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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本是英雄

  送走了三师哥,牛黄惦念着今天的屠宰任务,匆匆从街上走过,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牛黄,经过头都不抬一下哟?还记得这小小的黑屋吧?”,是原来的邻里赵大娘。
  
  几年不见,赵大娘明显的老啦,斑白的头发也不梳,还是就那么用清水随便一抹,胡乱掖在头上……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早听说你调到咱双石镇当官了,管老百姓的吃喝了。好呵,老天有眼呵,当年你一个人那么辛苦住在这儿,还天天晚上读书,我就说你将来有出息,看,这不是说准了么?”
  
  一旁的街坊都围了过来,像看稀奇一样围着赵大娘,听她摆过去的故事。
  
  牛黄不好意思了,又惦念着门市,情急之下便牵着赵大娘的右手:“大娘,我们再去看看。”,顺着那条熟悉幽暗的小巷,踱了进去。
  
  黑幽幽的楼阁间还在,现在又重新成了房产公司一工区的材料间。材料间的门紧锁着,牛黄凑近瞅瞅,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鼠们在里面窜动的吱吱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歌台舞榭,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绿草,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牛黄再殓息侧耳听听,似乎听见了过去的岁月,正向自己踏踏走来;
  
  哦!那孤独呼啸的风雪之夜,那破哑辽远的敲锣之声……
  
  “赵妈,黑妹呢?”,那一大盅麻辣味特重的回锅肉,直到现在牛黄还在回味哩。
  
  “死啦!八二年生孩子大出血,用了几千块钱,大人和孩子到底都没抢救回来,。”
  
  牛黄怔住了,唇间骤然感到一股浓烈的苦味。黑妹,黑妹!愿你安息!
  
  赵大娘倒很开朗:“人死不能复生,别说她哪;牛黄,双石桥的居民不好管哩,一点不对就要骂人骂大街呵,你要注意啰,别得罪了他们,像以前那样害得你下放倒霉哟。”
  
  牛黄感激的握住赵大娘的双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动,摇动,再摇动。
  
  出了幽黑的小巷,牛黄匆匆直奔屠宰场。
  
  本来,为保肉类的新鲜,公司业务科安排从每年二月开始,一般都是晚上七点钟开宰,;进入六月天呢,则是深夜十二点过后开宰。现在还是四月份,可因为食品公司保市场供应任务重,宰量大,业务科就统一安排提到下午五点开宰。
  
  可是,现在怎么了,屠宰场里静悄悄的,怎么听不到往日那熟悉的喧动和声响?
  
  兵法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嗬,往日,只要到时间屠宰场烧烫池的抽风机一响,平日里只有猪们哼哼叽叽声和饲养员喝斥声的宰场,立马热闹起来。
  
  宰场内,屠宰工们或三三两两的换着衣服;或慢腾腾的磨着已是飞快雪亮的杀猪刀;咬着烟卷走来走的找工具的,拎着长胶靴子起劲嚷嚷谁穿错了靴子的;还有后勤的女工们围在一起,边串猪蹄筋边相互告诉打听,谁谁昨晚被老公打成了熊猫眼……
  
  这一切混合着屠宰环节最前一道序的麻挂工那开动,关上,再开动调试提升机的轰轰隆隆声,一齐飞向场外。
  
  屠宰场外,更有一番景象:
  
  窜来窜去的小贩们挤成一团,见着任何一个与屠宰场有丁点儿联系的人,就拉着说着撒着烟,油腻腻的箩筐,背包或担子搁置一地;
  
  前来提货的小卡车,拖拉机,板板车排成一排,不时响起司机们对插队车的咒骂;而屠宰场附近的居民呢,则乐此不疲的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凑在一块看热闹,随便拣点极新鲜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零碎肉条,骨头或猪下水什么的回去,喂猫喂狗,当然,也可以喂人……
  
  可今天怎么啦?
  
