或是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一个人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会随时有生命之忧是可悲的。不论是什么原因,不一定要有仇人。因此,要作好安排。我已选定你作为我那些银行的过半数股东继承人;你将控制这些银行,并和我的孩子们分享利润。原因就是,一些有来头的势力很想收购我的那些银行,其中有一个是由秘鲁总领事出面的。联邦政府还在依据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法律对我进行调查,想没收我的银行。真是一本万利的美事。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我现在给你的指示是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出售那些银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银行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利润,变得越来越强大。时光流逝,过去的事没人再会去想。
“要是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找普拉奥先生去。他会协助你,做你的管家的。你很了解他了。他具有很深的资质,并且也是靠银行赚钱的。他欠我的情,对我忠心不贰。我还会把你介绍给芝加哥的贝尼托•克雷西。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也是靠银行赚钱的。他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同时,我会给你一个制作意大利通心粉的企业,由你经营作为生活开支的来源。对于所有这一切,我要求你的回报是照顾好我这几个孩子的安全和事业顺利。这是个险恶的世界,但我是把他们作为普通人培育长大的。”
三年后,阿斯特还在想着这些话。时光易逝,但看来还未需要他出什么力。唐的世界是不可动摇的。
此时尼科尔仍然意犹未尽。“可施舍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她问父亲。“你说说,基督教的布道又是什么呢?”
唐毫不犹豫地回答。“施舍是虚伪的东西,是人们装作手中握有权力,而实际根本没有时的虚伪之举。施舍者是对被施舍者的莫大侮辱。那也不是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应尽的义务。”
“那你不会要施舍了?”尼科尔问道。
“从来不要,”唐答道。“我不会去乞讨,也不想要。如果我落难了,我愿意为自己的所有过失接受惩罚。”
在这次家庭聚会上,瓦莱里瓦斯•阿普里尔上校邀请全家参加两个月后在纽约市举行的他那十二岁儿子的坚信礼。他的妻子坚持要在她家那里的老教堂里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唐现在不同于以往了,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中午,太阳懒洋洋照射出橘黄色的光泽。阿普里尔一家去第五大街上的圣帕特里克教堂做仪式。阳光下大教堂显得光彩耀眼,四周的街道依偎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中。唐•雷蒙多•阿普里尔、瓦莱里瓦斯和他妻子、马科托尼奥。尼科尔都到了。马科托尼奥急着盼望仪式快点结束后去办自己的事。尼科尔穿着黑色衣裙,十分漂亮。教堂里大主教戴着红色发套,小口喝着酒。阿普里尔一家观看着大主教分发圣餐,轻轻拍着受领人的脸颊,传送着上帝的告诫。
男孩们生气勃勃,女孩们婀娜多姿,他们穿着洁白的服装,披着红丝巾,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教堂的侧廊走来,侧廊两边的石雕天使和圣人像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大人们看着这批正在长大成人的孩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甜蜜和神秘的喜悦。他们行坚信礼,宣誓将终生信服上帝。尼科尔虽然并不相信主教所说的,但也受到气氛感染,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对自己的动情也感到十分好笑。
走出教堂,在外面的台阶上,孩子们脱去披袍,露出自己里面漂亮的衣服。女孩子穿着镶着白色花边外边复有网状纱帕的裙服,男孩子穿着黑色礼服,衬着雪白耀眼的衬衫,在领口戴着传统的红领结避邪。
唐•阿普里尔从教堂里走出来。阿斯特在他一旁,马科托尼奥在另一旁。孩子们围着圈在嬉闹,瓦莱里瓦斯和妻子自豪地拿着儿子的外衣摆好姿势让摄影师拍照留念。唐•阿普里尔独自一人迈步走下台阶。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真是个无比美好的日子,他感到精神抖擞,心智清爽。他那刚行过坚信礼的孙子跑上前拥抱他,他慈祥地拍拍他的头,把一枚大金币放在孩子的手心里,那是孩子们在行坚信礼之日的传统礼物。他又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小些的金币慷慨地散发给其他男孩和女孩。孩子们高兴地欢叫着,唐心中喜滋滋的。在这座城市里,四周耸立着灰色砖墙的高大建筑,看上去竟也像家乡的树木那样赏心悦目。他完全独自一个站在台阶上,阿斯特离他身后有好几步远。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这时一辆豪华的黑色大轿车驶近前来仿佛来接他似的,唐停住脚步。
