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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一个都没有爱情!”洪三木转着圈,弓起右手的中指,挨个敲胳膊下面的脑袋。

洪三木是被剃了光头之后的那天晚上当上老大的。其实在他心里根本不在乎什么老大不老大,因为他认定自己随时都会离开这里。只是,被剃光头这件事刺激了他。

被剃光头很新鲜,洪三木感觉仿佛脑袋被揭去了一层皮。暑热时节,这种感觉应该是凉爽惬意的。但是,关于剃光头,在洪三木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日本的一个排球教练,他输了球剃光头谢罪。洪三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剃光头谢罪?!洪三木看着坠落在地上、粘贴在自己胳膊上、肚子上和大腿上还有其他裸露的皮肤上的自己的头发,感觉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被剥夺了。抬起头,看看房间里的人,都是光头。一样。看到的光头就是自己的头。彼此彼此。人渣人渣,你人渣,我人渣。洪三木一时间好像就淡忘了唐英虎,淡忘了盛蔷薇。他必须面对当下的问题,必须解决当下的问题。当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跟这间号子里的人都一样却没有享受一样的待遇。这不公平吧。

洪三木在黄昏时分坐到老大跟前,手摸着自己的光头,跟老大讨论“公平”。之前他跟老大还讨论过别的问题,老大伙同小的们都用他们的方式“教育”了他。

“哈哈,我看出来了,你是知识分子。是不是还参加过什么民主运动啊?嗯,我喜欢。我喜欢你。你现在的样子讨人喜欢。”

老大伸手抚摸着洪三木的光头,以长辈的语气说话。虽然是长辈的语气,但老大的眼珠子却是飘飘忽忽的。几天的接触,老大看着洪三木,琢磨洪三木,越来越看不明白,越琢磨心里越发虚。这家伙一会儿下跪、一会儿尿裤子、一会儿狂喊、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推墙、一会儿吟诗说爱情、一会儿骂娘说背叛、一会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会儿海枯石烂可对苍天、一会儿抓住老大拼命摇晃、一会儿伸出舌头见人就舔……老大揣摸不出洪三木下一时刻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剃光头是政府吩咐的,这是一个信号,说明洪三木八成或终将被定罪。难不成他洪三木不高兴,把这笔账记在老大头上?老大感觉不好。但是,作为老大,架子还是要撑住的。

洪三木耸鼻子咧嘴嘿嘿一笑,双手开始了动作,他抓住老大的双脚,向上掀起,一拧。老大的身体先是被“翩然展开”,然后被“轰然翻转”,趴在地上,洪三木双腿一弹,跳起来,落下的时候就骑上老大的后腰,紧接着他双手从老大的腋下伸过去,绕到老大的后颈,十指扣紧。

眨巴眼睛的功夫。晃动重心,转体过人,持球控制,瞬间出手,气场膨胀。洪三木呼出一口气。

老大嘴啃泥的造型,脸色发紫,鼻孔里的空气进出很不便利,带出了鼻涕。这是洪三木第二次偷袭老大了。

小的们没有反应过来,洪三木已经牢牢地“锁住了”老大的身体。小的们反应过来之后,没有一个真的上手帮老大解除危难,他们有几个是看呆了,有几个是看出了老大的虚弱。

“我跟你讨论民主的意思是这样:你有权说话。说什么都行,比如叫后面的人用砖头拍我的脑袋之类的。你说吧。不说?那好,该我说了:你刚才没吃完的火腿肉可不可以分给我一些?剩下的平分给其他的人?好。还有,我不能这么一直伺候你,我撒手之后就吃火腿肠,吃完了我就睡觉。你可以等我睡过去之后下黑手。比如砸断我的胳膊腿,比如抱着我的头撞墙,比如把我的头按在水桶里。你还可以像我这样摁住我然后跟我讨论民主。总之你有很多选择。有一点你一定要想好,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洪三木说着撤出了自己的双手,从老大的后腰那儿站起来,转回身去找火腿肠。上一次的这种时刻,洪三木马上遭到报复,他恶虎不敌群狼,被打得半死,不过他舒服地躺倒,嘴巴里哼哼唧唧,像在嚼口香糖。

