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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跪拜师傅

  虽然早晨八点钟上班,但牛黄六点钟就醒了。
  
  醒了的牛黄依旧躺在床上,瞧着那微弱的阳光从里间透过,映照在天花板上。床那头的牛二香甜的打着呼噜,一只脚侧向内弯曲着,大脚指甲上还殘留着黄色的淤泥……“上班啦,从今天起我开始上班啦。”牛黄默默地想着,听着窗下的菜市场越来越响亮的喧哗……
  
  “牛黄,起来没有?”里间蓦然传来老妈的叫声与蟋蟋蟀蟀的声响。“起来啦!”牛黄一骨碌爬起。“快洗脸刷牙梳梳你那头发,对啦,穿那件才给你做的卡叽布衣服吧,第一天上班,别让领导们笑话。我去弄饭,吃面还是吃馒头稀饭?”
  
  “要得,随便!”牛黄有些不耐烦了。
  
  吃过早饭,牛黄意外看见了蓉容站在楼梯口。
  
  牛黄大喜道:“嘿。蓉容,是你?”,蓉容别过脸来,带着笑:“当然是我,听说你上班啦?在哪儿呢?”,“在区房产公司”,“做什么?”,牛黄搔搔头:“还没有分,今天分具体工种。”,“哦?那你想做什么工种?”,“我也不知道哩”牛黄有些茫然,又问:“怎么前几天没见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家等着分配真无聊,我到富顺舅舅家耍去了。”,“也不给人家说说,空着急哩!”牛黄不满的撬起嘴唇。
  
  蓉容笑笑:“着什么急呀?好,下次再出去给你说行了吧。”
  
  那边黄家门一响,二丫头捂着肚子穿着短衣短裤头发蓬松地跑出,牛黄甚至瞅见了她短衣短裤间白白的肉体。二丫头跑进自家厨房呯地关上门,接着是清晰可闻的排泄声。
  
  周三揉搓着眼睛出来,见到牛黄先长长地打个哈欠,再懒洋洋的问:“起来啦?你还早哩。哦,蓉容,好久没看见你啦,到什么地方去啦?”,蓉容笑道:“周三,不简单哟,工作罗,找钱了哟。”,周三道:“找钱?哈,还没见着钱哩。关了响,请你吃麻辣凉粉。”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周三还未回答,楼下响起了大家熟悉的么喝:“倒桶哩!倒桶哩!”
  
  随着么喝,家家户户都开始闹哄哄的:“陈三,快去倒桶”,“丫头,倒桶,倒桶。”,“喂,喂,还睡得像死猪?孩他妈,倒桶,倒桶啦!”,蓉容、牛黄、周三更是忙慌慌的跑回自家,一忽儿就各自拎着粪桶出来。
  
  老房的四层楼,此时就像开大会,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拎着各自的粪桶乱纷纷地往楼下涌……楼梯上滴滴粪水逶迤,缕缕臭味飞翔,成为一景。
  
  楼下小巷里,推着粪车的老农还在慢悠悠的么喝:“楼上楼下,倒桶哩!过时不等罗!”
  
  老农与粪车,打牛黄周三们记事起,就准时间天天来这儿。
  
  老农满面烟容,身子一年年佝偻。不变的是他那熟悉的么喝声,虽然依旧哄亮却也渐渐变得苍凉。红花厂区的公厕没几座,以老房、工人住宅区和花海为圆心的5平方里,只有一座粉掉色褪的红砖厕所。邻里们如果没赶上老农的粪车,污秽物就只好自个儿拎到公厕里去倒。
  
  至少到现在还没人愿意拎着沉甸甸的粪桶,爬下楼梯,再颤颤栗栗穿过500米的住宅区和人们乱蓬蓬的目光,到公厕去倒……
  
  涮了桶,洗了手,牛黄周三便向公司奔去。
  
  据昨天柳书记介绍,区房产公司有着百把号人,管理着本区所有居民房屋的维修、置换及收费。二人赶到公司会议室时,正好八点。会议室里坐满了或喜或忧的青工,刘海拿着登记簿在一一点名。
  
