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唐英虎不喜欢跟洪三木喝酒。喝了酒的洪三木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胡拉乱扯满嘴喷粪，而且几乎见酒就醉，他闭嘴之后的程序就是翻口袋似的把胃里的东西一波一波统统倒出来。

“我跟你们说，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我喝不醉！喝醉了脑袋也贼清醒！”几个人正在篮球场边摆桌子，菜上了两盘，碟碗杯筷还没码齐。队员的嘴里说的都是刚才如何输了球的话，洪三木却已抱住刚才冲出场外的小伙子，兴奋起来。

“这位是我的铁哥们，洪三木——洪水猛兽的洪，木头，三根！洪三木。我们那叫不打不相识，哈哈……”既然洪三木抢话头，唐英虎就向在座的八个队友和教练隆重介绍洪三木。当年还是大学生，交大与通大比赛，唐英虎与洪三木对位，洪三木贴身紧逼防守，唐英虎给洪三木使“拐子”。洪三木怒了，在第二次身体接触中，利用双方身体腾空的时机一肘把唐英虎打到了裁判身上。裁判没看见洪三木犯规，判唐英虎出界。唐英虎起身就扑向洪三木。肌肉骨骼撕扯碰撞……后来，唐英虎纠集了几个上体院的中学同学在半道上截洪三木。再后来，二人同时入选本省大学生队，成为队友，“交叉换位”玩得眼花缭乱。

洪三木抢过话头：“瞎瞎瞎……说点新鲜的！”

唐英虎闭一下眼睛，咽口口水，暗道：“刚才我忍了，现在我还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洪三木一说“瞎”唐英虎就闭眼睛，仿佛形成了条件反射。

“毕业的时候，你们唐大前锋拉着我去司法局，我说不行。为什么？我来了，肯定是场上核心呀，嘿嘿。弟兄们说，我是给不给唐大前锋传球啊？传吧，习惯了就老传，那别的兄弟咋看？教练咋想？不利于队伍团结嘛！再说他那篮子也没准，进一个浪费三个，百分之二十五的命中率。”

席间起了哄笑声。洪三木喘口气，继续说：“他说不打不相识？嘿嘿！那回他叫了四个体院的截我，一见面，三个都认识……”

啤酒瓶盖砰砰砰地跳起，唐英虎推了一把洪三木，举起杯，展开双臂：“我先自罚三杯，向兄弟和教练道歉。”

兄弟们起哄：“没事儿！唐老弟怜香惜玉嘛……”

洪三木自己端起一杯啤酒，仰脖喝了一半，杯子往桌子上一顿：“搞清楚搞清楚！那受伤的女子不是我的女友，是你们唐大前锋的心上人！”

“啊——”

发出“啊”声的也包括教练。“那水上之花，凌波仙子……”接下去，一边喝着酒，桌子上就分成了几拨，先是讨论于玫君的长相，因为大家几乎是头一次见到于玫君，然后讨论盛蔷薇和于玫君哪个更美，哪个更性感，哪个更有韵味，结论是各有千秋。盛蔷薇高挑、性感、大方，于玫君不低、萌巧、可爱，特别是于玫君的细眼睛，眼角上挑属于丹凤眼。

秦向阳没说话，也没听别人说话，他两只眼睛转来转去，都落在唐英虎和洪三木的脸上。

唐英虎如坐针毡。

洪三木频频举杯，不时插一句半句自己的看法。

唐英虎爱上了于玫君，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审美和选择。但是，唐英虎曾经高调推介盛蔷薇，现在被人当面品头论足，感觉就像是他曾经干了一件天大的愚蠢的事。原先美滋滋的骄傲事现在成了众人的笑料。这不在计划之内。

“哈哈，你们大前锋还为我和盛蔷薇开房呐！够哥们吧！”洪三木看着唐英虎的狼狈相，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发来劲。他继续说：“就在二楼，209！”洪三木被酒呛了一下。

