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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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走了之后我才对爸爸说我不要结婚。
爸爸并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由不得你。”
我没有再和他多说,我走出了拉面店,兜里揣着从爸爸管账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一把钱,我要去打掉这个孩子。
清水街的医院里挤满了人,我挂了妇科,然后慢慢地等待。
所有和我一起等待的人都认得我,她们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讨论着我是不是因为勾引男人太多害病了来看妇科。
我不理会她们,我正一心一意地想着这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和萧俊一样聪明,会不会和萧俊一样不喜欢我,又或者会不会很像我。如果像我那还是赶快打掉的好,我活到这么大,一直在走霉运,我所希求的只是碗底的那么一小片,我所做的努力却是赴汤蹈火般,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得到,还被泼了一身的臭水。
孩子离开我身体的过程非常简洁,除了疼,没有其他的任何感觉,就连眼泪都没有。
我发现自己是个冷漠的人,连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离开都无动于衷,而我还在对萧俊的离开耿耿于怀。假如,萧俊在走之后跟我道别,告诉我他爱我,或者让我等他,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我独自养大,就算历尽艰辛,我也要生下他。可是,如今他的到来毫无意义,他不是被爱的,不是被爱的孩子会多么孤苦,我早已知道了,那不如就在他还未有知觉的时候让他解脱吧。
就在这一天,清水街来了位大人物。
我一个人拖着如铅的身体回到拉面馆的时候,爸爸和拉面叔叔正在热情地招待那个大人物。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着我,看见我,他很关切地问:“这孩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轻声回道:“我刚从医院打胎回来。”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紧接着是爸爸的咆哮。
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咆哮,我终于知道原来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他举起手边的凳子狠狠地砸在了我背上,一时间我觉得脊椎像是断裂了,然后从脊椎处散开的冰凉又木然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这大概就是疼到麻木的感觉了。
爸爸已经顾不上店里的客人了,劈头盖脸地骂我,把我从小到大的恶行一一骂过来,既说了我这些年多么值得人唾弃又表明了他的艰辛。
我看着他,在狭小的拉面馆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等到我擦干眼泪的时候才发现拉面馆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时候刚刚放学的念生正从外面走进来,他刚到门口的时候就被拉面叔叔一把拉住了。
他们一边在给我时间冷静,一边在商量着如何才能让我和那个瘸子结婚,现在,他们更加坚定地要把我嫁出去,否则,他们必定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脊椎的疼痛已经能够感觉的到了,我感受着这疼痛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能感觉到我是爸爸的女儿,我觉得越疼越显得他在乎我。
我走到门口,对着所有人说:“如果让我嫁,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这句话将他们吓住了,他们是信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恶不作的人。
其实那时候年轻的我根本不想死,就算刚刚打掉孩子,就算声名狼藉,就算要嫁给瘸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是说狠话当然没问题,我的狠话连清水街的老鼠都信。
现在,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整个清水街会怎样的热闹,人们会用怎样的语调来谈论十八岁的不良少女井璟先怀孕后打胎的事,所有的人都巴不得能用他们的言论将我从清水街赶走,清水街应该是清水一样的街,容不下我这样浑浊的人。
那天晚上我心里憋得慌,就去找水奶奶说了会话。
我是三年前认识的水奶奶,那天晚上我在路上晃悠,忽然听见路边草丛里一阵阵的轻轻的哎呦声,我上前一看,是位老奶奶。
水奶奶当时一句话说不出来,瘫在地上只会哼哼哈哈地叫,奇怪的是她的裤子竟然脱到了膝盖上。
我也没多想,知道送她去医院总不会错。
我背起水奶奶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才明白这老奶奶原来是在这里大便。
水奶奶六十多岁了,常年身体不好,腿脚不是很利索。本来那个晚上她是要去裁缝店,结果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大便,一时情急就蹲在了路边的草丛里,结果起身的时候起得太猛,一下跌下去就起不来了。
老年人受不了跌,一跌就中风。
把水奶奶背到医院的时候护士看着水奶奶和我一身的大便一副厌恶的表情,我当时很不满,故意往她身上蹭,多多少少也蹭了一些在她身上。
也许是护士对我怀恨在心,后来这个段子被流传成我拿石头砸公共厕所,把水奶奶砸得一身脏不说,还把水奶奶砸中风了。
水奶奶好在有惊无险,没几天就缓过来了,但是她好面子,不好意思在人面前说实情,就算活了六十多年了,可她终究是女人,她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她在路边大便?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她倒在了自己的大便上?
我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对水奶奶说:“这有什么好解释了,就这样传着才好呢,我多威风,现在清水街谁还敢欺负我?”
后来听水奶奶说她的儿孙们都在外面挣钱,她一个人留守在清水街,而且她身体不好,她也不想出去。我忽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太理解这种一个人被留下来的感觉了,就算爸爸那时候已经回来了,可是当初那种孤苦无依的年岁就像是刻在了身体里,抹不去了。
于是我经常到水奶奶家里玩,陪她说说话,或者给她做一点活计。和水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我常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女孩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婉转细柔,她的心思细腻纯朴,就好像一个不知人世疾苦只知整日看童话书的美丽小公主。你可以想象,一个可人的小公主,她正在一边劳作一边陪一位老奶奶说话,她忽然一抬头,额头的汗珠透过夕阳散发着美丽的光芒,她轻轻一笑,抬起胳膊,将汗珠擦了去。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
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我不愿意将这件事说给别人听,这是我和水奶奶的秘密,这是我关起门来做自己的权利,而且说出去的话就好像是我做了点好事出去邀功一样,我羞于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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