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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她趴在树上泪汪汪地看着他,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朝他吼道:“皇叔,您再走近点——”

“皇叔,你接住我好不好——”

“皇叔,再近点,再近一点——”

天色暗沉时分,商妍还是回了宫。步入宫门好久,她才忽然记起原本送去当作进门的身份物证的玉佩留在了丞相府,顿时有些心疼——那玉佩是先帝所赐,是当年东廷的贡品,跟着她已经数十年,原本是一对,可是定情信物呢。君怀璧心思缜密,想来压根是不打算把这信物还给她才不提起,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把两块都还给她得了?

天色已晚,永乐宫灯火通明。

商妍揣着一丝暴躁入宫,才踏入一步,就被小常一声哭天喊地的号叫吓得心跳连连。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快急疯了!”

“陛下也在,等着您足足两个时辰了!”

“快!公主快些去换身衣服,陛下还在厅堂等您!”

商徵?

商妍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换了衣裳奔向厅堂——商徵素来不常到永乐宫,政务繁忙之时甚至半年都难得来上一趟,怎么近日却连连造访?

一盏茶后,商妍收拾得当,照旧披上惯常的皮囊,推开门朝端坐在屋内的商徵行礼,弱弱叫了声:“皇叔。”

商徵依旧冷着一张无邪的脸,明亮的烛光把他的身影剪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他不答,商妍越发局促,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皇叔夜访有何事?”

商徵依旧沉默,眼角却已然有了一丝冷意。

商妍顿时了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缩着身体悄悄在心底叹息:这一跪,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妍乐知错。”思来想去,她低声服软,“不该私自出宫,更不该……不该不避嫌,去探望杜侍郎,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害皇叔忧心,是妍乐的过错……妍乐只是挂念杜侍郎的病情,以后不敢了,还望皇叔谅解。”

真真假假各掺一半,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商徵的脸色,却发现事情似乎与她预料的不太一致:商徵这一次有些反常,他瞧着她乖顺怯懦的模样,眼底的冷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竟像是被点燃的冰。

怎么回事?

“跪足半个时辰。”商徵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他道,“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追究。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说罢,便干脆利落起身离去,留下商妍跪在原地发了好久的愣——商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可他是当朝的皇帝。当皇帝就该日理万机,杀伐果决,跑来永乐宫喝上两个时辰茶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她偶尔心痒手痒,想看看君相有苦不能言的脸时才会做的事情吗?

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这似乎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商妍这一夜睡得香甜,不仅香甜,还不经意梦回往昔,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琐事。

在商徵还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皇叔的岁月,她其实也是有过一段并不惧怕他的时候。一场醉酒,她躺在床上半个月,刚醒来的时候,一闻着酒味儿就会头晕目眩。可惜宫闱之中,不管是各种宫宴还是家宴,小事如赏花,大事如祭天,最不缺的就是佳肴美酒,她又是皇长女,有那么小半年时间,她练就了在任何有酒出现的场合倒头就睡的绝活。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正经差事都还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先帝就派了他盯着随时会睡着的皇长女。

她心思活跃,闲不下手脚,他却冷冰冰只会负手皱眉;她怕他,他烦她;她爬假山,他在山下皱眉等;她捞荷花,他在湖边皱眉等;她掉下湖,他皱着眉头往下跳;她一不小心又醉了,睁开眼时瞧见的一定是他皱着眉头的冰山木头脸……

她渐渐卸下对他冰山脸的惧怕,闲来无事也会鼓足了勇气去扯他的袖子缠他,一声声地叫着皇叔。

“皇叔。”他每次都皱着眉纠正。

“皇叔。”她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叔。”

“商徵皇叔!”

“皇叔。”

“商徵商徵商徵皇叔!”

……

九岁那年,邻国摄政王来访,还带了个十来岁的郡主。那郡主嚣张跋扈,一根鞭子看谁不悦便抽,就连她这皇长女也险些遭了她毒手……

后来呢?

日出时分,商妍在迷蒙中睁开眼,瞧着被褥上那一寸阳光发起了呆。

毕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所有的回忆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隐隐约约,她只记得那小郡主的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再往后的记忆便如同一团糨糊再也抽离不出完整的脉络。

“公主醒了?”小常推门而入,笑眯眯地端上洗漱的器具。

商妍尚在混沌中,好不容易清醒彻底,好奇地问:“你为什每次都那么及时?”每次她一醒来小常就可以知道,这么巧?