  见到牛黄,他微微一点头,递过手中的登记簿说:“你帮忙点点,我上趟厕所。”,“张迁就”,“到!”,“李宝”,“到!”……,年牛黄熟练的叫着,下面答应一声,他就在登记簿上划一个红勾。“谢砚虎”,“到!”,“朱门”,“……”,“喂,朱门,到没有?”牛黄在人群中寻找。
  
  “没到”有人捏着嗓门儿回答:“打他龟儿子的旷工。”,摸仿着女音尖声尖气的男声,引起一阵快乐的轰笑,是玩具。
  
  牛黄皱皱眉,刘海赶回来喝道:“玩具,又是你娃?搞什么名堂?出什么洋相?昨天给你白说啦?”,玩具举起左手:“报告政府,我不敢了。”,“给我站起来”刘海大声喝到:“站起来!瞧我怎么整治你小子。”,玩具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即或站着他也没正儿八经站直,而是斜扭着高挑的身子,双手分叉在裤兜,昂着头,一缕黑发滑下他白皙的额角,引得几个女青工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偷瞟。
  
  “这是大街小巷,容得着你撒野装疯?不愿来就不要来嘛,白占一个名额干什么?”刘海倒背双手,厉声斥责着:“到底是旧学阀家里的,你穷酸什么?捣什么蛋?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是不是?还想进去吃八两?”
  
  有人在门口朗声接口说:“说得好!”,是柳书记。
  
  柳书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玩具你啦,响鼓不用重捶,明人不用指点,昨天我们给你白说啦?出身由不得你选择,但道路你可以选择呀,对不对?我们党历来都是这样,还用得着我们再给你说吗?”,柳书记朝刘海挥挥手,示意他紧跟上前:“公司已决定刘团支管理你们这批青工,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你要反党么?”


  
  柳书记上纲上线,唬得大伙儿都沉下脸沉下了心,会议室安静得连柳书记气呼呼的嗓门儿气,都听得一清二楚。
  
  玩具终于说:“我错啦,我再也不敢啦。”
  
  “曾用管(玩具大名)记过一次。”刘海抓住机会,大声宣布:“写进玩具的工作档案,坐下!”,玩具垂头丧气的坐下了。
  
  刘海单手叉腰,双目烔烔,仿佛还在部队里面对着手下的战士:“公司党支部今天安排:上午,听忆苦思甜报告;下午,分工种。现在,听我口令,立正!稍息!报数。”,“一、二、三、四、五、……”,“排成纵队,开步,走!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刘海神气活现的喊着,仿佛又回到了纪律严整的部队。
  
  区文化馆礼堂,横拉着大幅红标语,“区房产公司忆苦思甜大会”11个鲜红大字,高高在上,俯视着渐次走进的青工们;主席台上一侧,大功率扩音机里正飞出凄婉的歌声:“天上布满星/月芽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忆苦把冤伸……”
  
  唱得大伙儿心酸酸的,一个个哭丧着脸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瞅,像开追悼会。
  
  九点正,大会开始。
  
  主持大会的柳书记简简单单的讲了几句开场白后,一个个头不高瘦削的中年汉子,上了台。汉子往话筒前一站,未曾开言泪先流,那泪流呀流的,终于引起了场内彼起彼伏压抑的哭声。“同志们哪,我叫包发财,本市南区大堡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提起万恶的旧社会,我怒火万丈……”
  
  包发财流着泪,侃侃而谈:“……地主吃香喝辣,穿绸缎裹狐袍,我们穷人只能在一旁干瞅着,还要挨骂……骂我们穷鬼,穷得连灰都没得……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翻了身,当家作主人……咳、咳咳!咳,咳咳咳,哎哟,咳你妈的个吊哟。”
  
