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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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了一个月。
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无奈的冬闲接近最后了。一场雨夹雪过去之后,春天竟从一夜之间突然降临在山梁上,冬伏的小麦已经从枯冻中脱出身来,变得青青翠翠。有人开始在梁下沟河边上翻起自己的地,准备种菜或者种别的什么了。新土的气息温温暖暖从山梁下飘上来,能看见那气息是一种浅白色,如冬雾从梁下朝着梁上涌。他站在大门口的槐树下,嗅着那新土甜腻腻的味,心里有一种渴念骤然间强烈得使他喉咙发干,紧绷绷地要裂开,使他直想回去趴到水缸上喝一肚子冷井水。
我得有一块我自己的地。
我是农民了我必须得有一块我自己的地。
从部队回来不就是为了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吗?
他去找了村长。
村长家住在后梁上,三间新瓦房,一墙新院落。他推门走进去,村长正在猪圈出猪粪,一叉一叉都摔在半人高的圈外面。只有农民才感到猪粪那白烂烂的香味如土地的气息一样一下灌进他的鼻子里。
“总得分给我一块地,”他说,“村长,没有地我回来吃什么?我不能总吃我姑和鸟孩的口粮呀。”
村长不再叉粪了,立在圈里望着猪粪上冒出的热气儿。
“是得给你挤出一块地。”村长说。
“好坏都行,没有一亩给半亩。”他说。
村长把目光移过来望着他。
“户口落上了?”
“这个月我就把复员手续办完了。”
“真的决心种地呀?”
“还有干啥比当农民更适合我的吗?”
“是得挤出一块地。”
村长丢下粪叉,穿上衣裳,开始领着他出了村,从村东走到村西,又由村南转到村北。原来他是军官,政府的规定是不给他分地,所以调整土地的时候,自然不消给他留出一块地来。可这会儿他忽然又成农民了,地从哪儿来?方圆几里,不仅土地分得尽净,就连田头地脑也都被村人垦荒种了。初春的爽朗黄亮亮摆在各家田里,新土的气息和小麦苗的温馨在这爽朗里随风荡动。他就那么在这爽朗里走着,跟在村长的后边,找遍了村子周围,又找遍了梁前梁后,甚至连村中的荒冢坟地也都看了。要么是生硬的僵土荒坡,要么那土地都已有户主。山梁上空无别人,村长立在梁路的边上,打量着面前的一个孤坟。孤坟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写了“赵柱子烈士之墓”,还有一段细小的文字,介绍烈士赵柱子在一九七九年二月间西南战事中的表现,称他“英勇无敌,不怕牺牲,是祖国的优秀儿子”。这小字已经被新绿旧草埋了,周围是赵家的责任田地,小麦很有些旺势,雾黑黑一片绿着。望着那碑,望着那地,村长叹了一口长气,说真的大鹏,你都看了,打死也挤不出一块地来。
没有地我算啥儿农民?
“地都分光了,政府让五十年不能变更。”
难道就不能挤出一分二分?
“要是你和赵柱子一样,我让一家退出半分地,村人没话可说。”
偌大的耙耧山脉,就容忍不了我一个大鹏?
“你怎么会怕死?”村长忽然脱下一只鞋来,坐在那只鞋上,点了一根烟抽。他吐出的烟雾,在绚丽的日光下,呈出金蓝的色泽,发出透明的光亮。“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提干了,你不该又回到这山梁上来。”
村长并不看他,说着话望着远处的碑,脸上的惋惜厚得如这梁上的褐色的土地。他说像赵家送回一个骨灰盒儿也不好,活蹦乱跳地去了,回来一把死灰。可你大鹏活蹦乱跳地出去,活蹦乱跳回来,一滴血都怕流,我怎么从各家各户给你挤出一垄地?
村长说:“你不该回来的。”
村长说:“赖也要赖在部队上。”
村长说:“回去吧,给旅长、营长跪下磕个头,表现好一些,再送一些土特产,我敢说不要半年就又恢复你的干部职务了。”
村长说:“真的挤不出地,我没法向村人张口说让各家给你退出一些地,你回去想一想,还是回到部队好。”
村长说:“回村吧。赶中午我得把猪圈粪叉出来。”
村长就先自走了。望着村长的背影,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被村落和土地遗弃的感觉,莫名地掉下了两滴泪。
3
果然没有给大鹏挤出一块土地来。那几日我看见大鹏的脸色总是铁青着,看见他心中漫无边际的凄寒如隆冬季节的一个湖。他不吃饭,姑把烧好的饭端到他面前,说我们家不缺那一亩地。他想不是缺土地,是这土地容忍不了我。姑说到镇上摆个小摊做生意,有钱了还怕没有粮食吃?他想我违了军规,犯了“战场逃离罪”,部队已经给我处罚了,这耙耧山脉还要给我处罚吗?
