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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写到这儿,天色已近黄昏,只是窗外的雨,依旧在落。一声声,打在芭蕉上,胜过我千言万语。掩帘,和着那场宋时梨花雨,深深地闭上重门。此后,任谁敲叩,也不开启。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医黄错雨虞美人(叶梦得)

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叶梦得的一首《虞美人》词被嫣然的花事所围绕。词牌名虞美人,本身就是一种花木,而词人写此词,也是和友人置酒于海棠花下。在落红轻飞的庭院里,交杯换盏,应该是别样风流。“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这里的来禽,在南方称花红,北方称沙果,就是海棠。这名字有一种妩媚的风情,在清淡的日月里,仿佛和每个人都有一场旖旎之约。

叶梦得的词婉约清丽,没有多少浓情愁怨,放达中见清逸,明澈中含隽永。

他的词,就像他波澜不惊的人生,住红尘无多纷扰,处官场无多沉浮,到晚年干脆隐居山林,自号石林居士,每日以读书吟咏为乐,瓶梅清风,诗酒人生。有记载说他“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

可见他的词自有一种清旷之意韵,到后来是铅华去尽,清风不惊。然而他在词坛的成就,亦同他的词一样,从容端然、风云疏淡。

一壶青梅酒,在时光里酝酿,记忆就似这坛封存的老酒,不轻易开启,一旦开启,就要尽情畅饮。就在这乱红飞过的日子,叶梦得邀约好友,到庭院聚饮。

“晓来庭院半残红”,清晨起来,看到庭院里落红满地,想起昨日乱红飞舞,送走了黄昏的风雨,此时,若游丝般在风中轻轻飘荡。看到残红满院,本是让人伤神,触人愁思,然词人添了一句“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顿时天空明净,一缕和暖的阳光,洒在晶莹的花瓣上,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清澈。而整个词调,也得到了升华,一扫乱红纷飞的怅然。

整个庭院,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洁净。趁落红还未扫去,在淡淡的日光下,叶梦得殷勤地携两个友人坐于石凳,数碟小菜、几样糕点、一壶佳酿,饮尽杯中往事。此时的叶梦得,或许已经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了,所以才会有如此闲逸的生活。素日里读书写字,烹炉煮茶,偶有诗客来访,就饮酒推杯,闲话人生。

“更尽杯中酒”隐透出一种豪情与旷达,仿佛看到几位诗客,宽衣大袖,道骨仙风,过着似闲云野鹤的生活。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也写过“劝君更尽一杯酒”,欧阳修的《朝中措》中所写“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所表达的都是一种酒中求醉的人生,只想了却人间万事,看漫漫河山,在杯中消瘦。

纵是如此旷达洒脱,却也没有彻底看淡聚散。结句“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写得婉转深刻,曲折耐读。看过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又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离合悲欢。也曾年少求取过功名,在朝当过官,可谓一生荣辱皆尝过。只因看淡世事,才会有如今的闲隐,却依旧会为寻常的离散而伤神。仿佛这就是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定数,只要身居红尘,无论是隐逸深山,遁迹白云,都会被俗事俗情所羁绊。将一个小石子,投入平静心湖,还是会荡起微微的波澜,而这波澜,在岑寂的风景里,难道不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美人看到酒意阑珊,聚会的人,行将离散,甚觉留恋,便眉头不展。古代达官、名士饮酒,身旁多有侍女劝酒助兴,增添情致。叶梦得虽然隐居,但身边依然不乏美人。隐士中,梅妻鹤子的,或许只有林和靖。相信竹林七贤闲隐山林,应当也有侍女相陪,为他们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而南山上的陶渊明,也有老妻相伴,为他抱薪烧饭,洗手羹汤。本以为淡了心性,当词人看到美人蹙眉,也受其感染,禁不住也有了惜别之情。看着散去的宴席,感慨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下一次举杯对饮,又会在何时。

都说人的情绪,是一种传染病,当你不能感染一个人,就必定要被其所感染。叶梦得如同闲云的悠然心境,一时间,无法感染身边的侍女。但侍女的愁思,反而感染了他,酒阑人散,引起留恋、惜别,也算是人之常情。“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结句是词人真性情的流露,令这阕词,更添婉转,耐人寻味。

以《虞美人》为词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应当是南唐后主的那一阕。

表达一个落魄帝王思怀故国,那似江水般滔滔不尽的愁怨。同样的词牌,填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境。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同,后主的词之所以伤神,是因为他悲剧的人生,注定用血泪研墨,最后以悲剧的方式死去。叶梦得与后主相比,一生平淡,没有留下多少传奇,就连死,也是平静的。这世间,无法掌控的就是命运,无论命运给了怎样的安排,我们的一生,就只需交付给生老病死。因为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沉入时光的江底,无声无息。

乱红飞舞,满地的落英,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芜,又有一种淡然遗世的安静。喜欢叶梦得的这阕词,是因为他没有在觥筹交错的记忆酒杯中,将自己彻底地灌醉。过度清醒,会让人觉得薄凉冷漠;过度沉醉,又会让人感到肤浅迷离。

所以,完美的人生,应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赵佶)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是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伸手也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风云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注定会是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斗转星移,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赵佶,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五十四岁。短短几行字,却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掳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交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于他都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春来春去,不过是,多添了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衰败的俘虏,也不过刹那光景。春尽还会有春回,而他此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么还会有归期?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位后,荒淫奢侈,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修建宫殿园林,很快就把国库挥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的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贬为庶人,连同他的臣子和嫔妃,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所有的珍宝、礼器、藏书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彻底地破碎了。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

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远离风月。从此后,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强行索去,受尽凌辱。曾经说好了地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彼此都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

“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他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相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地过完以后那漫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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