  包发财大约激动过分,一下咳嗽不止,忍不住咒骂自己的喉咙在这节骨眼上发痒,却不想扩音机忠实的将骂声传出,大庭广众之下,骂声清清楚楚,青工们全都怔住了。
  
  一会儿,哗----啊,有人悄笑,有人喧闹,有人吃惊,周三吃吃的低笑着,对牛黄说:“咳咳咳,哎哟,咳你妈的个吊哟!”,牛黄瞪他一眼,小声道:“你想挨批评啦?不想活啦?住嘴,挺身坐好。”

  
  柳书记马上蹦到主席台中央,威严的目光向会场左右扫视。青工们纷纷捂住自己嘴巴,正襟而坐。牛黄伸头望去,但见个个脸红筋涨,眼睛骨碌碌直转,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中午,二人在公司伙食团简单地吃了饭,就返回会议室休息。
  
  许多没有回家的青工也在这里,玩具和卷发全身撬着靠背椅,悠然自得的把双脚蹬在前一排椅子顶端。
  
  “牛排,上午的忆苦思甜精不精彩?”见二人进来,玩具慢吞吞的问。牛黄装作没听见,没理他。“精彩极了,咳咳咳,哎哟,咳你妈的个吊哟!”卷发故意压着舌头,与玩具一唱一合。“听我爷爷讲,过去地主还没得长工吃得好。”一个女青工悄悄对身边的伙伴耳语:“包发财是不是骗人的哟?”,“就是、就是,我奶奶也说过,过去地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顾省下钱买地,没想就成了劳动人民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边的周三可听得真切,对牛黄吐吐舌头:“牛黄你听,好吓人哟,我们该相信谁的?”
  
  牛黄望望他,没开腔。
  
  玩具见牛黄没搭理,自觉无趣,便从腰后抽出枝短笛,乌里哇哪的吹着。


  
  牛黄马上就被他手中的短笛吸引住,只见那短笛中间金黄金黄,像嵌着什么,他还没看到过这种短笛,便忍不住踱了过来。玩具知道牛黄站在自己身边,得意地故意将短笛举得高高的乱吹。
  
  “我试一下”牛黄终于忍不住说:“让我试一下嘛!”,“你吹得来?”玩具故意激他:“知不知道1、2、3、4、5哟?”,“开玩笑”牛黄急了,一把扯过短笛:“吹给你听听。”
  
  果然,牛黄用手一扯,短笛便变成了长笛,中间那金黄金黄的,原来是铜接头。这枝笛子似铜非铜似木非木,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牛黄凑到嘴唇轻轻一吹,笛子便发出圆润的声音,一点儿不费力。于是,一首首乐曲从他指头飞出,听着优美的笛音,青工们全都惊呆了。一曲而终,会议室里掌声雷动。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青工们特别是女青工,不断要求。
  
  门口传来鼓掌声,牛黄扭过身,刘海惊讶的站在那里。
  
  “你会吹笛子?”刘海进来看着牛黄:“跟谁学的?吹得挺不错呀。”,周三抢先道:“自学成材呐,他就是自己的老师。”,“自学成材?”刘海似信非信:“怕没这么容易哟?”,“没这么容易?牛黄的徒弟都考上省五七艺术学院了。”,刘海更不相信,笑笑道:“徒弟都考上了省五七艺术学院,师傅为什么还在这里?”
  
  “超龄了”牛黄简单的回答:“省艺回信说的,不收超龄生。”,刘海点点头:“好,收了吧。开会啦,大家把椅子顺顺,全都坐在右边,留出左侧让师傅们坐。”,又对牛黄周三说:“散会后,你俩留下来。”
  
  牛黄把笛子还给玩具,玩具斜睨他一眼,一挥手:“喜欢就留下。”
  
  牛黄吃惊了:“什么,送给我?”,“宝剑送佳人,金笛赠知音,你留着比我更有用,拿去吧。”玩具干脆的一弹指头,潇洒的一扬头,滑下额角的黑发又飞回他额头。牛黄一瞬间感动了,真想拥抱玩具。
  