有一夜我正睡熟的时候大鹏起床了,他从我的梦中走出去,踢踏的脚步声,把我粉淡温馨的梦惊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完完整整的茶色玻璃落在月光中的石头上。他开了大门走出去。望着熟睡的耙耧山脉,心里的悲凉风一样一阵一阵从胸膛漫出来。他知道他哪儿有违了那座军营和NTJE核裂剂,可他不知道他哪儿有违了这个村落和土地。三月的乡村,在夜色中静谧而又平静,宛若闭了眼睛的羔羊正睡在窝棚里。村街上的树木,伫立不动的人一样立在街两旁,各家房屋的墙壁都散发出床上红被子的柔暖来。他从那村街上走过去,有谁家的狗亲昵地咬咬他的裤管又回去恪尽职守了。
“你压根不该从部队回来的。”
“赖也要赖在部队上。”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他回到耙耧山脉没有错,部队不容他,故乡不该不容他。村里有人偷盗被判了两年刑,到劳改厂烧了两年砖,回来时不是全村人都接他到村口吗?不是第一天都从各家给他端了饭,送了面,帮他垒了锅灶,娶了媳妇,成家立业,把日子过得舒舒展展,如今还让他承包了村里的砖窑,成了村里的大富吗?难道我大鹏那所谓的“战场逃离罪”就比偷盗可恶吗?不是连部队也没有彻底地不容,还说我可以下连队当兵,为什么这乡村就不给我一块土地让我在这山梁上自种自吃一生呢?我得罪了村长,还是惹恼了村人?不是见了谁都低头三分吗?
他走到山梁上,沿着村长领他找地的路线走,看到了一片一片在月光中成为黑色的小麦地,也看到了那些做生意的人家,荒下的梁地如有意栽种的草坪,芜芜杂杂一片,蒿草、毛草、抓地龙、猪尾草,蓬勃的长势里,能听到它们在静夜中的低微快活的生长的尖叫声。
“这地都荒着。”他说。
“荒着也是人家的地,”村长说,“你要愿种,可以租下来种。”
他当然不愿租别人的地,他脱了军装回来当农民就是要回来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那种无拘无束不消为战争和核裂剂着想的最农民化的散漫如沙的乡村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忙时汗洗身面,闲时猫屋说古。看电视、读闲书、无忧无虑,既不求大福大贵,光宗耀祖,更不望那受人管束、动辄有令的军营生活。七年多的军旅生涯,终于使他明白,没有比种地更适合他的本性了。
可地呢?
他一直往前走。山梁上的寂静在夜里伴着月光发出一种微细的叫声来。抬头望望天空,云好像绸布样一块一块花花搭搭挂在星月的亮辉上。正顶的月亮,半圆着是一种红颜色。他正怀疑月亮的红色时,面前冷丁儿有一样东西突兀出现在了庄稼地。
是赵柱子那立在坟前的碑。
月色里,那碑青得如一张淤了血的脸。他在那碑前站住了。他不知道他为啥儿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这碑前。想起村长白天在这碑前说的话,他心里“哐哐咚咚”一阵响,响声在他的胸内飞腾着,张扬着:“要是你和赵柱子一样,我让村人们一家挤出一分半分地,村人们无话可说。”赵柱子是在冲锋的时候死的。赵柱子的前胸和额门上挨了九发子弹。想象起赵柱子倒下的惨相他不寒而栗,浑身禁不住一阵紧缩,仿佛有一股腥红浓烈的血气正朝他扑过来。月光如水。他把身子从那碑前转回了。你不该朝这来,你不该自己就来到赵柱子的墓碑前,自己给自己讨那心灵的没趣和自责。他不再去想他在核裂剂面前的畏缩和逃跑,他只想他不该半夜三更沿着村长领他寻找土地的路线重又走一遍,不该昏头昏脑就到了石碑前。而该,该快到石碑前时就折身拐回去。他想着独自说着往回走,自言自语的声音如秋天果林中的落果一样悄没声息地掉在梁路上。他并不感到那石碑和赵柱子的作为会给他多么浓烈的谴责和唾弃,只是感到两者回到耙耧山脉所受到的礼遇和尊敬的差别是他原来没想到的,就像都是母亲的亲生子,有亲有疏使遭到冷遇的既意料之外又无话可说。有一丝寒凉从大鹏的身上漫出来,这寒凉微冷微冰却源于骨髓,使他浑身都感到再也没有一丝暖意了。