唐英虎计划的核心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下午，盛蔷薇按照唐英虎的要求来到209客房。唐英虎见到盛蔷薇，二人互致问候，扯了几句闲篇，回忆了一通往事，末了唐英虎还是提出了性要求，说“就算是个纪念”。盛蔷薇手里握着一支签字笔，平静地说“我不爱你。请自重”。“那就是爱洪三木喽？！”唐英虎说着，感觉胸口被一块石头堵住。“咱们的事应该就此打住，就此完结。你已经拥有了爱人于玫君，你们情投意合，应该马上结婚，迎接你们爱情结晶的宝宝。”盛蔷薇说着，手里一直攥着那支签字笔翻了个身。“那，那……”唐英虎结巴起来，生硬地说，“那你后来还去我们家见我父母？！”“我只是……最后见一面……”盛蔷薇语言不那么流利了。最后，盛蔷薇允许唐英虎拥抱并允许他礼节性地吻了一下额头。盛蔷薇全身僵硬，连嘴唇都是硬的。唐英虎离开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像被抽了筋的大猩猩。

唐英虎起身上厕所。于玫君跟他说过，遇事要冷静，冷静不下来就先回避。唐英虎对着厕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一忍再忍，三忍四忍！忍忍忍！”之后，他忽然觉得今天自己像猪八戒。盛蔷薇一定跟洪三木说了那件事，包括今天下午的内容也都说了。不然，洪三木哪来的这股子邪劲？

“你说！你是不是急着要跟于玫君奉子成婚，不好意思，才花这么多心思，花钱开房叫我跟盛蔷薇圆房……啊——”洪三木一只胳膊搭在重新落座的唐英虎肩上，喷嚏打在他胸前。

打喷嚏是洪三木醉酒前的信号。唐英虎机智地顺手再灌了洪三木一杯：“我？呵呵，哥们良苦用心吧？！”

“这事用得着绕这……这么大……大……的弯子吗？”洪三木舌头已经发硬，“哎哎，谁……谁呀，你说谁……谁，哎呀，用心呀，良……良苦啊……”

桌子上的人越发兴奋，开始打探细节。

唐英虎咬着牙，举着酒杯，赔着笑脸，说：“我哥们醉了！”

洪三木的手在空中撩一下，哈哈道：“我才不会醉呢！我知道你的小心思。你放心！各……各位，嗯，兄弟，放心，那于玫君在我这儿……儿……洁白……就……就是她……她原来……还咋样。”

洪三木双眼凸鼓，满嘴飞泡沫，他说到了于玫君的“洁白”。这可是敏感问题。唐英虎也想说出同样的话，这样的话朗朗上口。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底气。唐英虎对盛蔷薇强奸未遂，盛蔷薇算不算“依然洁白”呢？令唐英虎倍感不安和尴尬的是，他此刻越发认定盛蔷薇把“那件事”告诉了洪三木，包括今天下午他与盛蔷薇的对话。看洪三木不醉不休的样子，想着盛蔷薇凛然而拒的表情，唐英虎觉得脖子两旁的韧带直抽抽。

什么替他人圆房，全是扯淡。

有一股力量在胸中翻搅，令唐英虎血脉喷张。洪三木的表现与其说是推波助澜，不如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唐英虎的自制力提出挑战。

在以往球场内外的明争暗斗中，唐英虎好像就没有赢过，今天也不例外。

唐英虎被众队友和教练戏称了几轮“仗义”、“活雷锋”之后，洪三木终于醉得滑溜到桌子下面。哈哈哈，新郎官醉翁之意不在酒。哈哈哈，好玩。哈哈哈，今晚哥们都不回了，闹闹洞房。哈哈哈，这下我们才明白唐老弟为啥请喝酒啦。这分明是喜酒啊！

桌子旁边有株法国梧桐，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哥们喝着，我马上回来！”

唐英虎说着架起洪三木去209号房间。路上，唐英虎想的是，见到盛蔷薇，指着烂醉如泥的洪三木羞辱盛蔷薇：“这就是你爱的男人吗？！给你！”那样，盛蔷薇就会羞愧不已，唐英虎就可以讨回自己的尊严吧。

洪三木嘴巴还不停：“谁醉了谁是孙子……你说一减二等于几……告诉你吧……哈……我们，哼哼，早！喔早！比你早！你的聪明就是……放屁还……还脱……脱裤……子。”

