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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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谋反!
商徵眼色沉寂,听到她羸弱的声音后却微微融化开了一丝难能可贵的笑意,仿佛是冻结的冬日绽放开一丝春芽,眼睛深处的点点光亮几乎要烂漫成一池桃花。
“嗯。”他微笑轻声道,“你也小心,莫叫鲜血污了衣裳。”
这……商妍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关怀,她正踟蹰,忽闻数十丈外三军军鼓如雷,无数银色驽钝置于地上,一瞬间整座皇陵地动山摇——
一个领头的小将从中缓缓步出,冲着容裴跪地行礼道:“将军!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
“你们……”容裴一时愕然,手和脚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们这是……”
商妍静静地看着他,她并不惊讶容裴能够绕开兵符调动兵马。恐怕也只有一身戎马的容裴才能让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看他现在的神情却并没有手握兵权的嚣张,而是强撑出来的诚惶诚恐。他似乎不知情,这些士兵难不成真自愿集结?
胁迫天子,这是要反?
如果真是这样,那商徵手上不过区区几十禁卫,没了天子威仪,他怎么办?若是容裴这些手下真打算来个黄袍加身,商徵必败……
忧心渐渐遮盖住惶恐,她小心地观望着商徵的脸色,却发现他似乎……在笑。
他居然在笑。
虽然那抹笑几乎淡得看不清,可是他确确实实在笑。
容裴显然逐渐镇定下来,他目光如炬,道:“老臣并无胁迫陛下之心,这些将士也并非老臣指使。老臣今日只打算据理力争,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也祈求陛下为西昭江山社稷考虑,莫要一错再错,辜负先祖!”
商徵淡淡道:“带兵擅闯皇陵,容裴,我便是还你一个公道,你今日所为也唯有一死。”
容裴道:“陛下,老臣也是迫于无奈,陛下倘若心怀公道,还请将妍乐公主交予老臣,老臣虽死无憾!”
商徵冷冷地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容裴忽然怆然笑出声来,染了血的眼睛红得吓人。他所有的理智似乎被商徵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消耗殆尽,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罩住这位白发老者。他道:“西昭先帝以公义治天下,陛下倘若不辨是非执意维护妍乐公主,乃是对天下的不公!老臣……老臣愿为清君侧,虽死……无憾。”
商徵冷笑:“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容老将军又能耐孤何?”
“你……”
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
商妍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无法猜测他执意保她的目的,也无法想象他是带着怎样的神情在四面被围困的死地说出这样的话。而在他的身前,容老将军气得眼眶通红,眼珠几近瞪裂,苍老的手发颤地举起长枪对准商徵所在方向。只要他一声令下,围在皇陵外的三千将士便会一拥而上,直捣黄龙。
场面似乎陷入了僵持。文武百官蜷曲在一起,不少人在瑟瑟发抖。
商徵的身影如山,巍然屹立。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商妍面前。
商妍躲在他身后,对局面的焦虑第一次盖过了对他的恐惧。
“不是我做的!”她终于按捺不住,朝着容裴扬声喊,“容将军,你说是本宫杀了你家女儿,请拿出证据来!”
“你私调三军,置西昭西北边关于不顾,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君爱国开国将军的所为?”
“如果没有证据,你这番举动就是叛变谋反,株连九族!”
“你自诩开国大将,为了一个没有确凿罪证的怀疑,置三军性命于何处?!置西昭边关安危于何处?!”
寒风凛冽,商妍有些喑哑的嗓音在山冈之中回荡。她站在商徵身侧,却不敢看他的神情。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在商徵面前这样大声地吼过。也许是他兵临城下入主帝位后,也许更早之前,她的肩膀和指尖遏制不住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容裴,而是因为心中几乎是隐疾一般的恐惧。
须臾,商徵的手轻轻落在了她肩头,稍稍用了几分力,把她揽到了自己胸侧。
微凉的触感自脸颊传来,商妍顿时浑身僵滞,连抬头都不敢。
“别怕。”商徵轻声道,明显是会错了意,误解了她僵硬的原因。
忽然,容裴爆发出一声冷笑:“陛下这是决定袒护到底了?”