“啊——”老大狂吼一声,蹿起身体,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洪三木的腰。小的们有几个帮了一把手脚。把演出过的节目再演一遍不难。

洪三木的身体受到冲撞,向前移动,顶在墙上,停住。

“你想好了?”洪三木双手捏住老大的两个肘关节,那儿有穴位。

老大又叫了一声,撒开手。

洪三木转过身来,举起手,耸一下鼻子,说:“看来你没明白我说的民主。民主就是讲信用,照章办事。”

“你胡说!”老大的脑袋晃了几下,气急败坏地吼道:“民主是一人一票,赞成或者反对!还有少数服从多数!”

“嗯,一人一票也算一部分,少数服从多数也算。虽然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洪三木放下一只胳膊,另一只手还举着,说,“你说吧,我都同意。我已经说了不少啦。”

老大两眼瞪圆了盯着洪三木,以图在洪三木的眼睛里面看到什么可以拆解可以控制的元素。没有。老大完全看不明白洪三木在想什么。洪三木的话也没什么逻辑可言。老大转到洪三木身后,洪三木没动,也就是说老大可以趁机再下黑手。可是,老大清楚,他自己根本没有把洪三木弄残废甚至弄死的胆量,弄不残弄不死,这家伙跟你没完没了。这就是老大的悲催。老大又转脸环顾小的们,看看他们是不是“旁观者清”。小的们面面相觑,然后又一个一个回望老大。

有一点是经验也是结论,老大特别清楚,那就是洪三木不怕死。打一个不怕死的人什么后果?进来之前老大是个村长,老婆红杏出墙,他打了老婆的情人,伤势不重,外面还有人捞他,说人民内部矛盾顶多劳教一年半载。老大上过小学,接受过学雷锋学黄继光的英雄教育,却没有人培养他成为杀人犯的雄心壮志。而这个洪三木,除非弄死他,不然就是完全搞不定。老大小腹一阵翻搅,感觉肛门松动要拉稀的动静。陕西土话把这叫做“沟子松”。

洪三木满脸童稚,虔诚地举着一只手,简直就是小学生在课堂上要求发言的样子,就差给脖子上再套一条红领巾了。

老大咽口口水,他明白了,他自己和小的们拿洪三木消遣的时光结束了。他必须做出“理智”的选择。

“我提议,推举洪三木先生为本号子的老大!同意的举手!一人一票,民主选举!”老大高声说道,领头举起手。村里选举村长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给自己举手的。他的手宽大而粗糙。

小的们好些个没有当即反应,结果是被老大脚丫子伺候。不仅如此,老大还勒令每一个人围在洪三木身边跪下。跪好了,老大自己也跪下。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洪三木在高处举手,仿佛自由女神引领众生前行,如果左手再捧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的话。

“老大,发话吧,我们全都听候差遣。”老大仰脸看着洪三木说。

洪三木放下手,诧异地看着身下环绕的光头。投篮训练的时候,有两个条形箱在身体两侧,源源不断地供应篮球,投出去一个顶上来一个。

所有的人也放下手,垂着头。

“老大,跟我们说说爱情吧。我们都不懂爱情!”老大给洪三木的话语引路。

“爱情……”洪三木张了一下嘴,声音有气无力。

“老大,你可以把我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先敲一下,然后说:‘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一个都没有爱情!’”老大的指引十分具体。

洪三木像小学生似的照着说照着做。做完,老大又指示下一步的话语和动作。这一回,洪三木没有照着说照着做。他仰脸看着天花板,泪流满面。

案发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唐成海才得到了消息。当时他在外县出差。他把电话打回机关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又通过关系了解了警方的初步认定。关系在电话里最后说:“你们家英虎咋交这样的朋友啊?!听说那嫌疑人还反咬咱们英虎呐。英虎我知道啊,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呀……绝不可能!”唐成海说:“你说得对,我得好好问问他。”

