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聚众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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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湖边的淤泥中找到了周二。
可怜的周二,双脚深深地插进湖畔厚厚的淤泥里,嘴唇大张,双手向上成呼救状。老房的邻里们倾巢出动,送她到殡仪馆。
焚尸车进火坑那一刹那间,停了几秒钟,供家属最后瞻仰。牛黄泪眼迷漓的望着被雪白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的周二,想起周二的亲吻,像做梦一样。
泪花模糊间,牛黄回头四望,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跳进他眼帘,是姚三。
佝偻着身子的姚三,混杂在送殡的人群里,灰蒙蒙的脸上,满是哀伤。
见牛黄发现了自己,姚三不躲不藏,反而迎向牛黄。“我来送班长”,姚三低声道:“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了”,牛黄瞧瞧他,没说话。“愿班长安息,我会永远记住她。”姚三骄傲而坚定地说:“因为我爱班长!”
牛黄瞪大了眼睛,真是匪夷所思,姚三居然爱周二?
“凭什么?”牛黄有些忿然,他想起周二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胳膊肘儿和娇嫩的脸蛋,禁不住又一阵心疼。
生活继续着,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忙忙碌碌一阵后,沸腾的城市忽然间平静下来,各个地区陆续开始成立向阳院。
这天,牛黄家来了一位贵客,牛二插队的生产大队会计。
有着一副城里人面孔的大队会计,皮肤白净,除了土音浓厚的家乡话,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远方农村人。老房的牛二、陈七、黄六和周四,都是走的同一个地方,大队会计自然也就成了各家的贵客。
家长们谁也不敢怠慢,众星捧月,大队会计吃了东家吃西家,没半月,养得白白胖胖。
大队会计实际上也就二十好几,三十挂零。一笑,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齿,牙缝间常夹着肉渣、菜渣。时间一久,他与楼上各位接受再教育知青的家长,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和朋友;更与牛黄、周三和黄五,成了莫逆之交。
“知青好,知青有知识又耿直,就是不知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咱乡下来干嘛呢?”大队会计常对牛黄叹气。
住了约一个把月,大队会计要走了。
据牛父谈,会计是专程下来治病的,结果查来查去,又没病,只是营养不良罢了。不用说,大队会计的医药费由各知青家长平摊了。家长们还各显神通,陆续买来了许多东西,都是时下的紧俏物品,比如圆圆的凸出的冰铁水壶,凭票供应的白糖、水果糖,薄薄的圆领汗衫……
赵会计在大伙儿千叮嘱万恳求中走啦,邻里们珍藏着各自心愿或想象,继续平淡无奇的生活。
自周二不幸死后,周三很少再像以前那样,来厨房与牛黄吹牛聊天,而是闷在里屋整理周二留下的书和别的东西,读开了书,不时还传出断断续续不熟练的弹琴声;周大、周伯见了牛黄甚或牛黄父母,也似乎有了许多隔阂,爱理不理的。
牛黄一腔忿然,无奈,只好常与黄五一起玩耍,吹聊,过日子。现在,牛黄像周二一样,也喜欢上了读书。
那是以前牛黄独自在自家胡乱翻腾时,从老爸收藏在床底一个满是灰尘的纸箱中发现的。
里面除了一把老式的已掉音的口琴,几十本同样满是灰尘的书,就是这次大搜寻的最佳战果。牛黄珍爱地一本本拿出,小心翼翼的抹去灰尘,将破破烂烂的地方补好,包上封皮,写上书名编上号,大约共三十来本,就成了牛黄平生拥有的第一个小小图书馆。
这些《三刻》、《三言》,《皖南事变》、《七侠五义》……大大拓展了牛黄视野,丰富了他的生活。其中一本无头无尾的竖版歌集,更为珍贵,里面残存的《黄河大合唱》,《美国印第安民歌•老人河》,《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歌剧集》等,让牛黄一有空就拿出来,津津有味的读吟。牛黄奇怪,这么多书,肯定是老爸收藏的,可他看在眼里,却从没谈起也不干涉,就像与自己无关一样。
哦,老爸啊,是否你那年轻时的激荡、年轻时的向望,早已随着严峻的生活而远去?
