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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章

洪三木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他仰起脸,手搭凉棚,寻找桃花调和着阳光的味道。没见桃花,见着太阳了。他还看到了横在面前的高高的监墙和监墙上的电网。目光垂落的过程中,监墙拐角的岗楼也一目了然。岗楼上值班的武警小伙子张着嘴,愣了半晌才拉响了警笛,然后端起枪,拉开枪栓,大喊:“不许动,再动就开枪啦!”

洪三木嘟着嘴,耸着鼻子,站在监墙下面笑。阳光给这张笑脸喷洒了鲜亮的色彩,使这张笑脸看上去就像刚刚完成作业的学生。

洪三木的身体在监墙的里面。

洪三木挖地道、钻地道逃学的壮举到此告一个段落。之后,也就是1995年的夏天,在西半球的美国,一个叫安迪的同学通过地道逃学,展示了美国同学超人的毅力和挖掘地道的先进技术,成就了一部享誉全球的电影。中国小说电影之落后本来并不明显,从那以后地球人全知道了,其中也包括一个叫简明的家伙。

洪三木逃学产生了三个方面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其一,107号舍的另外三个人被审查,他们显然要被此事“株连”;其二,分监区长和负责洪三木入监训练的劳铁山面临被处分的危险,他没有训导好洪三木;其三,如果这件事传到监狱管理局,那监狱长也得担责任。

消息可以强行封锁,毕竟洪三木的身体没有拱到监墙外面;107号舍的另外三个人洪三木可以替他们“顶雷”;唯一无法消除的似乎就是劳铁山和分监区长受处分。幸好,只是个“警告”处分。

事情后来的进展,说明这些想法都是一厢情愿。

实际上消息根本封锁不住。虽然没有诸如“狗仔队”那样的记者整天瞄着金川监狱,虽然犯人的通信是可以控制的,但金川监狱的警察近二百人,他们是自由的,即使身在岗位,他们也可以写信,发电报,打电话,还可以口口相传,监狱长无法控制每一个人。平日里升职涨工资凡是有利益的事情,领导都难以端平一碗水,即便可以端平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心怀感激,总会有某个、某些,甚至许多不满的人。消息一旦传出去,监狱长也免不了被叫到局里挨批。监狱长可不像洪三木那么木,案发后的第二天,他就命令狱政科起草一份新闻稿,送到监狱局办的内部报纸。那篇稿子的题目是“金川监狱成功破获一起狱内集体脱逃案”。内容分三部分。第一,在监狱领导的直接领导指挥下;第二,在监狱领导的具体部署下;第三,在监狱领导的现场督导下。破案。完。

洪三木为107号舍的另外三个人“顶雷”?那根本无法通过分监区长和劳铁山的审问。

“你一个人挖地道?这么长的地洞要往外运多少土?要挖多少年?”“你学过算数没?会计算土方不?你才去了几天?”“你以为你的身体是箩筐?就算你是愚公他们家亲戚也不可能!”“你每天挖地道,他们三个会不知道?你以为你是隐身人?”“他们三个都交代啦,就等你张嘴啦!”“你管他们咋说!交代你的问题!”“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江湖好汉!”“或者觉得自己是《红岩》里的许云峰,《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还想见那三个人?你傻呀还是装傻?!”“明摆着他们三个挖地道,挖不动了怕暴露,抓你当个垫背的!”“跟他们三个有话说?先跟我说说!”“还想跟他们三个住一个号子?做梦啊你,大白天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三个人总得说点啥吧,至少得有个态度吧。同屋同窗的,人不亲物亲吧。物也不亲?那地道亲吧?那地道总归是四个人的汗水凝结而成的吧。

洪三木想见那三个人,就像解了手之后要用手纸。气功师都说意念是力,意念可以移山填海。洪三木脑子里滋生了要见那三个人的意念。洪三木就见到了那三个人。只是,这件事不是洪三木慧根洞开,被什么仙人点化,打开了小宇宙,而是那三个人出神入化。在这样的逻辑前提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洪三木就可以不再背黑锅,可以撇清自己了。呵呵。

在狭窄的禁闭室,只要洪三木睁着眼睛,那三个人就会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只是,为了跟洪三木保持距离,他们的身影要么在铁门外面,要么在砖墙那边。铁门和砖墙在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透明的。这种人体和表情跟建筑物“叠印”的视觉效果,看上去很有那么一点穿越时光,跨越历史的苍凉感,感染力十足。好几次,洪三木恍然觉得囹圄不在,起身去抓他们,结果把额头碰了几个包。洪三木这就明白了,这儿跟号舍不一样,自己不能随着他们三个人穿越到窗户外面、墙外面,铁门外面或者别的什么外面,只能看看他们,说说话。这就叫关禁闭。能说话,洪三木已经很满意很高兴了。