因为寒冷,使他想到了这耙耧山脉的阳光,使他最终明白,这耙耧山脉的阳光已经不再属于他,土地、房屋、林地、河流以及乡情和风俗,都已经和他隔开了,离他远去了。属于他的只是这夜晚,清冷的月光,潮寒的夜色,孤寂的山梁,和无声无息的空气的流动,只有这些,还留着他的一份所有。有狗吠的声音从村中传来。他落寞孤寂的足音呈出缺血的苍白之色,混合着寒心的狗的叫声,从这个山梁,飘荡到那个山梁去。能看见夜色中村落的身影,如泄了气的皮囊一样软而无力地瘫在山腰上,一团黑色,一片暗影,树在那暗影中黑得如一条条墨汁的流液。他立在山梁上,对着村落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心中的积郁从那叹气中流失了,淡薄了,化解了,一种有些忽然明白是“原来如此”的感觉在他心里隐隐现现如沿着一道山谷向他飘来的云或雾。也许你就不该从部队走回来,就是不留在部队也不该回到这道山梁来。赵柱子给这道山梁带来了荣誉,你给这山梁带来了什么呢?是耻辱。你给人以耻辱,求人以恩报,这想法不是太贪婪就是太无知。怪不得这道山梁了,也怪不得这耙耧山脉了,要归罪只还能归罪你对那滴晶黄的核裂剂的恐惧和逃离,归罪你犯下的类同于战场逃离的罪过。他又开始往村子里边走,深一脚浅一脚,看着那二十天前曾使他感到亲热激动的村街和房屋、树木和各家门口的猪圈与柴堆,竭力想找回初回村时的亲昵的感觉,却如伸手抓获日光一样他只抓到了一股风。他慢慢地从村街上走过去,熟睡的村落就如平静的湖,他宛如在湖上独自漂着的舟,孤寒像飞起的冷浪一样打在舟上和他的身子上,漂浮无归、无岸可依的感觉在骤然间占满了他全身,这使他在几步之间的路上最终最终明白了,属于他的只还有姑和我。如果不是姑和我也许他不会从部队那么毅然回到故乡来。想到姑和我,他寒凉的内心又有些温暖了,又感到他回到耙耧山脉是无可挑剔的正确了。你成了“战场逃离犯”,你成了“无论如何是一个犯过罪的人”,军营不能继续生活了,人们的目光对你都有了锥刺的光,除了你的亲属,你还能指望谁对你一如既往呢?姑姑六十多岁的善良温和的目光如热浪一样在他身上流动着,我的“哥哥、哥哥”的叫声甜纯如柑汁的汪洋一样浸泡着他,使得他走在村街上,又进入了乡村的温暖里,刚刚在他内心产生的一丝微细的“也许我本不该回到耙耧山脉来,而原本该留在部队”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在他内心稍作停留就一闪即逝了。他快步地往村子正西走。他不知道姑姑和我已经起床正要去找他。姑姑说:“鸟孩,你哥呢?”我揉揉眼,说:“不是在我脚头睡的吗。”姑说:“起来找找他,不分地就重回到他们部队上,总得给人一个吃饭的地方呀。”我和姑姑起床去找哥。哥就从村子那头回来了。他脚步的轻重不匀使我鸟孩看到他心中的不安就如起伏不定在深秋飘落的叶,那不安的焦虑的声响,如无奈的叹息一样悠长而又哀怨。
姑说:“你去哪里啦?”
他说:“随便走走。”
姑说:“村长说分不出地给你?”
他说:“……”
姑说:“要么咱一家三口就种两口人的地;要么,找乡里,找县上,找回部队去,他们凭啥就不分给地?不能让人活着又不让人吃饭呀!”
有一样东西在他心里忽然搁住了,先是气流一样一丝淡淡的闪念,后来那闪念就僵在了哥的内心里,像雾气冷丁儿冻在了半空里。我看见那一丝闪念在哥的心里一经僵住,他的脸上就成了月光色。他怔怔地望着姑的脸,像要从姑的脸上找到一层明明确确的意思来,可是姑话音一落,她就转过了身。
“睡吧,啥儿也没有身子要紧,”姑说,“在部队爱惜身子,回来了反倒不再爱惜了,那就颠倒啦,眼下治个发烧的药都不下十块钱,可不像在部队上大病小病人家都包治包医的。”
姑姑叨叨着回了家。
大鹏跟着跟着忽又立下了。
我说:“哥,你还是回到部队好,不种地,不受累,大米白面吃不完。”
哥立住,那一丝念头在他心里风调雨顺地生长了,像是一棵旺长了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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