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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也许,我还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许,那时候我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净的革命者。也许,就正应验了“革命都和革命者在一起,他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才不得不为之”的那句话,我的手大胆无耻、迫迫切切如蛇一样朝她的下身游过去,她的下身隐处有汪汪的水渍,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倾盆大雨浸泡在水渍里。我的手在那草地林边歇住了。我想起在城郊那一次革命音乐的戛然而止,使我没能对她的浑身进行端详和欣赏。我想她从头到脚哪儿都肯定和桂枝不一样。哪儿都有一种诱人的美和令人迷惘的香味散发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头发、皮肤、鼻梁、嘴角、乳房和乳沟,还有因皮带过紧在肚子上留下的一圈蛇皮花纹儿。我想仔细地朝她的隐处看一看,看够了,满足了,最后再做最后的事。可我知道那黑夜里我不能如城郊一样端详她,欣悦她。我只能用手在那林边、草地上慢慢品味她,像在浅水中脱光双脚去水草中摘花摸鱼一样儿,不仅是为了去摘花,还是为了享受那花草下的水,看自己在那水中弓背行走的模样儿,看自己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在水中浅跋淡涉的神态儿,看自己的光脚落在绿草间的泥土缓缓下滑,像不像受惊后的泥鳅要往淤泥中钻。不消说,在那浅水中慢慢行走着,要比慌慌张张、连蹦带跳地突然深入进去好得多。突然地深入就没有一路的风光了,看不见小鱼在水草中的欢游了,看不见日光圆圆点点,从草缝和林叶中间漏下去,在那水面闪下光色后,又像一枚枚圆圆的金币沉在水底光滑的泥面上,金光灿灿,把水底所有的草根、花根、树根和鱼洞、虾窝都给照亮了。我总是忘不掉城郊阳光下对她赤裸的上身精细想象的那一幕。我的手在她水淋淋的两腿间似动却歇着,似歇却动着。我用手去品着那月光下水草里的滋味儿,像要数清那汪汪的水中有多少草茎和鲜花,食指和中指湿水后在水间挑选着花草捻动着。月亮又往东南移动了,影儿在我们身边走着时,响出丝线头儿飘落那样微细的声音来。

我说:“红梅,你不会骂我是个流氓吧?”

她说:“爱军,你是喜欢我你才这样哩。”

我的心就在她的这句话里融化了,像啥儿在温水中浸泡消失了一模样,人似乎想要飘起来。可这时候从程家中街那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清清楚楚的说话声。我和红梅都听清了那是桂枝领着孩娃们从她娘家回来了。我们两个都哆嗦一下僵住了。

该死的程桂枝!

我说:“我们到庙后岗下去。”

她说:“忍一忍,明儿早就要砸那牌坊了,待这次革命成功后,我们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上,那儿成年累月不见一个人。”

说完,她就挣着身子走去了,背着桂枝们走来的方向,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躲开盯梢样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让桂枝的脚步冰冷冷地朝我袭过来。

你这真真该死的桂枝呀!

3.牌坊之战

当然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程岗镇的第一场革命失败了。

我们应该想到的,可我没想到。

那天凌晨,鸡叫三遍以后,我悄然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把早已在门后准备好的一把八磅的大锤提在手里,最后看了看还熟睡在床上的桂枝和孩娃门,我就出门了。

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村北第三生产队的麦场上。当我到那时,已经有五六个热血青年等在那儿,他们手里都提着钢钎、锤子,还有铁锨、镐头啥儿的。有人问:“家什也真的给工分?”我说:“昨儿不是说了嘛。”那人就放心走去了。随后,程庆林、程庆森、程贤柱、程贤粉、程庆安、程贤清、田壮壮、任齐柱、张小淑、石二狗,陆陆续续都到了。红梅自然也到了,她比我晚到一会儿。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名册取出来,用一把手电照着亮,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到东方发白,我就带着这三十六人的队伍从程家后街往程家前街的村南进发了。