唐成海拿起电话,给儿子打传呼,传呼台小姐问他传呼号码,他手发抖,电话掉到桌子上。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的过程中,唐成海改主意了。他划着一跟火柴,点烟,结果把过滤嘴点着了。他丢掉火柴,丢掉香烟,起身推开招待所房间的窗户,转了一个身,马上又转回去关上窗户,重新坐好。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绞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手,松开,右手就不自觉地去掰左手的大拇指,直到疼痛难忍,他喷出一口气,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火柴盒香烟上面。他抬起手,放慢动作,仔细地点好一根烟。

“绝不可能……”

唐成海吐出一口烟,面向白墙,重复着刚才电话里的话语。白墙像电影幕布似的,出现了洪三木第一次到家里来时拘谨的笑容。后来,唐成海不断吐出的烟雾湮没了那张笑脸,继而换成了儿子唐英虎的笑脸。唐英虎的笑脸遁去,洪三木跟唐英虎在篮球场上默契配合的身影又浮现出来。最后,盛蔷薇的笑脸取代了一切。盛蔷薇笑脸营造的一切本来是立体的、圆润的、鲜活的,很快,图形就失去了色彩,渐变成线条,线条又变得粗糙,鼓胀着占据了更大的面积,以至于扭曲了原有的图形,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颗骷髅。唐成海“啊”了一声,甩掉香烟,双手捂脸,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呼吸困难。

“出事啦!出大事啦!”

唐成海回到家中,妻子便拉住他的手大呼小叫。

“我知道!”唐成海说着自己去弄了一杯水,喝干了。转眼看见妻子双手放在小腹那里,好像肚子痛的样子。唐成海又说:“连你都知道了?”

“啊——”见丈夫又开口,妻子才往下说,“你也知道啦?那你不会不同意吧?哎呀,你是没有看见人!那个于玫君呀,林黛玉似的呀!那你说什么时候给他们办事?!”

唐成海明白了,他跟妻子“明白”的不是一回事。他让妻子往下说。

妻子说昨天虎子找她谈心啦。虎子先承认错误呐。他说呀,他跟那盛蔷薇好几个月前就不行啦。他后来跟现在的于玫君相爱啦。还说爱情这东西没办法呀,盛蔷薇好哇,可是处了一段时间没感觉不来电呀。虎子跟于玫君这回是铁了心啦。盛蔷薇确实也不错,你喜欢,我也喜欢,那孩子大气得体,可是咱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不是吗?你可不能怪我喜新厌旧啊,是咱们儿子自己的选择。唉,虎子就是怕你,说早就想跟咱们说一直不敢说。现在纸包不住火啦。云云。

妻子提到盛蔷薇的时候,声音带着润滑,轻飘飘地溜过去。

“盛蔷薇死啦!”

唐成海看着妻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样子,真想大叫一声。可是他咬了咬牙,没有叫出声。他发现妻子并不知道盛蔷薇惨死的事情。这样也好,省得受刺激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人家于玫君,小于,君君,怀啦。”妻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现阶段刻意想要表达的重点。

唐成海满脑子都是盛蔷薇和更纠结的与唐英虎相关的疑惑,没有听进去什么君什么别的女人。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自顾闷头抽烟。中途,他的右手下意识又去掰左手的大拇指,香烟失去支撑,从指间滚落到地上。他没有去捡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妻子蹑手蹑脚地捡起烟蒂,放进烟灰缸,又把烟灰缸轻轻放到桌子的远端。然后,她蹲下身体,仰望着丈夫,说出了她知道的另外一件“大事”,那语气,仿佛是她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唐成海的身体抖了一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妻子。刚才他以为妻子不知道那案子,不知道盛蔷薇惨死显然是太天真,太一厢情愿了。唐成海的瞳孔在一阵阵悸动中微微放大,眼窝仿佛两块干旱的稻田受到了灌溉,很快折射出水的光影。

妻子眼睁睁地看着泪水从丈夫的眼窝中滚出来,吓得她自己“哇”的一声扑到丈夫身上,哭出声来。

自己的亲生女儿死了,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唐成海擦干了泪水,扶妻子起来,他自己也站直了。

“你要干什么?!”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从地上弹起来,她惊慌地扶住丈夫的双肩。陈年的可怕记忆瞬间翻涌而上。她的手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到底怎么回事?我要问问他!”

