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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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买……乱乱杂杂总得几十块。”
“那就先从公款里抽上五十块?”
“这样总归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资扣下就算了。”
“我还想给你扯条裤子哩。”
“我就算了吧……”
大姐的对象又回身到屋里,从抽屉里数出五十块钱来。大姐接了钱,挎着她对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买煤人,大姐脸上没有红,倒是她对象不好意思了。这人多,对象说,人眼都盯着咱们俩。大姐把她对象的胳膊放过了。放过了大姐就对她对象说,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就怕人说咱俩不般配。
大姐的对象脸红了,他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大姐说:
“拿去。”
“够了。”
“宽备窄用。”
“咱以后还要过日子。”
“替我给老二买双皮鞋啥儿的。”
大姐又接了她对象三十块。
到煤站大门口,大姐的对象和二姐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独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大姐领着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摊,在人群中挤来拥去,还给二姐买了两根儿从县城运到镇上的奶冰棒。一根儿五毛,两根儿一块钱。二姐吃完了,说这冰棒就要一块呀。大姐说,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块钱。早知道一块钱,还不如去谁家找一碗井水喝,二姐说,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才八毛钱。大姐没说话,在二姐身上拧一把,就去饭店给二姐买了一碗羊肉泡馍。吃完了,大姐领二姐到了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是专卖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阳人从广州买过来,又卖给镇上的小衣贩,花色、款式、布料,都是城里人几年前不消再穿的,挂到这镇上,却显得处处都是新。新得使自由市场都如水洗一般净,人人脸上都有一层红颜色。
大姐挑了一件鲜红的针织衣,穿上去立在二姐面前说:
“好看吧?”
“好看。”
“好看就买了。”
大姐付了五十块钱,把衣裳叠起来。
二姐说:“姐呀,你从哪儿来的钱?”
大姐说:“傻妹子,还能从哪儿来,对象给的嘛!”
二姐说:“你对象好像家里开银行。”
大姐说:“谁让你要找那高中生,活该你受穷。”
二姐就不再说啥儿,眼看着面前人群波来浪去。这时候,日头热起来,晒在正头顶,如烤着一炉火。二姐额上渗出一层汗。大姐说你不会擦把汗?二姐就用手在额上草草抹一把。大姐把自己的手巾递给二姐说,你对象连个手巾也没给你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二姐把手巾还给大姐说,有了钱看你张狂的。大姐笑了笑,拉着二姐的手。
“走,到毛线市场看一看。”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中挣出来。
“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双羊皮鞋。”
大姐隔着衣服捏捏兜里钱。
“你不是说要我给你买个打火机。”
二姐撇撇嘴,说打火机能值几个钱,眼下打火机、皮鞋我全都不要了,我也想买一件和你的一样的针织衣。你真傻,大姐说,针织衣才五十块钱一件,想要衣裳你就花上百儿八十的,好好买一件。
“你出钱?”
“当然我出钱。”
这么一说,大姐便拉着二姐朝一道街上走。我对象有个要好的,大姐说,他专做服装生意,别人都从洛阳买了回来卖,他直接跑到广州买回来卖。大姐说道他家衣裳颜色鲜,质地好,价钱小,想要啥儿挑啥儿。二姐就被大姐牵着手,串胡同,走巷子,绕过猪牛羊市,到了服装贩子家。
贩子家住的是几个月前盖的两层楼。院墙用红砖砌起来,不叫院墙叫围墙,整个家里不见土。院中央栽了一棵桂花树,恰好时至八月中旬,满院流荡着桂花香,人一入院吸上一鼻子,心里就轻轻飘飘了。大姐和二姐一到大门口,很知礼地敲敲门,贩子忙迭迭地一开门,那香味就刺进姐们鼻里了。
“好香啊……我们想来你家里买件针织衫。”
贩子瞟瞟我二姐,脸上泛出一层猪血红,说我大姐你是谁的对象吧。大姐笑了笑,说是。贩子的双手便立马没处搁,一手扶在门框上,一手去脸上捏捏鼻尖,摸摸额门。我和你对象从耍尿泥起就是好朋友,贩子说,别说买不买,看上哪件拿走就是了。这么大方着,贩子领我姐们踩上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没人住,满墙壁都是挂的从南方运过来的样品衣。原来这贩子并不上街卖衣裳,而是从广州、上海那儿倒过来,再成批卖给小衣贩。姐们到楼上,大姐先自倒吸一口气,站在门口不动了。二姐站在大姐背后,身子怯怯的,她望见大姐的脖子后面成了粉红色。贩子立在楼梯口,一直盯着二姐看,不停地用手去鼻尖擦汗珠。
“挑吧,”贩子说,“想要哪件都行。”
大姐转身问二姐:“你想要哪一件?”