我们的脚步虽然凌乱,可我们的歌声却由凌乱转向整齐、雄厚了。从麦场到程寺前那一段,脚步声噼噼啪啪,宛若夏日豆地熟豆荚的爆裂声,然后我一二一的口令一出来,那脚步就开始落在了节拍上,再随着红梅在队伍中把《造反有理》的歌曲领个头,那脚步就彻底富有节奏了。真不愧都是学生、青年和退伍军人们,歌声把大家从被窝带来的惺忪赶得荡然无存,把乱糟糟的说话声也给抹杀光了。

红梅对着队伍唤:“不唱歌光说话的站出来,不怕扣了工分是不是?”

然后那队伍就静了。

红梅唤:“都唱呀,今天都是双工知道不知道?唱不出来你们唤出来。”

歌声在程寺前轰然响亮了,每个人的嗓子都爆到了极点上。天亮前的朦胧里,我们的队伍向东方,向着东山升起的红太阳,雄赳赳地从程后街走到了程中街,又从程中街走到了程前街。我们大意了,我们被革命即将初战告捷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们只注意到许多被从梦中吵醒的人家纷纷打开院落门,揉着眼睛看我们,问:“干啥呢?”队伍中会有人得意扬扬答:“革命哩。”问:“天不亮革啥儿命?”答:“天亮前就要扒了‘两程故里’那石牌坊。”那问话的人手就在眼上揉着呆下了,脸上硬了藏青色,知道程岗镇要和别的村落一样改天换地了,乾坤翻转了。可是,我们看到了别人的惊讶,看到了那些站在门口发怔的人,却没有发现有更多的门户是在我们没有从麦场出发以前就已经打开了,没有发现还有许多人在那天夜里比我们起床更早些,甚至没有发现,从来都是天亮才打开的程寺的红漆双扇门,那夜压根就没关。

我们从程前街朝西头走去时,东方彻底白亮了,那一摊血似的日头不知啥儿时候跃在山顶上,把大地、山川照亮了。把村村落落、沟沟壑壑照亮了。在石牌坊上涂了灿灿一层光。就在那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看见了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且似乎各家各户都有人在那人群里。他们手里拿了扁担、桑叉、菜刀、斧子、铡刀和木棍,那样子显然是要以我们为敌的,是把我们这些革命者当做敌人的。更为重要的是,那上百的人群里,没有年轻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成年壮劳力和上岁数的老人们。他们发白的胡子在日光里像是一团团的火。他们都是我们队伍中每个人的父亲或爷爷,偶尔的几个妇女,却是我们队伍里几个没有父亲的母亲们。我没有想到那儿会有那么多的人,没想到我的丈人程天青在那人群前,牌坊下的一个上马、下马的石条上,把双手插在两腰间,怒喝喝地盯着我们的队伍、脚步和歌声,首先就把我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盯得零零落落了。

队伍在他的目光中停下来。脚步和歌声被他抹杀了。大家在一片死静中挤拥成了一团一堆儿,都扭头眼睁睁地望着我。我看见红梅有些慌,额上的汗细密一层,珠子样闪在日光下。

我大义凛然地走到队伍前,把双手插在腰间对着我的丈人唤: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面前有两类社会矛盾,这就是敌我之间的矛盾和人民内部的矛盾。这是两类性质完全不同的矛盾。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程天青——”我往前站了站,距我丈人还有十步远,对着他更大声地质问道:“程天青,今天程岗大队的革命青年来这捣毁封建王朝留下的石牌坊,你带着不明真相的群众拦在这——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共产党员还是封建资产阶级的代理人?”

我声大如吼,气壮山河。我看见我的问话如钢如铁,炮弹样击中了程天青。他立在那牌坊下的石条上,想说啥可因为理屈词穷,啥儿也没能说出来,脸就被憋成了青紫色。

我吼:“程天青,你回答我的话——你到底是敌人,还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把革命者当做敌人,还是把封建资产阶级当做敌人呢?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党的宗旨相对抗,若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你就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就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了。倘若你自己硬要把自己推到敌人的立场上,你就别怪你这个女婿六亲不认啊!”