唐成海边说边走进唐英虎的房间,好像在这里可以马上找到解开疑惑的钥匙。唐成海的卧室有一扇窗户,上面装着铁栅栏。因为住在二楼,为了防盗,当初装修的时候母亲坚决要求给每扇窗户都装铁栅栏。唐成海当时就反对,说铁栅栏叫人联想牢笼和监狱。

妻子跟在丈夫身后,说儿子下班就回来,说今天还带着于玫君来吃饭,说如果不赶紧结婚,君君的肚子就包不住啦,说咱不是整天盼着抱孙子嘛,说千万不能拿老观念衡量现在的年轻人,说:“难道你认为是咱们儿子杀死了薇薇吗?!”

夫妻二人不动了,四目相对。

唐成海在身上摸烟,没有,他右手掰住左手的大拇指。

“啊?你不相信?!我专程去你们局里,找到虎子的教练,找到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问过了!一个一个问过了!如果是虎子干的,现在被关在看守所的就不可能是洪三木,咱们儿子就不可能还有心思跟我谈心,跟我汇报,跟我说君君已经怀孕了,该结婚了……而且,虎子和洪三木两个人早就换了女朋友,于玫君跟虎子已经有几个月了!你不信?上次薇薇一个人来家看咱们,其实就已经不是咱家人啦!洪三木腼腆,那天还是虎子掏钱开的房间,叫洪三木跟薇薇圆房,他们是好朋友,虎子还期待跟洪三木他们一起结婚办事,可是薇薇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处女情节吧,不愿意,洪三木醉了,硬来……”

妻子说着说着动了气,终于忍不住,转身奔厨房而去。厨房的案子上铺着肉馅,那是妻子准备包饺子招待丈夫和儿子儿媳妇的。妻子操起大菜刀,梆梆梆地剁起来,那声音似乎就是她的心绪,她的抗议。

妻子的话不但没有缓释唐成海心头的疑虑和困扰,反而叫他在其中陷得更深。既然事情很明白,妻子为什么还要去问别人?为什么一提到这事就十二分地紧张?这说明妻子心里也潜藏着与唐成海一样的、至少是类似的忧虑。

“虎子怎么说的?咱们相信自己儿子吧。”唐成海轻声说。他在那梆梆梆的剁肉声中决定了一件事:绝不在妻子面前表露一丝一毫的质疑。在儿子面前也一样。除非唐英虎自己招供。作为父亲,作为唯一儿子的父亲,即便他对儿子存有再大的疑心,他也没有勇气义正词严地审问儿子了。

妻子撇下菜刀,转身扑到丈夫怀里,喜极而泣,正如盛蔷薇的死和儿子要跟于玫君结婚需要大悲大喜的切换。她说:“好好!待会你问虎子。我用脑袋为儿子担保。”

也许,妻子后面这一句改成“要是儿子杀了人,我也掉脑袋不活了”之类的话,更贴切。

唐英虎领着于玫君回家见唐成海的时候,当爹的没有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问儿子什么问题。而是叹了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那事我都知道了”,便和妻子一起张罗着吃饺子。

饭桌上,唐成海特别注意保持笑容。不过,唐英虎和于玫君都注意到唐成海在吃饺子的间隙下意识地用右手掰左手的大拇指,关节里还崩出了声响。

吃完了饺子,做父亲的把儿子叫到自己的卧室,关切地询问于玫君的身体状况,责怪儿子没有早一点跟当爹的通气。

唐英虎低着头,诺诺而语:“我怕,怕您生气。”

唐成海拍了儿子一掌,说:“唉,怪爸爸,怪爸爸。”

“主要是未婚先……这个……”唐英虎用手拽着自己的耳垂说。

妻子喜冲冲地领着于玫君也进了卧室。她一把推开丈夫,对儿子说:“你爸是老古董,这事不用他管,我来操办!嗯——君君呀,现在,你就改个口——”