小常吐舌头:“这是做奴婢的责任嘛。”

商妍狐疑地洗漱完毕,坐到梳妆镜前,才发现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新的步摇。这是一支漂亮的珠玉步摇,也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工匠人力才收集齐如此细小圆润的珍珠细细穿成一弯新叶模样,精美无比。

“这是陛下早上赐的。”小常站在她身后轻笑,“奴婢听说公主和陛下打小就亲密无间。虽然外头流言蜚语,可小常觉得陛下还是很疼爱公主的呢。”

商妍凉飕飕道:“昨夜你没瞧见本宫被罚跪?”

小常一愣,噘嘴嘟囔:“那也是您自己悄悄溜出宫……”

商妍沉默地把步摇收进盒中,冷冷地道:“小常,这个月月俸请大伙儿喝酒吧。”

“公主……”

午后,商徵的旨意由安公公带到,宣商妍御花园见驾。

商妍无奈,又回房翻出了那支新赐的珠玉步摇,磨磨蹭蹭地跟着安公公前往御花园——这宫里,商妍想不通透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已经位及丞相的君怀璧为什么抵死不从,不肯娶她这公主;一件是商徵贵为一国之主为何喜欢看她一次次颜面扫地。他似乎很喜欢先将她打得跪地,再冷飕飕补上一颗糖果,如此轮回,冷眼看她浮沉。

这人,不止冷心冷肺,还恶劣残忍。

御花园里一路芳草已经抽芽,商妍跟着安公公来到御花园景致最好的草地上。原本以为会见着商徵一人冷着脸喝酒,却不曾想第一眼见着的居然是一片缤纷云袖。八九个司舞身着云裳轻歌曼舞,不远处的赏花亭中才是眉头微锁的商徵。

安公公早已告退,商妍傻了眼,迟迟不敢迈步上前:商徵并不是个耽于音色的人,宫中乐坊除了宫宴或是逢上朝中大事才会派上用场,这次他居然在认真地看舞?

只是……看舞都能看得冷眼皱眉的,恐怕也只有商徵一人吧……亏那群司舞还满脸笑意跳得下去……

“妍儿。”商徵终于发现了呆呆地站在司舞对面的商妍。

商妍听见了,小心地绕过司舞进入亭中,对着他行了个礼。

商徵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懈几分,道:“你可知杜少泽今晨转醒了?”

商妍心中一跳,摇头。她只知道杜少泽会马上转醒,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知晓。商徵知道昨日她去过侍郎府,莫非这次是要……秋后算账?

商徵盯着她的眼睛沉吟,良久,才稍稍挪动下位置,把皇座腾出些空隙。

商妍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坐到他的身旁。

淡淡的酒味弥漫在亭子四周。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闻闻就醉,不过能少吸入一点酒气还是少一点的好。

司舞们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令,一曲舞罢便没有接下一曲,而是行了礼鱼贯而去。偌大的一个御花园寂静得只剩下鸟鸣虫叫。商徵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桌边俨然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壶,更远处,还有一个酒坛。

这……商妍犹豫开口:“皇叔,您……”醉了?

商徵有个了不得的特性,平日里是一张寒冬腊月脸,喝醉了便是万古冰山脸。有些人喝酒越醉越是逾矩闹腾,商徵一醉却是越发冷静自持。她早就听说几个皇叔都尚在人间之时企图拐他出去灌醉了瞧他会不会变脸,结果所有人都倒下了,最后是最小的商徵派了人送他们各自回府。从此,西昭皇室再无人有兴趣与他拼酒。

“皇叔若是醉了,妍乐叫……”

“你的玉佩呢?”

“啊?”

商徵目光如冰,落在她的腰间:“玉佩?”

玉佩……商妍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忽地脊背濡湿,心跳忽然停滞了几分——玉佩……她能不能告诉他玉佩被君怀璧借走不还了?

“妍乐不小心把它落在永乐宫了。”

“去取。”

“丢了。”

“禁足三个月。”末了,商徵冷冷地道。

“是。”

一次逾矩,杜少泽一条性命换来禁足三个月,算不得什么赔本的买卖。商妍柔声应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不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她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手腕——只一瞬,她就重重摔在了皇座之上,手肘撞上梨花木扶手,顷刻间传来的酸痛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商徵就站在两步开外,冷淡的眼里依稀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沙。

他醉了。商妍不太确定这一点,也不敢多动弹,她稍稍动了动疼得颤抖的手,扶着皇座缓缓跪地——

“站起来。”商徵冷冷地道。

商妍迟疑片刻,缓缓起身。还未站稳,衣襟便被商徵拽了过去——她被迫极近地对上他寒潮肆虐的眼,额上依稀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实在太高,她的脚尖不能着地,整个身体凌空蜷曲得发颤。有一瞬,她几乎想一拳打过去……

可是不行,她不能。

“为什么不反抗?”商徵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说,“我常在想,是不是十年前你与别人换了身份。”

“不过,你有胆量去救治杜少泽,倒让我看清了,你真是商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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