他的脸从青紫哗啦一下变成蜡黄了。

我吼:“不回答我的话,你就让被蒙蔽的群众撤回去。”

他没有让群众撤回去。他把头朝群众那边用力扭一下,又用力朝我们这边摆一下,把他最特殊的一道命令下达了。我以为那些拿着扁担、菜刀、棒子的社员群众会朝我们杀过来,没想到他摆了一下头,那些人都把菜刀、棒子、扁担放下了,都朝牌坊两边挪了挪,就从那人群中走出了六七个七八十岁的老汉和老婆,他们分别是程贤柱的爷、程贤清的爷、程庆林的爷和田壮壮的奶。还有那个从来都跟着闺女吃穿的程庆安的老外婆。他们手无寸铁,却面不改色,又让人看不出他们对孙子、孙女们的革命激情有丝毫的惧怕和压制。然而,他们在日出中飘扬的白发和满脸岁月的深皱,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他们一边从牌坊下边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边泪凄凄地唤着自己孙子、孙女的名字说:

“贤清——快和爷一块回家去,你这不是革命哩,你是朝祖宗头上砸锤的呀。”

“庆林——爷求你了,回家去吧,咱再穷也不能挣这扒祖宗牌坊的工分呢。”

“庆菊、庆华,跟奶奶回家呀,你们要扒牌坊就先把奶奶埋在牌坊下。”

……

随着一片老人哭声凄凄的唤,紧跟着,那些做爹做娘的都倾泻过来了,他们叫着自己孩娃们的名儿,口里说着和老人们一个意思的话,转眼间就把革命的队伍冲垮了,就把他们儿孙们手里的铁锤、钢钎、铁锨夺去了。那一刻,牌坊下一片乱麻,叫声四起,日光被人流冲碎后纷纷跌落,半空里人们哭唤的唾液四处飞溅,公路上堆满了同志们回家的黄色脚印和汪汪说话声,路边上扔掉了无数的棍子和绳子。

队伍就这样水来土掩了。

初绽在春天的鲜花就这样在寒流面前萎缩了。

第一场革命就这样夭折了。

红梅在路边上把双手围成喇叭放在嘴上高声唤:“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走,大家要留下!亲情不是敌人,可我们不能做了亲情的俘虏,我们没有被阶级敌人打败,可被爹、娘、爷、奶打败了,这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啊!”

我从路中央疾步跑到程天青对面的另一块登马石上,又站到石牌坊半人高的立柱上,比红梅更大声音地叫:

“战友们,同志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大家一定要加强纪律性!一定要留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看到我们今天的行动,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在程岗镇死生存亡的大问题,是毛泽东思想和封资修在程岗第一次交锋拼杀的大问题,是关系到每一个人吃不吃二遍苦、受不受二茬罪的大问题。为此,我请求大家不要走,请求大家留下来。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我和红梅的唤叫声在牌坊下穿越飞荡,四海飞扬。天上、地下、路边、麦田、村里、街中,还有朝远处漫延的耙耧山脉,到处都是我俩红淋淋的唤,到处都是我们酷烈飞扬的激情和狂热。已经有人从爹、娘的怀里挣着留下来,可这时候红梅的丈夫程庆东从人群里出来了。他上来扯抱着红梅如扯抱一个疯子样。

红梅强挣着把她男人的眼镜打掉了,把他的衣服扯烂了。我看见红梅怒吼着,半是绝望、半是呐喊地望着我。我从半人高的石基座上跳下来,想要去拯救红梅时,有一声雪白血红的耳光响在我的左脸上。

我娘在我面前出现了。

“滚回去!”我娘骂着说,“你敢再胡闹一下,我就撞死在这牌坊上!”

……

牌坊之战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在程岗的第一场革命被封建资产阶级在程岗大队的代理人程天青扼杀在了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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