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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寻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狼迟迟疑疑朝前挪了一步,很可怜地瞅住十三奶的脸。它的额门很宽,看十三奶时,额上的短毛盖不住那皱起的老皮,皮皱里夹了些黑色的草籽。你过来,十三奶招着手,把我吃了吧,我男人丢了,孩娃死了,孙子从军打仗了,你把我吃了吧。十三奶说着,朝狼走过去,像要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去。她一步一步走着,朝狼靠近了,那狼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了,越发离她远。

她说:“我做梦今儿我孙子会来信。”

那狼不动了,怔怔地看她。

她说:“我不是疯子,你别怕。”

狼依然地站着。

“你坐那儿陪我吧,咱俩说说话。”

狼把舌头吐出一点,舔着它枯干的灰唇。

她说:“想吃你就把我吃了吧,我六十九岁了。”

狼把舌头咽下了,瞅她时歪着头。

她说:“不吃你就坐在那儿,这儿没有别的人。”

狼就真的坐下了,后腿曲着,前腿直直地立,像坐着的一条狗。太阳已经很高。从狼的背后升上来,圆圆一盘儿,灿灿暖暖,晒着山梁、沟壑、坡地。梁下的伊河,流水亮亮,似一条无头尾的白带。十三奶也坐了下来,坐在一蓬干干的白草上,问狼说你常来这梁头吗?狼不理她,只静静地看。有群乌鸦从沟里飞出来,团着从梁顶飞过去,叫声杂乱如当年在梁头跑老日。十三奶瞟着头顶的黑乌鸦。乌鸦的影子从她脸上滑过去,凉凉如渗了一层水。待那乌鸦飞远了,太阳重又晒上脸,她说狼你别常来这梁头上,这儿热闹行人多,我孩娃参军,几个村人都来这梁头上送,李家沟、张家营,还有狮子庙那几户人,聚到一块二百多口子,敲着锣,打着鼓,乡干部在我孩娃胸上戴了花,花比胸膛还要大。她说满世界的人那时都想当兵,一个公社那年就我孩娃当上了。他们县上都知道,我娃他爹虽几十年没回过十三里梁,可他终是十三里梁村的人。她说我男人在游击队时就谋了官,在省城做着大事情,不回家也能管到县乡的干部们。我知道他们送我娃当兵,是想让娃他爹每年替他们买几车化肥的,他们就从这梁头把我孩娃送走了,走时我孩娃一脸笑。十三奶说着,放眼从狼背上看出去,像孩娃刚走远,两眼神神的。她看见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转了话题对狼说,就是那人替我去取信,你看,就是那个卖梨的。

那狼果然扭头朝后看了看,却忽然惊起,恐慌地望着十三奶,眼睛的绿光也跟着鲜艳,猛然染上了水蓝色。十三奶说你不用怕,他是好人。十三奶这样安慰狼时,却见了那人不是走去,而是走来,且手里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慢慢地爬坡,朝这梁头上行。

“你走吧,来人啦。”十三奶站起身。

狼不动,眼里的绿光却柔和了。

来人上了半坡,是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你走吧,快走吧,这人不是好人。”

十三奶说着,双手在腰间摔动,像要用力将狼赶走。那狼就真的走了,扭头朝后瞅了一眼,又朝十三奶注了一目,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它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奶急切地说你走吧,你快些到那沟里去。

狼走得并不急,缓缓步子,到了路边的田里。田里种了麦子,冬雪润了几个月,春来了,雪尽了,田土粉得细碎,松软的麦行间留下了一行瘦狼的脚印。它走到沟边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十三奶向它摆着手,瞟着走上了梁头的男人。狼似懂了,掉过头去,身子一跳,下了土崖,便不见踪影了。

十三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上了梁头,从口袋取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汗。毕了,又将手帕抖开反叠着,把那擦脏的印子叠进去,然后就翻身骑上车,朝十三奶这边骑过来,待来人骑近了,十三奶看见他穿的是蓝布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了金笔,自行车也又新又亮,车架横梁上,也挂着那么一个三角的帆布包,她忽然心里一颤,脸上荡动了一层光亮,将胳膊一架,横在了路中央。

“我等你一夜啦。”

那人把车刹住。

“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啥儿信?”

“你就是送信的。”

“我是乡里的干部。”

“不是,我认识你,你是邮差。”

“叫我走……我有急事。”

“我半夜就在这儿等你。”

“别拦我……让我走,人命关天。”

“我孩娃都死了,你赔我孩娃的命!”

“疯子!”