  玩具笑笑,捋捋自己头发凑近他耳朵说:“笛子是我老爸留下的,他是65级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牛黄更加吃惊:“哦,是和红花厂黄天明一样的那个中央音乐学院?”,玩具摇摇头:“红花厂黄天明?我不认识。”,“送给了我,你不怕老爸追问?”,“死了,被造反派当着我和我妈的面,活活打死了。”玩具平静的说:“那几个凶手的脸嘴,我永远都记得。”
  
  这时,刘海拍拍手掌:“大家坐好啦,坐好啦,待会儿师傅们进来时,一定要鼓掌欢迎,热烈地欢迎。大家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青工们齐声回答。
  
  终于,一个,二个,三个……在青工热烈整齐的掌声中,师傅们陆续到来,一会儿就坐满了会议室的左侧。
  
  师傅们大都四、五十岁,脸色黢黑;有的围着围裙,衣衫褴褛,上面灰尘斑斑;有的穿戴整齐,戴着袖笼,衣服上还粘着木屑木片;有的左耳夹着铅笔,右耳夹着半支香烟……
  
  师傅们沉默的坐着,瞧着对面这群年轻活泼的青工;而青工们也沉默的坐着,瞅着面前这群沉默的工人师傅,活生生一副阵势分明的楚河汉界。
  
  主持拜师会的刘海站起来轻咳一下,讲了拜师会的重要意义和程式,然后宣布拜师正式开始。
  
  只见刘海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的开念,念到几个青工的名字就要他们站起来,接着又念师傅的名字,也请师傅站起,介绍双方认识握手和坐到一块儿。于是,这几个青工就成了这个师傅的徒弟……
  
  二个多钟头后,刘海宣布:区房产公司师徒大会胜利完成任务。
  
  接着,进行下一步真正的拜师。师傅高高地坐着,徒儿们分批上前,单膝跪下,在刘海带领下,双手握拳朝上齐呼:“抓革命促生产,狠斗私字一闪念!徒弟祝师傅师母永保革命激情,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作贡献!”

  
  师傅则矜持的抬抬手,张嘴轻吐道:“斗私批修,共同奋斗!起来吧。”,于是,徒儿们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垂手退到一边;另一批人又向前……
  
  没被念到名字的牛黄周三和几个女青工,纳闷的望着这一切。
  
  真应验了昨晚陈三说的话,完全是上面指定。
  
  瞅着那些围着师傅兴高采烈的青工们,牛黄脑海中不禁浮起“乱点鸯鸯谱”五个字。他想:不知旧社会怎样拜师哩?书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面色冷峻的工人师傅就这样成为了青工的第二个父亲?还不知上面给我指定哪个师傅呢?指定个脾气好的还好相处,要是指定个脾气怪的就完啦。最好,指定个脾气好技术也好的当我师傅,那样就理想罗。
  
  陈三说得有理:他老爷子技术好,连红花厂的头头见了他的面也要握手。想想,红花厂头头,管着几万人呐,多大的官哟?
  
  周三见人家热热闹闹的,忍不住悄悄对牛黄说:“怎么把我们搞忘了?是不是问一问?”,“问谁?怎样问?再等等看嘛!”
  
  这当儿,只听得刘海大声的拍拍手,说道:“今天的拜师会正式结束,青工们注意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公司出面帮你们认了师,后面的事情就不要我教了吧?”,“教嘛,为啥不教?”,“后面又怎么做呵?”青工们乱纷纷的问着喊到。

  
  刘海又扬起嗓门儿说:“那你们就注意的听倒:明天各徒弟开始跟着自己的师傅上班,师傅怎样说,徒弟就怎样做。徒弟腿跑勤点,嘴巴甜点,到了师傅家手动快点,懂吗?”,“懂!”,“要得嘛!”……,“还有,平时要多孝敬师傅,师傅爱抽个小烟的,喝点小酒的,徒弟掏腰包快一点,懂不懂?”,“懂啦!”,“懂!”,“要得嘛!”青工们乱哄哄的夹着欢笑回答。
  
  “还有,别忙别忙,手艺学成后,别忘了我这个领门人哟!”刘海笑着吼道:“散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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