“是。”商徵沉默片刻,道,“容将军这是打算反了?”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想帮助陛下明辨是非,这三千将士都是我西昭镇守边关的热血男儿,老臣愿用性命担保他们绝无谋反或是伤及陛下之意!”
商妍稍稍挣脱些束缚环视四周,忽然有些同情容裴的嚣张与天真——带着血气冲天的三千将士,说是绝无伤人之意,谁信?即便大家都信,商徵不信,那他这三千将士即使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果然,片刻后,商徵冷眼看着几十丈开外的士兵,冷冷地道:“来人,杀。”
几十个侍卫齐齐亮刀直冲而上,裂帛声几乎是在一瞬间响起!
“陛下!”容裴慌了神,急急张开手挡在侍卫面前,“陛下,这三千人可都是国之栋梁啊……他们、他们只是为老臣……”
“一个不留。”商徵冷冷地道。
一个不留。商妍躲在他怀中听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心中乍寒:几十人侍卫对三千西北军,怎么可能?唯一的答案,是商徵早就知晓今天会有这么一出戏。
一个企图捉拿公主的三朝元老杀不得,可一个意图谋反的三朝元老却必死无疑!
他这是在逼容裴反。
容裴惊惶得几乎老泪纵横,一步步攀爬着想靠近商徵,边爬边道:“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他们是您的将士啊!是为您守护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啊!”
西北军训练有素,将军不下令,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几十护卫冲入其中,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片刻间,三千人马乱作一团,血腥味已经在皇陵四处弥漫。
商徵却视若无睹,他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容裴忘记了哭嚷,在一片哀号声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后,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终于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仿佛像是地底归来的罗刹,高举将帅令旗,苍老而混浊的眼里闪动着疯狂的目光,沙哑开口:“将士听令——今日君不君,我等就臣不臣!捉拿妍乐,清君侧!”
将军令下,刹那间,锣鼓喧天。
黑压压的人群越过低矮的青柏,嘹亮的军号响彻天际——皇陵之内的人们惊惶逃窜——他们早已不是三千边关将士,而是三千亡命之徒!
“皇叔……”商妍忍无可忍抬头看商徵:几十侍卫,如何顶得住三千人马?如果早有准备,为何现在还不出现?
商徵却轻声道:“别怕。”
“我不是……”
“别怕。”
他话音未落,皇陵内外忽然拥出无数的佩刀禁卫,刀枪相抵兵刃相接,片刻间皇陵上下哀号遍野,血色弥漫。
厮杀染红了天边云霞。
这并不是商妍第一次直面这么多鲜血,却是第一次直面因她而起的杀戮。她和商徵被守卫紧紧包围着,其实对包围圈外的场面看得并不真切,可那浓郁的血腥味儿却实实在在地让人作呕——
就像,十年前一样。
哀号、厮杀、尖叫、哭泣,山风带来一阵阵的阴气,山冈上轰隆作响的不知是杀戮之气还是地面震荡。
她紧缩着身体努力不去听不去想,却仍然逃脱不了——
末了,是商徵落在她耳上和眼睛上的冰冷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胜负终于见了分晓。
容裴几乎要将眼睛瞪裂,他不可置信地扫视皇陵:“为什么?!”
商徵冷眼看着远处的一片狼藉,盯着容裴道:“容将军戎马一生,唤得动西北三五千将士,可容将军似乎忘了,西北三军是二十万。”
他日日跪在御书房前,换他一时掉以轻心,却不知西北二十万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边境安宁家人平安,不是为了他容裴这一夕的意气之争。
即便是开国将领,他也已经年近六十,古稀之年,贸然弑君之后谁来入主这天下?
皇族凋零,只他商徵一人堪当帝王!
容裴静静地听完,茫然四顾,终于将目光定在了被年轻的帝王揽在胸前的女子身上。他瞪着她,昏黄泛白的眼珠像是要瞪出血来——这是一个苍老的父亲面对杀女仇人的眼神。
商妍鼓起勇气挣脱商徵的束缚,一步步走向容裴道:“容将军,令爱真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毒害掳走杜侍郎。”
“你胡说,那毒分明是你那件衣裳!你探望过后杜侍郎他长眠醒来疯癫,侍郎府大火,这些事每一桩都指向你!”
