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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1

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日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阳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监狱不断地枪毙罪犯,寒凉的枪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色,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受了一个冷惊,它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艳艳枪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腰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胸前,念着佛语,普度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度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歪扭的墙柱似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庙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挺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住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2

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黄黄的眼里。

午时的镇子,照常是有几分冷清,更何况这个时辰,正是人家的饭时。然在黄黄的眼里,镇子已经远比它的寄籍之地张家营子繁闹了许多。至少在张家营子,见不到有丛人群,将另外一人捆绑起来,胸前挂一纸牌,让他在背后倒敲着铜锣,慢慢腾腾地穿街而过。而别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实在那人身后,并不真的如何,各自吸着纸烟,闲谈了什么话题,只待那人倒敲的铜锣,声音淡了,或敲得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脚,再或拿刚燃的烟头,小心地朝那持锣槌的手上戳烧一下。烧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将那铜锣敲得响亮而又均匀,使一条街上,都滚动着铜的声音。只要那锣声响亮,这丛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说说笑笑,悠闲得如散步一般。这样的风景,张家营子绝无仅有,就连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张家营村的六头耕牛全部杀死,村人也无谁动过他一个指头。

说起前往监狱的招子庙,黄黄对这宗秘密早已烂熟于心。说起来,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进张姓的家门,而成为张家真正的一员的。事实上,张家所有的事情,它比这年轻的梅都知道得更为详尽具体。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流露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洞。

那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儿媳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

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满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弄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人世动荡,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寻求命运的解脱,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世事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匮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这是件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性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两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他们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妻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象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操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毛,问婆婆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招子庙了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

“那监狱不断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黄黄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脸上冰出一层青色。过了片刻,她说明儿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戏法呢。

3

依照乡间的说法,要招子当然是自己亲自去了更好。至少这样更见其虔诚的颜色。梅同婆婆便一道来了。

张老师说:“我说娅梅,你怎么信了这套。”

她笑笑说:“娘已经独自往那跑了几趟,我陪她一次也是应该。”语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实质,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儿媳的自己,只有无言无语的黄黄,心里是明白着一个的确:她想去监狱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

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1949年以来最大的一件杀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进了张家营子。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名女知青。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情,然被抓走却是一定的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在他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她说:

“娅梅,返城以前一定要去看我一次啊。”

梅点了头。

狐狸又嘱托:

“万不得已,也不能和张天元结婚呀。”

梅没有点头,泪却砰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4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的馍了。没有太阳,山上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们决不和村人待在一块儿,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儿。先前的事情,黄黄已无从知道。黄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着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火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允许有尘有埃的,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了。

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又望着收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儿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儿。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儿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前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噼里啪啦抖落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取暖,被狐狸的做派吓得站立起来,惊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的教训,甚至很想借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来回走了几步,又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生。”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冰色的声音,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经出来,在门口照出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要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狐狸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他的脸上。为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吧。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插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了机关,结果呢?不是一对也没成嘛。

狐狸在那儿默得天长地久,脸上抽搐了一片苍白。

5

这豫西的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做派的风范。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知道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绝不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风景上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面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风,雪落云散,留在树梢上的是几声滴翠的鸟叫。狐狸朝那沟边走去,梅在梁上盯着他贼样的身势。就在这时,从梁上摇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见是每两周一趟的邮差。乡下的邮差,当然没有省会的邮递员那么舒适,太阳出来时候,骑个自行车,大街小巷一转,将报塞进人家门缝或门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结,回去还要领取投递补助费。乡下的邮差,无论风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个熟人,能将报纸、信件捎到村庄,那该是他的一件高兴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见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过来,问了几句常话,知道是张家营子的落户知青,便将十余张报纸和一封信,托付代转,匆匆着又往别村去了。

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打开报居然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那当儿,黄黄追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张天元,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自语着,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战。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那只白母鸡。

梅说:“这是张天元家的呀。”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6

“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7

梅说:“张老师的文章登报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8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的,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须需。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盘菜钱。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裕人家。由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梅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梅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人一道走了,落梅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守着台子地的知青房。

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备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里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小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请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三炷草香,插在香炉,青烟缭绕。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漠,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糨糊,冻得红光亮亮,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明,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嘛,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树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

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1949年以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便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个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昵于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9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它在地上嗅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八岁时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折皱里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作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张老师坐在院落里。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儿?”

“还能是啥,议论你我。”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合适、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待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不绝,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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