来的人把身子一歪,从十三奶身边擦过去,蹬着车子走去了,径直骑进了山梁上的十三里路。十三奶望着那个人,在梁头跳着叫:疯子,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哪!

四十月

农历十月间的天气,是阴冷正盛的时候。豫西的地方,冷起来一样冻掉水缸的底。下雪了,才会在地上蕴含一些雪暖。气候变化的时界,分明得如黑白的颜色。十月初几,山梁上还能穿夹衣行走,只有多病的老人才早早穿上棉袄。那些穿红绿毛衣的姑娘和黑白毛背心的小伙,也大都不是为了御寒,多半是提早穿在身上显摆,告诉人家我是有毛衣的,款式也很时新流行,这是镇上的衣服贩子们从洛阳或郑州进的货,而这衣绒的货源又是上海或者广州,并不是河南的土产,更不是当地县的手艺。于是,十月初的村落里,已经行走了点点的红绿。然没有几日,时令似乎也才过了霜降,也许是过了小雪,总之不到三九,大雪的时令还没到来,忽一夜寒风乍起,冰粒雪花,纷纷乱了一夜,来日地上新结着一层薄薄的硬冰。去乡里参加承包土地调整会的村民组长,也就是早先的生产队长,提着干粮袋子,刚行至村头坡上,一跤跌下来,哎哟一声,腿就断了,干粮袋中的蒸馍,球一样滚出来,轮子一样转到了沟底。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腿叫,我的馍,我的馍,都是大白蒸馍呀。

十三奶月初进山回了娘家,娘家兄弟做药材生意盖了三间青砖瓦房,花了八千块钱,居然没有外借一分,连一个铁钉也没借,就来接她回家看看新房,也享受享受大瓦房的洁净和漂亮。她回了几日,正要走时,落了一场大厚雪,皑皑地白着,封了山,封了路,除了井口还一眼黑着,到处都是冷冷的白。

十三奶被封进了山里。

直到十月底,太阳才挣出阴冷,暖暖照了几日,房坡上的雪,草席样一块一块滑下。山里的路,也隐约露出了牛蹄的脚痕。十月二十七,十三奶从床上起来,说我通宵没睡,眼皮跳了一夜。兄弟媳妇说左眼是跳财。她说是右眼。弟媳妇笑了笑,说你想回十三里梁村了。因为俗有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七出门不吉,八回家不利,到了十月二十九,兄弟便套上新置办的驴车,赶着将她送回。路上的风光,满眼都迷人。太阳在头顶暖成一团。空气清澈得能望穿大山。梁上的野兔,卧在路边草里,驴车从它面前轧过,它依旧泰然地卧着。亮在坡面、沟底的村落,房上雪都化了阳面,新瓦房呈出天蓝的颜色,老瓦房和旧草房,却乌黑着在雪里分明。路过一落村头时,十三奶看见一棵大树上贴了标语,红纸黄字,在日光中耀眼。她说政府又要计划生育了。

兄弟坐在车前,鞭子在驴头上吊着,毛驴用力地拉着,车子在梁路上跑得很快,有雪的地场,响出一路喳喳喳的脆音,留下两轮长长的车痕。他没有扭头,说姐--那不是计划生育,是又征兵了。

十三奶坐在车中,屁股下垫了麦秸,腿上盖了被子。听说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颤,揭开被子,半扭转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无话,她回过身来,望着白亮亮的大山,离她一步一步地远去。那山上的树林,一片片乱着晃来晃去。村头树上的标语,却满是红色,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发着一杆一杆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扬了一下手,想把那标语赶过去,然手起了,标语不见了,手落了,标语就又跟过来。这样直到午时候,直到兄弟说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标语才退了红色,渐渐不见在眼前飘游。

进村正是午饭时候。

十三奶下来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大门口钉了一个铁牌儿,二寸宽、五寸长,浅黄色的,上面写有四个字。她盯着那牌子疑怔,兄弟却卸了毛驴过来,望一眼那牌子,脸上溢着笑,说哟,外孙子参军了。

十三奶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下来,脸上死着一层白色,对着家里唤:

“棒子娘--你舅送我来啦,快烧饭。”

这当儿,二婶从上房出来,脸上忽然瘦下许多,土黄的脸面松松如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织布。她出来,看着十三奶的脸,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说:“舅,你来了?”