二姐低下头:“哪一件也不想要。”
大姐说:“咋的了?”
二姐说:“我想走。”
大姐说你挑上一件嘛。真的哪件也不想要,二姐说,走吧姐。大姐便看着妹妹疑一阵,说没见过你这人,便领着妹妹下了楼。到院里,贩子茫然着,问大姐说不进屋喝点儿水?大姐问二姐,喝不喝?二姐说我不渴。大姐说我进去喝一口,便和贩子一道走进了一楼屋。一楼屋是经过收拾的,东西极规整。家当不消说,是和城里人的一模样,沙发、彩电啥儿的,还有组合柜、写字台。大姐一入屋,最使她看上眼的,是组合柜的一面镜子下,扔了一个圆梳子,梳齿儿全都钉在一个皮球上,每根齿儿都金金亮亮。梳把是木的,刻有龙和凤。
大姐的目光死盯在那把梳子上。
贩子说:“想要你拿去,广州这东西多得很。”
大姐没回头:“得几十块钱一把吧?”
贩子说:“一块多钱就买到了。”
大姐松口气,软软地转过身子来,说我对象给说了吧,外边站的就是我妹子。我知道,贩子说,我对你妹子没意见,就看她的了。大姐说她才十八,不懂事儿。
贩子把身边的一张椅子动了动。
“日后我会对她好,要啥儿我都给她买。”
大姐把用胳膊夹着的针织衫儿提在手上。
“没想到她连一件衣裳也没看上眼。”
贩子从口袋取出一个红纸包。
“到街上让她看上哪件买哪件。”
大姐瞟了一眼贩子手中的红包儿。
“眼下衣裳贵死了,漫天要价。”
贩子把红纸包儿递过去。
“这五百块钱,算见面礼吧。”
大姐不伸手,看着贩子的脸。
“这不好……还不知我妹子啥儿态度。”
贩子把钱朝前再递递。
“你妹子不同意,我也不会再叫你还钱。”
大姐立马把脸板起来。
“我们是为了人,不是为了钱!”
贩子把手朝后缩了一点儿。
“钱是……一点心意。”
大姐迟疑着把钱接过来。
“我妹子不要我再还给你。”
贩子朝外瞟几眼。
“仰仗你开导开导她。”
大姐把钱装进衣兜里。
“试试看吧,我想能成。”
二姐在院里,等不上大姐便独自出来了。她在一道街上闲转好一阵,大姐猛地站到她身后,说妹子呀,我进屋喝点水你也不等我。二姐回过身,在那人家里我害怕,二姐说,他看我就像要把我吃了。大姐笑了笑,说妹子真有福,说他看上你啦想娶你。二姐咧咧嘴,说他看上我我也得看上他,别以为他有钱。如此,二人不再说啥儿,相跟着一前一后走,便在镇上闲逛街,到了一家皮鞋店门口,二姐猛地立住,牵着大姐的手。
“给我买一双皮鞋,姐。”
大姐掏出一把碎钱数了数。
“不够啦,给高中生他爹买个打火机吧。”
二位姐姐就去买了一个打火机。
四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呈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有人在一遍一遍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儿?”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儿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儿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要是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爹买了个打火机就好了;再或高中生问一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儿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大姐说给你说吧,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儿,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就怕自个儿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有人正从那窗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两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出来的,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像谁在树下撒了一把硬币钱。这一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像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打火机的那片玉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二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又痒,使她浑身一哆嗦,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玉蜀黍地里有头猪,”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儿?”