于玫君两腮飞红,轻声叫了爸妈。

翌日,唐英虎找了一家餐馆,双方家长见面吃饭。于玫君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弟弟。

再过一天,唐英虎和于玫君就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

时间好像配合唐英虎的心境,在加快步点,以图远离那个日子、那个夜晚、那段记忆。可是,时间在某个片段也会陡然被抻长,比如唐英虎感觉到于玫君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回避他,叫他感觉不被信任;比如父亲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他,叫他感觉如芒在背。好几次父亲单独面对他的时候,舌头在口腔里顶来顶去顶了好久却没有说出话。有一次唐英虎壮着胆子主动问“爸爸您说什么?”唐成海好像被从梦中唤醒似的“啊”了一声,并无下文。

唐英虎看见父亲用右手掰左手大拇指的次数越来越多。唐英虎主动问父亲,父亲说自己是血脂高,大拇指这一带时不时的就会发麻。

对唐英虎而言,这段时光,躺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走着,走着不如干着,跟俗语中描绘懒汉的状态正好相反。身边没人的时候,他不能把目光停留在什么地方,一旦目光停住,那个地方就会发生变化,就会出现物体的变形,声音的变质,色彩的变幻。反光的物质尤其叫他头痛。他看见玻璃瓶就觉得里面装着酒。玻璃瓶反射各种光源,光线丝丝缕缕弓扭着弹射出来,宛如钢丝,他感觉这钢丝后面有股子无形的力量在向回拉拽,试图叫时光倒转,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时段。他眨一下眼,时光没有倒转,但是时光变软了,变得黏稠了,变慢了,甚至停滞了。

父亲唐成海用的水杯是一个带八角棱的玻璃杯,平日里沏茶喝开水都用这个杯子,唐成海很喜欢这个透明的器皿,经常蘸了牙膏里里外外地擦拭,保持澄明。所以,这个杯子从任何角度看都会反射光亮。唐英虎不敢看这个杯子,可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这杯子里有眼睛放射出光来追逐他。

身边没人的时间持续几分钟,唐英虎就会坐立不安,赶紧找人找事。夜晚,唐英虎已经尽可能拖延、尽可能晚地上床了,可是睡不着。辗转反侧,呼吸节奏紊乱,心律不齐,皮肤莫名其妙的到处痒痒。天花板恍若幕布,忽明忽暗凸显出乱七八糟的影像,一会儿是洪三木的眼睛,一会儿是篮球环,一会儿是盛蔷薇的脚丫子,一会儿是倾泻而下的水银,一会儿是于玫君的眼神甩开去,一会儿是唐成海的目光追过来。于玫君眼神的甩和唐成海目光的追,拉来扯去,像蜘蛛吐丝一样放射出柔软的线体,这些线体飘忽着在空中碰触、交叉、粘接,扭成网状,之后又变成铁栅栏。现在,那些网状的东西跟这铁栅栏互相转换,弄得四壁仿佛都是铁栅栏。这些铁栅栏还从四周向核心、向唐英虎的身体推挤过来。这时,唐英虎会挣扎着从床上弹起身体,来到窗前,双手抓住铁栅栏,脑袋顶在两根栅栏之间,呼呼地喘气。

唐英虎感觉有两只手在往外拽自己的脑袋,一只手抠住天灵盖,一只手勾住下巴颏。唐英虎翻弄眼皮,看见栅栏外面与那两只手相连的肩膀和肩膀上的脑袋还有五官,那个肉鼻子特别大,几乎占满了整个脸。这是洪三木!

唐英虎:撒手!快撒手!你把我卡在当中啦!

洪三木:卡在当中就对啦!你的脑袋需要这样的挤压才能保持清醒!而且,你应该知道,中医有一种挤压法,帮助睡眠的,就是这样。

唐英虎:见你妈的鬼去吧!把你的臭鼻子挪开,真恶心!

洪三木:你这么有教养的人也会说粗话?!你不是跟我较劲吗?老子天天晚上陪你玩!