在明湖镇上,那个星期日的早上,赫斯柯早早起身,他外出买了烤面包服纸什么的。他已经把偷来的轿车藏在车库里,那是辆黑色的大轿车,车里放好了枪和面具,还有好几箱弹药。他来到车库仔细检查了车胎、汽油和刹车灯,一切都正常。他又回到屋里去叫醒弗兰克和斯特斯,可他俩早就起床了,斯特斯还煮好了咖啡。
他们一声不吭吃着早餐,读着周日晨报。弗兰克翻读着大学篮球比赛的战况。
十点钟时,斯特斯对赫斯柯说,“那辆车都准备好了?”赫斯柯答道,“都好了。”
他们来到车上,弗兰克和赫斯柯坐在前排,斯特斯坐在后座。车子缓缓开出车库。到市内大约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干正事前还有这一小时得打发。最要紧的是准时到达地点。
在车上,弗兰克检查了要用上的各种枪支。斯特斯试戴着面具,那是把两边宽紧带系在一起的白色普通面具,连在一起的宽紧带套在脖子上,使得面具事先可挂在胸前,在最后时刻向上推就能遮住脸。
汽车开进了市区,三人在车上听着收音机在播放的歌剧。赫斯柯是个出色的司机,从不冒险,车子行进得很平稳,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突然加速或减速。他总是让车子的前方和后方都留有适当的间距。斯特斯时而从喉咙里哼一声,表示赞许,车里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些。显然,三个人都神情紧张起来,但又不慌乱。他们知道这事一定得做得完美无缺。要是失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赫斯柯开着车在市内慢慢转,仿佛老是在路口碰上红灯。他开车拐进第五大街,在离开大教堂大门半个街区的路段停下等待着。教堂的钟声开始轰鸣,悦耳的钟声在四周耸立的摩天大楼之间回荡。赫斯柯又启动了引擎。三个人注视着孩子们嬉闹着从教堂里奔跑到街上,不由心头有些烦。
斯特斯低声说道,“弗兰克,打头部。”这时,他们看见唐步出教堂,走在两侧同行人的稍前方,此时正开始拾级而下。他似乎面对着他们望着。
“戴好面具,”赫斯柯说道。他缓缓加速,弗兰克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他左手握着乌兹枪,作好了跨出车外踏上人行道的准备。
车加快速度向前开,在唐跨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好停在他跟前。斯特斯从后座外侧跃出车外,车子隔在他和目标之间。他利索地把举枪的手臂靠在车顶上。他能双手开枪。他只开了两枪。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唐的前额正中部位。第二颗子弹打在唐的喉结部位。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街道地面上,在惨淡的阳光下呈现粉红色点斑状。
同时,弗兰克也在人行道上端起乌兹枪向人群头部上空打了长长一梭子弹。
两人马上钻进汽车,赫斯柯猛踩油门旋风般呼啸而去。几分钟后,他们驾车穿行在通往私人机场的隧道内,机场上有一架私人喷气飞机等待着,会载着他们迅速离去。
在第一声枪响那瞬间,瓦莱里瓦斯迅即拉着儿子和妻子伏倒在地,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们。他一点都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尼科尔也没看见,她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父亲。马科托尼奥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切,还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现实中发生的与他那些电视剧中编造的情景完全不同。唐前额被子弹炸裂开了,像个被劈开的西瓜,里面的脑浆和鲜血在脑颅里晃荡。喉结也被撕裂开,锯齿形的裂口仿佛是用钝刀反复拉锯割开的。尸体的四周淌满了大片鲜血。真难想象人体内有这么多血。马科托尼奥只看见两个人都戴着面具,还看见手中举着枪,但又看似不是真的。他说不出他们衣着任何特征,头发是什么颜色。他简直惊呆了。他甚至说不出他们是白人还是黑人,是否穿衣服,他们是身高十英尺的巨人还是二英尺的侏儒。
阿斯特在看见黑色轿车突然停下来时就引起了警觉。他看见斯特斯开枪并注意到是用左手扣动扳机的。他也看见弗兰克用乌兹枪开火射击,这个人肯定是用左手持枪的。他还瞥见一眼开车的人,是个长着圆滚滚头,身体明显很厚实的人。两个枪手跨步移动时显得身手十分敏捷,像是运动员似的。阿斯特伏倒在地的同时举手去拉唐,但慢了那么一丁点。此时他浑身上下沾了一身唐的鲜血。
他看见孩子们惊恐万状,围着唐的尸体和那一大摊血团团转,尖叫声连成一片。他看见唐的尸体横倒在石阶旁,仿佛死神把躯体都肢解了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阵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知道这对于自己的生活以及那些他热爱的人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尼科尔走到唐的尸体前。她不由自主地蹲下双膝半蹲跪在唐的尸体旁。无声无息地,她伸出手抚摸着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喉咙。这时,她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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