又说:“棒子当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说:“给你舅做一碗捞面条。”

二婶搓着手,说:“好,家里有菜有鸡蛋。”

又说:“雪封了路,没法儿进山给你们说。”

十三奶说:“蒜汁里多捣几瓣蒜,你舅爱吃。”

二婶还是搓着手,说:“行。家里还有姜。”

又说:“走得快,说走就走了。”

十三奶说:“忙完了再把驴喂上。”

二婶用手揉揉眼,说:“得借些马草来。”

又说:“棒子说到那儿就写信,寄相片。”

十三奶说:“驴跑了一路,喂些粮食吧。”

二婶用袖子擦了泪,说:“喂麦吧。”

又说:“你回屋歇着娘……他大了,不用记挂。”

二婶回屋挖出一升小麦,连升子放在门口的毛驴前,又用盆端来半盆温井水,放在升子边,然后回去挖面、擀面条、捣蒜汁。十三奶说她坐了一路车,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发慌,跳得压不住,就回上房东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阵烟,出来绕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扶了几棵泡桐树的腰,进灶房对外甥媳妇说,这树再长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几棵小的刚好够给棒子结婚娶媳用。二婶抽着风箱,从灶口扑出来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棒子才十七,二婶说,土地分下来,一人五亩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当兵的。

舅倚在门框上,又燃了一袋烟。

“去吧,闯闯世界有出息,皇粮才养人。”

二婶把锅盖掀起来,蒸气漫上她的脸。

“他爹死时,娘疯了好些天。”

舅把烟灰磕地上。

“我们村里有电视,说和南面和睦了。”

二婶把面条丢进锅。

“接兵的人也说日后没仗打。”

舅随身坐在门坎儿上。

“棒子不会遇了仗就不明不白地死。”

二婶又坐下拉风箱。

“我总想他爹不是那要死的人。”

舅用脚把地上爬的一个红虫踩死掉。

二婶又起身掀锅盖。

“兴许棒子能争回一口气。”

舅起身把一个大碗递过去。

“争气又怎样?你公爹官大了,谁都知道他解放前就当连长了,说他一个人打死了三十多个中央军。可一解放,人家进了省城,压根儿就说不是这十三里梁的人。”

面条捞上了,堆了一碗,又细又白,蒸腾的热气像极冷时从井口喷出的井水雾。二婶叹了一口气,把那雾叹得趔趄着,尔后搅上菜,倒上蒜汁,递给舅说,天造地设人的命,从盘古说起,棒子也是不该当兵的,他爷去是因为躲老日,万不得已避灾难才入了游击队,混成人了却不认家了,让娘二十来岁守寡一辈子;他爹当兵是为了闯出息,那时候当兵回来就吃国家粮食了,连县长家孩娃还争着当兵呢。谁知道他爹出息了,当了连长,快将俺娘儿三口接进城里了,又摊上打仗了,人不明不白便死了,落得我守寡不说,十年过去,既不是军属,也不是烈属。要眼下不是新社会,不定政府还把俺家当做黑反户呢。这妮子算找了一户好婆家,男人在部队上喂猪、喂鸡鸭,谁想那喂猪在部队也算得上有用的人,也能当模范、进北京,也能转成志愿兵。原以为她爷她爹给她积了好命福,找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好男人,谁知这一转,人家就不是农民了,就想给妮子闹离婚。轮到棒子长大了,地分了,粮多了,喂一头猪也能卖上三百来块钱,去镇上赶集从来不让他带干粮,总是让他去喝牛肉汤,你说好好读书呗,下了一趟洛阳,就算见过世面了,回来死去活来要当兵。二婶如数家珍地唠叨着这些话,又给婆婆捞了一碗白面条,倒了小磨香油搅和着,忽然想起啥儿了,忙问舅说我妗的身体还好吧?也活不了几天了,一担水都担不动,舅说,你把你婆的面条送过去,回来给我再下半碗我就吃饱了。

二婶端着面条进了上房屋。

过了一阵,二婶又端着面条出来了。

“舅,你去劝劝我娘,她在独自说话儿,说话不走正道儿,又哭又笑的。”

舅赶紧吃下最后几口面条,推下海碗,进了上房。二婶到灶房忙不迭儿切下一块姜,剁碎一个红辣椒。舅到上房小待一会儿走出来,对二婶说她在说男人走了,孩娃走了,孙子也走了。二婶说我怕她是疯病又犯了。舅说弄半碗辣汤灌灌她,二婶便旋即端出了半碗姜汁辣椒汤,二人一道又复进上房屋。

屋里很暗,二十年前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有少半张席子那么大,人进来却硬是看不见。二婶把辣汤搁桌上,点上了一盏灯,看见十三奶仰躺在床上,话不说了,双手牢牢抓住被子,像要从那被里挤出水。她的身上哆嗦着,牙齿死死地紧咬,从牙缝、嘴角流出雪白的沫。

舅说:“她真疯了。”

二婶说:“灌不灌?”

舅说:“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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