“容将军,宫中宫婢如此之多,如果是我,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放药引?”
“那必定是你不敢惊动他人!”
商妍冷笑:“容将军,你今日事败了,本宫原本不需要与你多作解释。只是念你爱女心切,本宫才与你多费口舌。你听得进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本宫只说一遍。”
容裴气得发抖:“你休想强言狡辩,颠倒黑白!”
“容将军不奇怪吗?令爱惨死,杜侍郎长眠,他醒来疯癫,被掳,侍郎府大火,每一样事情都干干净净指向本宫,未免也太过顺理成章了吧?”
“令爱可是从未出现在以前的宫宴上,本宫如何未卜先知,穿上有药引的衣裳专程去害她?”
“本宫确实去探望过杜侍郎,而且不止一次,倘若真有心下毒,为何不一次性了结了他?要先让他长眠,后让他疯癫,最后还要强掳?更何况,杜侍郎被掳之时,本宫尚在禁足。”
“容将军,诸多疑点,你可曾细想?”
容裴混浊的眼沉寂下来,他终究是个忠臣,并不是什么枭雄。举兵要挟终究是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如今,当狂乱的思绪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周遭一片狼藉,缓缓瘫软在地上。
局面似乎已经明了,三千西北军死伤过半,余下的被收缴了兵器聚集在一处。整座皇陵沉溺在一片血腥味中,连过冈的山风都带着丝丝腥甜。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皇陵尸横遍野。商妍看着心寒,本想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忽然,一阵憨笑声自皇陵深处传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几个侍卫押解着一个人穿过层层的人群,慢慢步入了禁卫的守卫圈。人群渐渐熙熙攘攘起来,有眼尖的已经开始轻声叫嚷:“看,是杜侍郎!”
“杜侍郎不是被人掳了吗?怎么会在禁卫手里……”
竟然是……杜少泽。
他竟然是被商徵掳走的?
这是商妍这一个半月来第一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原本被戏称为“翩翩侍郎”,可如今却发丝凌乱,衣衫破损,几乎要瘦成骨架的脸上一双眼睛突兀地圆瞪着,脸色惨白,嘴边却挂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每走一步就踉跄哆嗦几下,手上却还执拗地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面走一面朝周围的人群甩动几下……
押解他的将士朗声道:“末将寻得杜侍郎来迟,请陛下责罚!”
商妍傻傻地看着他渐渐被带到近处,停在容裴附近,然后,以一种奇特的非常人所有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他疯了。真的疯了。
商妍艰难开口:“杜少泽……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世上最残忍不过美好的事物沦丧。而此时此刻,杜少泽的眼里早已经看不见半点理智,涣散的目光和歪斜的嘴角成就了一副奇特的表情。
可怕而又荒唐。
被他那样不经意地看着的人更加心慌。
商妍被他盯得退了几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一抹温凉:“皇、皇叔……”
“杜侍郎陵前失态,收押入监,择日候审。”
“皇叔!”
商妍急得心慌意乱,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耳畔是商徵几乎称得上轻柔的声音。
他说:“妍儿无须自责。”
“可是皇叔,这事与杜侍郎无……”
商徵却笑了,他轻声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来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态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里却噙着一抹光亮。
一瞬间,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谓的辱及皇亲是什么意思。他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态,他根本就是在清算杜少泽和容解儿的事——杜少泽戴到商氏皇族头上的绿帽子他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等秋后算账。
商徵贵为皇帝,却从来不是什么大度君子,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杜少泽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隔着无数的侍卫,他笑得龇牙咧嘴,目光涣散,口中发出一丝咔咔咔的怪异声响,忽然朝商妍走近了几步——只是几步,就被他身后的禁卫钳制住了身体。
真的是无须自责吗?
商妍悄悄别开头掩去泛红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咬牙把眼角的湿润憋了回去。
容解儿并非死在她的手上,容裴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到底在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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