读着、想着,牛黄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南侠展雄飞或是北侠白玉堂呵,梦一般在屋檐上飞来跃去,打抱不平,专杀天下不义之徒和鱼肉百姓的官吏……可想归想,饭,还得煮,衣,还得洗,还得和老爸老妈一起,整天担心油盐菜米柴。
这是生活!平凡、普通、枯燥而漫长。
从老爸老妈愤懑不平的神色和谈吐中,牛黄知道黄父又当了官。
黄五来了,厨房不甚明亮的阳光下,黄五眼睛亮亮的:“牛黄,三村成立向阳院,你去不去?”,“去,当然去!”,正是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常与牛黄在一起,黄五居然也学会了吹奏乐器---大号。大号,浑身铜铸,亮晶晶的,照得见人影,这样贵重的乐器,只有红花厂宣传队才有。
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号被黄父拎回家,请陈师傅修好号嘴后,黄五就不让老爸拿回厂宣传队;黄五虽然吹得五音不全,但那粗大的铜管往个子高高的身上一背,倒也显得十分威风与抢眼。
但须知,老房的邻里们,在这厮初学吹奏时结结巴巴,杀牛般的闷叫声,整整纠缠郁闷了二个星期,才在黄五越来越顺气的吹奏声里,缓过气来。
“别说哩”暗地里邻里们都想:“连黄五都能吹‘北京的金山上’了,老房将来要出人才哟!”,从此,邻里们看黄五的眼神,就像当初看牛黄一样,多了几分赞扬,少了几分责备。
这当儿,久未来往的周三也走了进来。
“我也去”周三瞧着二人,有些消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含混的笑意。
“?”牛黄无言的瞧着老同学,他实在想不出周三有什么和自己一起去的理由?因为周三唱歌或弄乐器一样也不会。黄五砸砸嘴唇:“一块去?可以,你不怕和我们坏孩子裹在一起呀?”,“放屁”周三脑门上的青筋有些鼓起:“我们才是坏孩子。你别以为你老爸当了厂工宣队长,你就要大个些啦?告诉你吧,你吹得来大号,我一样也弹得来琵琶,不信咱们试试?”
牛黄大感意外的瞧着周三,没想到原来对乐器不甚感兴趣的他,在家里闷了几个月,居然也学会了弹琵琶。难怪,一段时间来,总听见从周家里屋传出越来越顺当的琵琶声。
“吃完饭,花海见!”牛黄简短的说。
茂密而深邃的花海,不因为冬天的到来而枯萎,反倒越益生机盎然。那一丛丛一缕缕青青的草叶,那一枝枝一朵朵各色的花儿,在凛冽的寒风里摇曳,顺风而飘散的淡香中,夹带了多少百姓的平凡故事和喜怒哀乐。
牛黄、周三、黄五和陈星一行四人,各拎着自己的乐器,钻进了花海。抬头看,墨黑的夜空里泛着微光,一直横越向南,挂在高高的歌山颠。哦,青草茂密的歌山呀!牛黄就突然想起了周二,想起了周二的亲吻,一缕淡淡的忧伤袭上心头。
他无言的抽出梆笛,先吹了一首《我是一个兵》,在陈星敬慕的目光中,对三位道:“,来吧,一人一首”。
黄五神采飞扬的背好号,鼓足勇气一口吹去,“嗷……”一声嘶哑的怪叫冲出,众人一惊,周三拍手大笑:“像只发情的公猫”,黄五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拔出号嘴检查。这时,只听见另一端蓦然传来清澈的大号声。吹奏者技法熟练,用气平顺,控制自如,示威般的吹着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各种插曲。
不用说,一定是新村赵三一伙人。
出身音乐世家的赵三擅长吹奏大号,身边慢慢便聚了一群爱好者。他们没事就往花海中钻,个个舞琴弄弦,吹鸣啼闹的,渐渐有了名气;于是,街坊邻里婚丧嫁娶啦、生辰寿宴啦、各地区成立向阳院啦等等,都可见赵三一伙人吹奏的身影。日子久了,年少的赵三轻狂起来。
他不但视花海为自己‘练功’的地方,容不得别人染指,而且言必称:“红花厂是我的地盘”,“谁来灭谁”,惹出不少事端。
陈星听了一会,摇摇头:“肯定是赵三,咱们还是走吧,”,周三有些遗憾的翻翻眼皮:“花海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黄五却凝神窒息地又拿起大号,轻轻一鼓腮一口长气送进号嘴,大号发出响亮的一声,《北京的金山上》被他一气吹出,气息平稳,字正腔圆。
牛黄楞了,陈星和周三也禁不住拍手叫好。“怎么样?”黄五自己也高兴得忘乎所以,提着亮晶晶的大号,昂首四望,像个得胜的大将军。
那边,大号又吹着《洗衣歌》,不过号声里却夹带了稳稳约约的愤懑。