  牛黄匆忙出现在通向屠宰场的小坡坡上,唰,在场所有人的眼睛立刻都向左向右向后向前齐步----转,集中在了他身上,就像他们顶礼膜拜仰望经久的国际巨星驾到。
  
  要说这人啦,也真是血肉之躯,会思所想的高级灵长动物,面对这众星捧月般或谗媚或讨好或深情或迷惘的眼光,没有谁能不感到心跳,感到高兴自得和由衷的满足……更由此而让许多人感到自己天生就是个人物,忍耐不住就猖狂起来,一步步朝牢房和刑场滑去。
  
  牛黄同样感到满足和心跳。
  
  民生资源的统购统销和统筹安排,居然就让食品公司一个小小的门市头儿,如此牵动着百姓眼睛和社会关注;
  
  中国,已经到了计划经济模式和大一统的行政干预市场手段被抛弃,新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靠经济规律自动调节平衡控制市场需求的呼之欲出的紧要关头。
  
  难怪他就任后屠宰场第一次开宰时,面对这纷至沓来的眼光,竟一时迷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也难怪公司内外那关于门市主任的民谣,传得琅琅上口,如此让人心驰神往。
  
  穿过纷乱的眼光,牛黄匆忙跨进灯火通明的屠宰场。


  
  人都在,水烧着,各就各位,但,第一环节的麻挂工却没在岗位。牛黄眼光向身为屠宰场大组长的罗娃一扫:“黑子呢?”
  
  “病啦,请了假。”
  
  “什么病?”
  
  “说是肚子疼,脑袋瓜子疼,手腕疼,周身都疼,爬不起不来啦。”
  
  屠宰场三十几号人,划为屠宰组。屠宰组包括后勤小组---主要是妇女,负责宰后的猪蹄筋抽、晒和猪蹄壳;另含饲养小组,负责场地内宰前活猪的喂养。整个屠宰组在门市部的管理组织结构上,与负责市场销售的营业组,负责生猪收购的收购组职能相同。
  
  三个组之上,则是门市部负责财务和业务等管理的内务组。
  
  屠宰组长本来是三徒,三徒自动离职走后,牛黄就指定了罗娃。这厮在牛黄的耳提面命下,鞍前马后顺风顺水的干了一年多,近日却像中了邪闹着要停薪留职,出去闯荡江湖。
  
  没说的,今天就是他故意安排的茬儿。
  
  牛黄将衣服一脱,随手拿起挂在墙上的工作褂往自个儿身上一笼,扑的跳进了麻挂坝,双手一挥:“开工!”
  
  饲养员么喝起来:“猪儿啰啰,啰啰啰,吃食啰,快快走啰!”,一边挥动竹条抽赶。只只甩动着短尾巴的猪们,争先恐后地挤进了长长的进猪槽。
  
  牛黄拎起电棍,熟练的按下开关,将电棍往地坝中央的一块铁板戮戮,扑,铁板溅起朵朵蓝花。他关了开关,再拎起闪亮尖利的铁掛勾,抬脚一踹面前的小铁笼,敖的一声,仅能挤得下一只猪的小铁笼中窜出只浑身淋得湿湿的猪来。
  
  牛黄一捺开关瞅准一戮,强大的电流立刻将猪击倒,趁它倒地喘气曲蹄挣扎时,牛黄扔了电棍,将铁勾勾进猪的蹄间,一按身边的电钮,还在挣扎喘息的猪就被钓了起来。
  
  被钓了起来的猪们,就滑腻腻的铁勾就顺着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铁栏杆,滑到了第二道工序,由持刀而待的放血工,进行戮喉放血;再顺手一推,滑到烫池去毛;开膣取内脏;到精打去毛桩淋巴结……
  
  如此循环往复,一条活猪就成了各有其用,整待下锅的鲜肉了。
  
  牛黄这一动,撅首而盼的整套生猪宰杀环节都动了起来。喧嚷与机器的轰轰隆隆,充满了宰场。声音又传到了场外,等候着的小贩们、司机们拱动起来,叫喊声,跑步声和喇叭声,组成了一副活色鲜香斑斓多姿的活画面。

