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3节 第三章

28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一口长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国的《根》同日而语,如此重要的事情,加上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夫妻的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

她喜悦着,却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桩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如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些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的。娅梅一方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妻,使整个中华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荒废那一夜而惋惜。

29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挟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乍乍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虎没有捡那他用以计时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从胸口那儿摸索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表达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的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为证明爱情而海誓山盟砍掉的自己的一节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右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断了的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山虎看了一阵那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落了。

30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稞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儿?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娅梅从麦秆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气,又坐回原处,通读着《欢乐家园》。张老师从麦垛另一边走到灯光下面,唤一声朝这儿走来的母亲,又晃醒了仍旧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儿。他说强强,你的蝈蝈跑了!孩娃儿便猛地从麦垛中站将起来,然后他又说,蝈蝈还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儿揉着睡眼,望着山梁上的黑处,似乎在寻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几间草庵。奶奶走过来,把捡到的一捆麦穗丢在麦垛上,说娅梅,你看的就是天书,也没有打麦关紧呵。娅梅说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块儿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着孩娃儿回去了。

他们走下台子地,踩着潮湿的星光,到村口的时候,从麦场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那声音又响亮,又干燥,一下将夜静吵醒了。似乎,远处近处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麦机的轰鸣,似乎那声音是从山梁深处翻腾出来的,孩娃儿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儿站着不走了。

老人说:“回家睡,哪能睡在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麦。”孩娃儿突然转过身,挣着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麦机!”孩娃儿挣着叫着逃脱了,碎步朝着打麦场上跑。他的脚步声似在敲轰轰隆隆上的小锤儿,反而那杂乱的声响有了节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唤,火车你都坐过了,还看啥儿打麦机——打麦机能比火车还大嘛——

孩娃儿站到了麦场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条牛似的打麦机浑身抖动,仿佛要挣离开埋它半身的地面飞起来。父亲跪在打麦机的进麦口,把母亲递给他的一搂一抱的小麦塞进去。他们一边打麦还在一边说着啥,似乎是说秋天的庄稼到底种些啥,是单种玉米,还是玉米、黄豆、芝麻每样儿都种些。他们说话力气很大,声音都被机器吞没了。通过母亲一伸一伸的胳膊弯,孩娃儿看见那装着《欢乐家园》的挎包挂在灯杆上,还看见从那杆腰上拉过三条线。正是那老鼠尾巴样的细黑线,才使这牛样的机器轰轰隆隆响起来。他极其惊奇这电线无边的魔力,不仅能使机器和整个山梁一块儿抖动,能使小麦的郁香浓烈如雨,转眼之间洒遍田地沟壑。且那细线,还能一闪一闪地发出炽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为了看清那细线的神奇和它发出的火光的明灭,孩娃儿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他终于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圆圆的一团一团,于是更加惊疑,那细绳似的电线,本是一层胶皮包了一根铁丝,无口无洞,如何就能吐出闪电样的火团儿。

后来,那火团儿燃着了母亲身下的一垛小麦,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孩娃儿才想起爬到麦垛上,拉着母亲的胳膊说,着火了,妈妈着火了……

31

这场大火,烧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劳作,也烧掉了挂在那儿的《欢乐家园》,将孩娃儿的记忆,照得明明亮亮,如阳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终留在麦 -heigK$�?nr�L�Jans: auto; text-transform: none; white-space: normal; widows: auto; word-spacing: 0px; -webkit-text-stroke-width: 0px; text-indent: 2em; text-align: left;">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飘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的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阴阴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的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棒地站着,在等着牛来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的,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

19

收工的囚犯们终于迫近。他们队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镢扛锨,有的则扛了大锤,拿了绳子。最前面的是个大个,天蓝的麻袄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黄黄和它的主人退至路边,半惊半恐地望着他们,从一号望到四十号,又从四十号望至七十号。他们走得不快,当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们中间有许多犯人,到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们。主要是打量梅子。在这好风好光围定的监狱里生活,在这少有人烟的山洼里苦役着劳作,眼下冷不丁儿看见这么一位清清丽丽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时间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脸上是一种浅白,如凝了一层早霜,死死地盯着从她面前过去的一张张土灰的脸,被那脸上的疲惫也染得极为劳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觉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说怎么没有狐狸?婆婆说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们的目光,重又一个不漏地从那队伍中搜寻过去。

太阳依旧,活力十足得很,红彤彤地烧在西山的一道沟口。塘子里的苇苗绿水,皆都成了血浆之色。塘子里的白鸟,也成了飞上飞下的一团红球。从犯人与犯人的缝间去看,水里倒影的风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更有一种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国泼墨画中的山色湖水、亭台楼阁极其相像。黄黄也许累了,它无力地卧下来。面前的囚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走在最后的几个,仍然是穿着橄榄色的警察,他们各扛了一支长枪,腰间又插了一支短枪。而狐狸,却是一影人儿也没见。

婆婆说:“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着一动不动,脸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红润。她说我们这么立着,就是看不见狐狸,狐狸也该看见我们。婆婆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狱墙上,说来一趟不易,你进去看看他吧,也许他在里边,说是他的同学,会让见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将下来,又说里边是天元的两件春夏单衣,你带给狐狸,不要说是天元的就成。接过那个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朝监狱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监狱的门竟那么好进。两个哨兵问了几句,梅说是狐狸的同学,哨兵盯着她仔细打量一阵,有一个跑步进了狱里。不一刻,出来两个警兵,将梅领了进去,将婆婆和黄黄留在狱外。梅跨过铁门的时候,婆婆在门外叮嘱,说你快一些,太阳立马落了,我们还要上山。

前后算起,仅差三个时日。那次这狱门外只有红花点点。三日之后,再次来到这里,狱墙下已经红花灿烂了。原来这三月的春时,树木花草,都是一天一个样儿。在狱墙下几十米开外,是一片柏林,绿成热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光。而这几十米的开阔之地,绿茸茸的草坛越发厚实柔软,喇叭花传情达意地开成一片。有的,无理地爬在别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儿举在人家的头顶;有的,就索性开在紫花、黄花的上面,将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个的苦艾。苦艾们疯着从草间长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着它直起腰来,把花儿吊在它的枝上。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搁在山头,铁丝是锈红的颜色,日光是血浆的颜色,那粉白的蝴蝶,这时反被衬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几朵喇叭花竟妄为地开在狱门的砖柱下面,爬在木岗楼的壁上,且还把秧子大胆地沿墙伸进狱院,擎着绽开的小蕾。哨楼的木壁,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淋,已经褪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将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着灿烂。

黄黄是听到主人的唤叫,才从狱墙东角拐了回来。回来时梅已从狱院出来,和婆婆并肩离开狱门,朝狱门以西走去。它满带着离去的遗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时要回头朝着狱门那儿张望,并一边听着主人的一问一答。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问你和天元结婚没,我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两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他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20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决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新中国成立前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只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说他不是和尚,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干着活儿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跪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的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

场上和孩娃儿脑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烬。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