小和尚摆出念经的造型,口中念念有词,那词辨不清内容但可以听出来是有那么一段,然后车轱辘循环。念经嘛,就是含混着说车轱辘话嘛。洪三木看着小和尚的口型,瞎猜。旁边的太极申看不过去了,愧疚了,说人家洪三木同学够义气,为咱们三个“顶雷”,虽然政府不信,咱也受了惩罚,可是三木同学义字当先,其情可表。咱们第一得感谢人家三木,第二就此结拜不是同年同月生只愿同年同月死。另一边的御医黄跟着说其实俺们根本不是想要陷害三木你,我们是想帮着你达成愿望,逃学这件事是你的心结,你横竖要做,我们不给你方便和机会你自己也会到处寻找和创造机会的。

洪三木挪了一下屁股墩,好让血液往来流动方便些,缓释因为坐得太久屁股积蓄的麻木。洪三木发现三个人现在不再是故弄玄虚,“混为一谈”了,而是一个一个清晰地发言。这很好。洪三木感觉小和尚念的经文自己没猜对,他就咳了一声,引起小和尚的注意,然后说:“可否赐教?”

“谁以为谁抛弃了我,其实却没有抛弃我,如果谁想抛弃我的话;我以为我抛弃了谁,其实却没有抛弃谁,如果我想抛弃谁的话。”

小和尚睁开眼,字字清楚地回洪三木的话。然后他好像是提醒洪三木忽略了御医黄的话,对御医黄的话作特别补充,说:“你不认罪,这是心灵焦虑躁动必将逃学的根源!”

洪三木打个激灵,说:“你怎么知道?”同时他也想起刚才御医黄说到了这个话题。三个人的话有时候啰里啰嗦婆婆妈妈,但话音遁去,回念一想,却找不出什么废话,倒是叫洪三木像牛吃了草似的反刍很久。

御医黄: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太极申:我们是金川这所学校所有学生的代表。

小和尚:你以为你可以逃学,其实你逃不了学,如果你想逃学的话;我以为我可以阻拦你,其实我却阻拦不了你,如果我想阻拦你的话。

“好吧。你们这些没心没肺事不关己自以为是的东西。我倒要问问,我凭什么要认罪?我没有罪,为什么不能逃学?”洪三木站起来,说。虽然洪三木的身高远远大于中国男人的平均值,但是他没有碰到脑袋。禁闭室长宽拮据,高度还是很富裕的。如果有翅膀,扑扇扑扇向上飞一截子也无妨。很久没训练,不打篮球了,洪三木身上的肌肉能量消退,自觉蹦不了多么高了,潜意识就拐着弯试图借助什么飞行动物的翅膀,以图再现身体腾空的感觉。

三个人作思想状。

小和尚的思想状是用力抿住嘴,遮挡总是露在外面的牙龈。太极申的思想状不是收腹缩身让自己变苗条,而是用手托腮,盖住右唇下边的一个点墨,俗称痦子。御医黄的思想状也是单手托腮,不过用的是左手,目的是叫人看不见他的尖下巴,忘记什么蛐蛐和棺材板之类的绰号。不要以为三个人如此这般就是心虚了胆怯了,相反,那是他们成竹在胸的仪态。只是,此刻他们表现出在金川这所学校已经天长日久,根深叶茂,修成正果,所以必然是看上去有着良好的教养的样子。他们沉默不语,引而不发。他们好像在说:“我反对你说的话,但我拼命维护你说话的权利。”

“你——”洪三木翘起兰花指,气呼呼地指着小和尚,说,“以为我不知道,本来生在亿万富翁的家里,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学人家五四青年,什么冲破家庭的藩篱,什么一个人闯荡世界。冲啊!闯啊!怎么样,没钱了吧?没吃的了吧?还投奔寺庙当和尚!当和尚就当和尚,好好念你的经,杀人!杀的还是师傅!放火!烧的还是寺庙!你……”洪三木俨然大法官,要先拿小和尚问罪,一个一个审判他们。这样,似乎就能解心头之恨,就能反衬出自己是多么冤屈,多么悲惨,多么理直气壮!谁让他们拿他逃学的事当话柄来着。

三个人向后挪了挪身体。这不是三个人坐得时间长了,血液往来不便,屁股发麻;也不是因为洪三木的身体向前挪动,闯进了“等距离”,而是这个生瓜蛋子声嘶力竭,口水溅到他们脸上了。

小和尚走到洪三木面前,主动打破了“等距离”的局面,露出他的牙龈,乖乖等着洪三木继续审判。看得出,小和尚这样做,类似于父母看见自己的宝宝会走路了会说话了那样高兴,即使宝宝说的是骂人的话大人也高兴。洪三木不自觉地加快了呼吸的速度,房子宽窄局促,空气中的氧好像一下子变得稀薄了。可能是意识到洪三木的生理反应,就像老人迁就孩子哭闹,小和尚又无声地退回到“等距离”的那边。之后,三个人收起了关注洪三木的目光,撇下他,互相说起话来。他们又进入了“混为一谈”的状态。洪三木试图找出他们说话的顺序和每个人说话的内容,无果。他着急得站起来蹲下去,蹲下去又站起来。嗯,这是一个体能基本训练动作。洪三木身体内部的热量渐渐挥发出来,这助长了他的勇气,他朝他们大声嚷嚷,叫他们把话说明白,别装出一副商量什么大事情的样子。三个人没人回应洪三木。

“我知道!你们在安排我!安排两个月后我再次逃学!”洪三木说着哈哈大笑,自作聪明,接着又傲慢地补充一句,“哼哼,我逃学,用得着你们安排?笑话!”