唐英虎:哼哼,装神弄鬼你吓唬谁?!明天我就找人到号子里,先废了你的腿!

洪三木:哈哈,傻小子,看清楚!我根本就没有腿!

唐英虎:鬼呀……

第二天,唐英虎的额头两侧隐约出现两条压痕。为了摆脱这两个压痕给父母的担忧,他绞尽脑汁编一串瞎话,结果免不了招来父亲更加频繁的目光追逐。

唐英虎盯着父亲的水杯,觉得里面盛的不是水,是酒。

秦向阳仿佛是唐英虎肚子里的虫子,在唐英虎最需要喝酒的时候请他喝酒。秦向阳后来下海经商,得一绰号“歪把子秦”,据说这绰号是从妓女嘴里传出来的。

“我一个哥们在刑警队,他说他们在209的窗户上采集到一些证据,还在楼后面的花圃中找到一个书包,里面有一个破望远镜。说明那天晚上后窗有人!要是找到这个人的话……”

二人推杯问盏,秦向阳忽然提起那案子。

“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唐英虎反问一句,嘴巴没离开酒杯,翻一下眼皮。

二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好像在比试硬度。结果秦向阳马上堆起笑脸,说洪三木不是你的哥们嘛,我想也许是那个后窗的家伙干的。唐英虎叹口气,说我可是听说洪三木还咬我呢,就这哥们还不够心寒的?秦向阳马上说我也听说了,唉,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不敢当,这洪三木活该。

疯狂的训练似乎也是缓释唐英虎精神焦虑的一条途径。

就在两家忙着为唐英虎于玫君选定结婚日子、筹办结婚用品、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唐英虎在训练中意外砸断了右腿。

再上篮球场,唐英虎变得反应迟钝缩手缩脚,被迎面飞过来的篮球砸中了脸,折返跑崴脚,无端撞在自己队友身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教练认为这是洪三木杀人案对他的刺激产生的心理障碍。教练劝他在家休息调整一段时间,唐英虎没答应,结果在一次力量训练中,被二百一十公斤的杠铃砸断了小腿。平常唐英虎做力量训练,从来没有玩过二百公斤以上的重量。小腿有两根骨头,胫骨腓骨,胫骨折了,腓骨裂开3.72厘米。

唐英虎受伤前,秦向阳就在他旁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练俯卧撑,看见唐英虎往杠铃杆上加杠铃片,加到了二百公斤以上,秦向阳“嘿”了一声,泄了劲。他趴在地上,折起抬头纹,翻着眼珠子,瞄着唐英虎。“咔嚓”一声。秦向阳吓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队友已经围住了唐英虎,七手八脚的要往医院送。秦向阳也加入其中,他注意到,在受伤和搬运去往医院的过程中,唐英虎面色失血,表情拧巴,但一声也没喊叫。

“千万别告诉……”唐英虎在担架上拉住秦向阳的手。为什么要拉住秦向阳的手,事后唐英虎也没想明白。好像是下意识,也好像是秦向阳一直不离左右,挨得近。

“谁?你父母?不告诉你父母?!”秦向阳屈身凑近反问一句,自以为聪明。他不知道唐英虎是惦记于玫君肚子里的孩子。

“于玫君。”唐英虎说完皱着眉,闭上眼。但是,唐英虎的眼球还在眼窝里转,弄得眼皮抖颤不止。

秦向阳告诉唐英虎自己根本封锁不了你受伤的消息,因为一二三。唐英虎喷出一口气,说:“嗯,我知道了,那你去告诉她,就说……”

秦向阳乐意帮忙。

后来在医院,唐英虎的断骨已经接上,打了石膏,秦向阳拍着胸脯对唐英虎的母亲说:“阿姨,婚姻大事不能耽搁!我来操办!咱叫唐英虎拄着拐杖当新郎!阿姨知道这叫什么吧?两个字——浪漫!”说着他又俯下身去,跟唐英虎耳语:“咱不能叫嫂子挺着肚子没着没落的吧?!”

唐英虎会心一笑,点点头。他没想到秦向阳还真是个哥们。他也没想到,秦向阳其实另有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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