  
  毕竟没有常练手,憋着一口鸟气的牛黄头三把猛劲使过,就渐渐感到手软脚软腰酸浑身乏力。按国家收购标准,一头活猪至少在130斤以上,围绕这座城市的各专区县,是保证城市居民供应的产猪大县,产出的活猪有特色,条条被红苕喂得高大生猛,直奔至少180斤以上。
  
  常年坐在办公室指导工作的牛黄,虽时有下场杀猪,到店卖肉之作,但那也不过是隔靴骚痒,蜻蜓点水罢了。真正摸到起,才晓得厉害,知道份量。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盯住自己。不好,今天的屠宰量是200头,现在,牛黄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也不过刚宰杀了三十几头,离完,还早呢。
  
  吊机愉快的唱着,铁勾轻盈地滑动着,发货处不断传来发货员愉悦的唱票声:“四三二三部队,白条肉500公斤;团校,白条肉300公斤,猪肝50公斤----哟;制鞋厂,白条肉200公斤,脚油100公斤---哟,好了,走路,快一点,下一个!”
  
  正当牛黄狠狠的咬着嘴唇,摇摇晃晃的举起电棍,一个人跳将进来:“给我,你歇歇。”,是门市办公室谢会计。
  
  谢会计边挽着衣袖裤角,边来夺牛黄手中的麻电棍;牛黄费力的眨巴着眼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个人跳将进来,是门市办公室收货员汪霞。
  
  高挑秀丽的汪霞站在满坝子的泥水猪粪便中,也边挽着衣袖裤角,边对牛黄说:“牛主任,够了,你快歇歇,再做下去,你人都要倒了。你快回办公室吧,那儿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你去处理,你的位置在那儿!”
  
  一拨热浪在牛黄喉咙口奔涌,他哑着嗓门儿疲乏道:“不,不用,我,我还能坚持!”
  
  一只大手猛然夺过他手中的麻电棍,一个声音大吼到:“你们都给我出来,这是我的。”
  
  是罗娃!
  
  汪霞冷笑一声:“你不是罢工吗?什么你的我的?”,谢会计激愤的啐他一口:“好意思,牛高马大的,玩小动作,耍小心眼,故意拆台,你还是不是男人?我鄙视你。”
  
  罗娃脸孔涨得通红,,揪住一条约200斤重的猪耳朵,一用力将猪提了起来,扑,电棍击在猪耳根上,闪起蓝色火花。可怜的猪们连叫都没一声,就晃动着蹄子被吊了起来……
  
  “还看什么?干!”罗娃冲着目瞪口呆瞧着他的宰工们大喝。
  
  汪霞与谢会计,扶着牛黄退了出来。
  
  办公室,牛黄疲惫不堪的伏在桌子上休息。电话响了,他没抬头摸索着抓起蓝色的话筒,凑到自己嘴边:“谁呀?”,“江礼霖”,哦,是公司业务科江科长。

  
  “有事吗?”
  
  “当然有事,你怎么啦?有气无力的。”
  
  “没什么,说吧!”,“私事:给我留10斤腰柳,儿媳妇感冒啦。”,牛黄支起头来,想想:“行,多久要?自己来拿还是带过去?”,“最好今晚上要,嗯,让汪霞给我带上来。”,“好的”
  
  “小伙,先恕我无罪,说公事了哟,说了你不要不高兴哟。”
  
  “说”
  
  “实是市场需要哇,小伙,你能不能今天再加宰50头?”
  
  “不能”累得连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牛黄,淡淡回答:“我们已到了极限。”
  
  “可这是王书记的意见”江科很为难的说:“你看?”
  
  “王书记也要讲事实明道理”牛黄一手支着自己头侧,咕咕嘟嘟喝下一大杯冷茶,抹抹嘴巴:“公司只管批准停薪留职?我场的宰工人数一直不够,你也知道,就这么拖着,咬紧牙关一直拖着。江科,还要不要质量?还要不要宰工们活啦?”
  
  “前面说的我同意,最后一句话我不赞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再说了,小伙,又不用你宰,是人家使力,你只管坐在办公室发号施令就是了,什么活不活的?”
  