“我知道。”

唐英虎骑车拐弯先看见的秦向阳,然后才发觉矮树花丛中的照相机摄影机,所以他头也不抬,继续在身上解他的玻璃乳房。

“你知道?”秦向阳咽口口水,没词儿了。他在这里等唐英虎,是为了回避于玫君。

唐英虎把解下来的玻璃乳房塞进裤兜,腾出工夫,看着秦向阳,说:“不就是像鼹鼠一样从地洞里拱出来吗?!哈哈,半截子站在监墙里面!”

“不是不是!你说的这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昨天……”

秦向阳又噎了一下,这回是因为唐英虎抓住了他的肩膀,而且力度很大。

“昨天?”

唐英虎看清了秦向阳的表情,他一下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二字是他神经痉挛的反射性反应,就像迎面飞过来一个篮球,在躲闪应接的时候,发声系统会相应地收缩震动。

“昨天。就是昨天。”

秦向阳舌头发硬,一时竟说不出“昨天”以外的内容。梗了一会儿脖子,再咽口口水,他才说出洪三木是从金川大门明晃晃地脱逃的,说很奇怪,很神,有可能是什么神灵相助,当时值班的包括岗楼上的武警仿佛被什么东西催眠了都没有反应,几道犯人小哨岗倒是有看见的,但是他们视而不见,等到晚饭再点名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后来分析是他带了假发换了服装并且经过精心的化妆。对,这小子是穿着狱警崔槐生的衣服走出大门的。你说说,洪三木的个头、相貌、行为特征,哪一点跟崔槐生接近呢……崔槐生也是个酒囊饭袋,居然叫洪三木扒了衣服捆起来丢在厕所里。

唐英虎看着秦向阳的脸,这张脸的额头缀着细碎的汗珠,早晨的阳光从那些汗水中反射回来,焕发出生命的鲜活气息。秦向阳的脸本来常常是吊丧着故作深沉状,强烈的光照改变了它,它看上去似乎充满了喜气,充满了欢愉,进而,稍不留心,一眨眼,一拐弯,这张脸就跟洪三木的脸发生了置换。

唐英虎顾不得矮树花丛中的照相机摄影机在瞄着自己,他要应付近在咫尺的洪三木。

唐英虎:鬼啊你!

洪三木:鬼啥鬼,就是想念你呗。

唐英虎:大半年都过去啦,法律常识一点也不长进呀!

洪三木:你说的是“终生追逃”吧,然后加刑。还有,在追逃的过程中可以开枪。对,你们可以开枪,如果发现了我,而我不就范的话。

唐英虎:知道?!知道还跑?你能跑过子弹吗!

洪三木:有道理,要是子弹长了眼睛的话,还真是没得跑啊。拜托你跟你们枪械部门说说,把子弹上的眼睛拆了吧。我好怕怕。

唐英虎:你这是在挑衅!挑衅国家和政府!挑衅狱警和武警!

洪三木:看出来了,司法宣传的科长,给人扣帽子很利索呀。

唐英虎:你这样,将搞得整个世界都不得安宁!包括你姐姐,你父亲和所有爱你帮助你的人!他们会受到连累。

洪三木:哈哈,爱我的人?所有爱我的人?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爱我的人在哪里?听你那口气好像很多很多,比看咱们篮球比赛的人还多。我怎么觉得爱我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呀,帅哥?!

唐英虎:我告诉你,不要回家,不要跟你姐你父亲联系,不要跟任何与你相关的人联系,他们身边都埋伏着便衣。我是为那些人着想,你联系谁就等于害谁!懂吧?那就是窝藏罪!

洪三木:呵呵,我正在跟你联系。你犯下了窝藏罪!当然,你这样的人犯个什么罪都没关系,没人追究你。谁让你那么聪明那么利索还那么帅呢。呵呵,还是七好父亲八好丈夫,快成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小媳妇的偶像了吧。就叫你“玻璃乳房”吧。过些日子就叫你“塑胶乳房”了,因为玻璃易碎,这是简单的常识。小心玻璃渣子扎了你的乳房啊。小心——

唐英虎完全没有听清秦向阳后来在说什么。洪三木脱逃了,这就足够了,这本身就是消息的全部,用不着那么多具体细节去渲染这件事的曲折性和戏剧性。唐英虎拎起自行车,掉个头,好像要回家。唐英虎甩自行车的动作看上去很潇洒,可是他的神经传导和肌肉反射出现了阻塞和短路,导致自行车的横梁撞在大腿侧面,撞碎了裤兜里的玻璃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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