“我有事儿。”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儿怕见人的事儿。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高中生把打火机接过来,在手上看了看,二姐以为他要试着打几下,可他没试就装进了口袋里。二姐说你试试,一打一着火。高中生说有啥儿试,像我们这家有了打火机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么啦?二姐说,我又没嫌你们家里穷。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说嘴里不说心里这么想,不这么想第一次给我爹买东西就拿一两块钱买这么个打火机?好像两块钱就把我爹打发了。
“你给我娘不是两块钱的东西也没买!”
高中生从口袋取出一团白手巾,打开来露出一个黑发网。高中生把发网递给了我二姐。
“啥儿?”
“给你娘买的丝发网。”
“多少钱?”
“六块七。”
“我以为六十七块哩……”
“六块七不贵,也买你两个半打火机了。”
一听这话,二姐气就更加往上涌。她说花六块七毛钱看你心痛的,咱俩算一算,看到底是我为你花的钱多,还是你为我花的钱多。高中生说算就算,难道我就亏了你?他说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双布鞋,花了七块八,还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只木梳子,三块一毛钱……三三四四算了十几项,两个人共同花的--如共同看电影,一道去吃饭,一同儿进城买车票等等这些都不说,少说为二姐花的有八十多块钱。一听这话二姐跺了一下脚,说啥儿共同花的呀,每次进城都是我来买车票,一张一块七,两张就是三块四,这样五六次,你算算不得十几块。二姐说,还有去吃饭,两人总共一道进过三次饭馆,有两次都是我掏钱,仅一次你掏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次,才一块八毛钱。说到这儿二姐嗓门提高了,风把她的话音吹在月光里边抖,她的话音就如一匹稀薄的白绸朝夜的远处荡。这些都不算,二姐说,单说我为你花的吧,年初咱俩谈到婚事上,你说你家穷,我立马给你买了一条裤,料子虽不好,也花了二十四块钱;春天时,你奶奶病重,我一出手就买了两瓶罐头、二斤白糖、两盒点心,啥儿都成双成对买,共花了十六块四毛二分钱。还有夏天八块钱给你买的汗背心,上个月给你家买的两瓶醋、一瓶酱油。你爷总说你娘烧的面条不好吃,我一下还给你家买过五包味精、两瓶辣椒油,这些你连知道都不知道,算算吧,我为你们家花的钱不够一百才怪哩!
高中生已经算过了,二姐七七八八共为他和他家花了一百零三块七毛四分钱。
“我为你家也花过你不知道的钱!”
高中生觉得很委屈。
“你为我家花过啥儿钱?”
二姐觉得高中生是瞎说。
“有次我上街你姐让我给她捎过一个照脸镜,六块多钱我没要,现在你姐还用着那面镜。”
二姐想起他确实给大姐捎过一面镜。
“加上镜钱你也没花够一百块。”
高中生再想不起来自个儿还为二姐花过啥儿钱,默了一阵盯着二姐的脸。二姐的脸在月光中呈出苍白色。
“到底谁为谁花的钱多?你说呀!”
高中生把自己手指关节握得噼啪响。
“你说你花了那么多钱都有啥儿根据?”
二姐盯着高中生的脸,把他的目光逼回去。
“眼下你身上的裤不是我买的?”
高中生把目光从自己裤上移开去。
“你说的油盐酱醋都在哪儿?”
“你不信?”
“我从来没听说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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