洪三木的醉话透露出来的信息令唐英虎惊讶，更显出他的愚蠢，自然也就增添他的愤怒。他加快了脚步，恨不能立马就把不省人事的洪三木撂在盛蔷薇脚下。

过道上遇到两个哼着歌的旅游局球员，人家赢了球，在餐厅喝酒唱歌。旅游局在自己的酒店给队员们两人开一间房。唐英虎跟人家说了声对不起，人家一笑而过。

还没进门就听到盛蔷薇的惊叫声。

唐英虎打开209的房门，他开房时特意要了两把钥匙，自己留了一把。盛蔷薇的惊叫使唐英虎改变了预想的动作程序，他一脚踹开洗手间的门，把洪三木丢进洗手间，再顺手关上房门。进入房间，向前迈两步，唐英虎看到盛蔷薇裹着浴巾瑟瑟发抖。右侧一盏床头灯亮着，盛蔷薇的脸半明半暗，更显出盛蔷薇的孱弱和惊恐，也为之后盛蔷薇扭脸露出眼角巨大的一块眼白提供了光影支持。

“咋回事？”唐英虎冷冷地问。

“有人……”盛蔷薇目光甩向窗户。

盛蔷薇的眼仁大幅度扭转，唐英虎又一次看到盛蔷薇眼角凸显的巨大眼白。这一次感觉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的感觉是凛然抗拒甚至裹挟着傲慢，这一次的感觉是恐慌，仿佛光脚踩着了一条蛇。这很新鲜，很刺激。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唐英虎的胆量陡然大增，好似君临天下。这种感觉的主体就是轻蔑和肆无忌惮。如果曾经有什么东西束缚了唐英虎，比如道德和仁慈或者悲悯，使他上次和今天下午意欲强暴盛蔷薇之时停住了手脚，此刻那些束缚已经开始崩解，在酒精催化的洪水一样的荷尔蒙的冲击下崩解，在无限亢奋的神经和无限肿胀的肌肉的驱动中崩解。

唐英虎扫了一眼窗户，有一扇窗户开着，他奔过去，探出脑袋察看，没有看到窗外和楼下面的花圃有人，他就回身拉上窗户和窗帘。动作急，窗户和窗帘都没有拉严。

唐英虎转身看着盛蔷薇，他的眼珠子向外凸鼓，里面布满了血丝。

盛蔷薇看着唐英虎。她认得唐英虎，也自以为了解唐英虎。在唐英虎面前，盛蔷薇具有某种女性天然的心理优势，何况下午两人刚刚见过。这不同于面对一个陌生人，即使那个陌生人身材矮小也是恐怖的。盛蔷薇凭着记忆的惯性确定，她不用害怕唐英虎。而且按照事先的约定，此刻出现在房间里的男人应该是洪三木。洪三木没有出现，说明他随时会出现。所以，盛蔷薇长出一口气，之后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平稳，身体也停止了抖动。

唐英虎很快感觉到盛蔷薇的情绪变化和身体变化，他觉得这是臣子对君王的轻蔑，也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唐英虎从中获得了最后一丝但却是决定性的挣脱理智的力量。他下颌向前伸，牵动了唇角，营造出一个阴冷而残忍的笑容。

唐英虎的笑容在盛蔷薇眼里极其陌生，这令她惊骇，她的身体又开始变硬。盛蔷薇想喊叫，喊叫洪三木，喊叫“哎呀爸呀”，可是她的身体发硬，舌头也是硬的，发硬的舌头堵在口腔中，反倒成了发声的障碍物。

唐英虎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闪身来到床前，一手拉灭了台灯，一手抓起那个闲置的枕头按到盛蔷薇的脸上。接下来的动作像猫一样敏捷，唐英虎很快就完成了有效的置盛蔷薇于死地的姿势摆放。同样迅速的是，他也完成了嫁祸于洪三木构想。

“我让你们圆房！让你们圆房！操！”盛蔷薇命归黄泉之前听到了这句话。

唐英虎抱着盛蔷薇的双腿流眼泪的时候，盛蔷薇已经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