  “宰工也是人”牛黄提起最后的力气,徒然吼叫起来:“是人就有局限。江科,公司这样鞭打快牛,不实事求是,不顾工人死活,早晚要出事的,我不同意!”
  
  “呯”那边厢,江科生气的扔了电话。
  
  休息会儿,牛黄感觉好些了,软软的站起来,走到外间。
  
  外间,算盘轻响,纸页翻飞,会计出纳收货发货与对帐等一干办公室人员都在忙碌。牛黄走到汪霞桌子边,吩咐道:“小汪,你到屠宰场弄10斤腰柳,称了,给公司业务科江科拎去。”,“好的”,
  
  牛黄想想:“算了,还是我直接去算啦,屠宰场那几爷子正有气,没准就让你下不了台。一个女孩儿家家的!”
  
  哗,忙忙碌碌的内务人员停了手中活儿,笑成一遍。
  
  牛黄大眼瞪小眼,不知他们好端端的突然就笑什么?
  
  还是谢会计笑着戮破了迷底:“牛主任,你也太官僚了吧?你知道罗娃如今最怕门市的哪一个?”,牛黄茫然的摇摇头。

  
  谢会计指指仍低着头,微红着脸蛋,纤纤指儿在算盘上上下飞舞的汪霞:“她老人家!”
  
  “怕她?”牛黄不信。
  
  “男追女呗,人家罗娃正陷入了甜蜜的恋爱旋涡中哩,敢不听话?我说,小汪,搭个车,顺便也给我弄斤吧腰柳,我老婆跟我吵了嘴,这二天正打冷战哩,做做好事。”
  
  汪霞一个沾水盒扔了过来。
  
  加宰的事儿,到底让牛黄给硬顶了下来。月底开中干会时,牛黄受到点名批评。
  
  王书记的批评十分尖锐:“这不是双石桥门市单独的事,而是有其思想基础的。其它门市部主任是不是这样?我看,也差不多。我不听你们会上光面堂皇的表态,而是要看实际行动。国家正在转型期间,需要我们无条件服从和执行上级指示。都打折扣,都喊困难,任务怎么完成?”
  
  王书记缓缓口气,放慢讲话速度:“当然,公司也有责任。以前,我们也是茫然从事,没有经验。结果,弄得各门市屠宰力量大大削弱。下面工作的同志们处在第一线,身当其冲。我们也要反思和检讨呢。”
  
  会后聚餐时,王书记特地来到牛黄这一桌,与年轻的各门市主任交谈。

  
  散餐后,王书记还在不舍的拉着牛黄交谈。牛黄只好对周三点点头,示意他先走,再联系。王书记的琇琅眼镜架,在空旷的食堂灯下,闪烁其光:“牛主任,三十了吧?”
  
  “上个月才满。”
  
  “哦,看不出来。不错,干工作有股劲,现在还写作吗?”
  
  “有时写写”
  
  “会写作好,喜怒哀乐奔来笔尖,忧国忧民发自内心,嗬嗬,年轻时我也喜欢过,不过,那时先忙着打小鬼子,后忙着打蒋委员长,黄金时间错过了,人有文化,就有自己思想。但光有思想不行哟,还得学会顾全大局,放大眼光,才能真正成为挑大梁的人才。”
  
  牛黄认真地听着,王书记的话不无道理,有勇有仁固然可贵,大气豁达则更为难得。
  
  谈话间,候科长与团支书汪云找来了。
  
  候科请示道:“王书记,那事总支决定没有?”,“什么事?”王书记一时没反映过来。“招人呀”,“哦,招吧,总支决定的么,不过,现在可没有正式工了哟。”,
  
  “合同工,都是合同工嘛。”候科长笑笑:“早晚我们的铁饭碗都得打破了。”

  
  汪云问:“书记,这次团组织外出学习的活动经费你签没有?”,“啊呀,我忘啦,事太多了,百废待举嘛。”,“又找借口?真是的,你再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了。大马虎一个。”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与老爸说话?”
  
  “什么老爸?在家里是老爸,在公司是领导。有领导这么马虎的?”汪云撅起了嘴巴,撕着手中的文件夹,雪白的纸片儿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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