黄五脸上似笑非笑,不待对方号音落尽,操起大号仰天就是一曲电影“地道战”中《松井的队伍来了》。这会儿,黄五简直神了:高高的昂着头,控气自如,号音顺畅,变化多端,吹得牛黄几人惊讶不已,一时间对他简直顶礼膜拜了。
“哗”,一块碗大的石块突地扔了过来,擦着牛黄鼻尖,唰地落在离他几寸远的草丛间,惊起二只正在草丛里玩耍的小鸡,咯咯咯的尖叫扑闪翅膀飞出。大伙儿一愣,紧接着又是几块石块飞来,一块准确的砸在了黄五头上,鲜血立即流落出来。
牛黄大喊一声:“快走”,领先向花海外跑去。花海外,一片生着浅浅草叶的空地上,赵三一伙人正气势汹汹等着他们哩。
见牛黄们跑出,赵三手一挥,几个少年摇身上前将他们堵住。
“哪来的?”,一个高个儿脸上带疤的少年,冲着牛黄恶狠狠的问。“老房的”牛黄指指不远外的老房。“老房的,就敢玩大个跑到我们地盘上抄?”伤疤一晃拳头:“信不信老子放你们的血?”,伤疤居然抽出了一把雪亮的‘五四式’步枪上的刺刀。
牛黄一愣,还未答话,冷不防一旁的黄五猛然将手中的大号,迎面向伤痕狠狠地砸去。正在耀武扬威地挥动手中刺刀的伤痕,惨叫一声,扔了刺刀捂着脸蹲下,缕缕鲜血迸出他手掌。
于是,寒冷的夜空下,一群手持各种乐器的少年们扭打在了一起。
直到巡逻的纠察队闻声赶到,混战中的少年们才一哄而散。
一场混战,双方各带伤痕。伤疤的鼻尖被黄五的大号砸破,血流不止。赵三的脚在混战中扭伤,十天半月下不了地。随行的几人要么头上被砸破,要么腰间被砸伤;牛黄和周三脸上挂伤,黄五的头不知被谁狠狠敲了几棒,走路有点趔趔趄趄的。陈星的左手掌脱臼,疼得一个劲的咬牙切齿……
当然,此战中最大的受害者是乐器。
赵三和黄五的大号都毁啦,各种笛子、二胡、琵琶甚或扬琴什么的,沾着斑斑血迹扔了一地。在红花厂的厂区大道上,闪着奇怪的光泽。
此事被列为红花纺织厂1970年度第一件社会青少年聚众斗殴案,而且事后据派出所查证,参与斗殴的几乎全是红花厂的干部子弟。更引起了上面的警觉与重视。
很快,斗殴双方尽入罗网。双方的头头,赵三和牛黄,更受到了派出所长,就是那个在地区公安战线上闻名遐迩,威名赫赫的老公安——杜威,人称‘杜杀’的亲自审讯的待遇。
现在,杜杀板着脸坐在他俩面前,槐悟的身上穿着洁白的警服,红领章闪闪夺目。
杜杀瞧着眼下这二个低眉顺眼的小青年,气不打一处来:红花派出所地处市中心,任务重,人手少,一天忙到晚,没想到治下的这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来凑热闹。其实,在本地区干了大半一辈子的杜杀,早了解赵三啦牛黄啦这一帮小子的来龙去脉和家庭。没说的,其父母都是紧跟党干革命的好干部或好工人。这帮小青年也没什么劣迹,只是好凑在一起玩乐器。问题是,同是好动的生气勃勃的小青年们,凑在一块儿,就容易惹事生非……
但眼下,国家又没什么解决城市里这类小青年的具体办法,他们即不能上学又不能工作……咳!真是的。
想到这里,杜杀想起自己那个与他们同龄的儿子,牛高马大的儿子不也一天到晚呆在家中,怀抱吉它忧伤的弹着哼哼着?他有些烦乱的端起杯子大口地喝口水:“你俩谁先说?”,杜杀先扫一眼牛黄。
昨晚,红花厂工宣队长黄父和厂供销科长牛父来到他家拜访,为孩子的事商量了好一会儿。“谁先交待,谁先立功走人;要不就在所里蹲小号,吃八两。”,虽然上了药,牛黄脸上还是有些火辣辣的疼。见杜杀瞪着自己,牛黄一阵胆寒,低声道:“我先说”。
生平第一次进派出所的牛黄,昨晚缩在派出报的拘留洞里过了一夜。
那潮湿的洞壁,爬来爬去的小虫子和难闻的各种臭味,都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怖。喜欢阅读的牛黄,常常神思飞翔:牢狱、革命者、慷慨激昂……特别是他读了《红岩》,居然常想到渣滓洞,白公馆,革命者一脚半的住地;天上的一轮弯月,遥挂在牢房巴掌大的窗口前,大家不屈的高唱着《国际歌》……
哎呀,好浪漫哟!谁知道坐牢竟是这样艰险?哎哟,不行,不行,得早一些离开。
牛黄一说完,赵三也忙不迭及的作了交待。
听完二小子的交待,杜杀更是哭笑不得:妈妈的,这不就是小孩子捉迷藏玩儿吗?
“什么是你的地盘?什么谁来灭谁?”他没好气的冲着赵三道:“鸟样大个人,也知道分你的我的?这天下都是共产党的,懂不?先出手打人,关你十天半月不为多。”,赵三躲着他尖利的眼光,胡乱点头。
“你也是,不在自个家里好好呆着,跑到花海去讨揍吗?”杜杀又恶狠狠的扭过头:“惹事生非,派出所的八两好吃不?还要吃吗?”牛黄惶恐不安的摇摇头。
杜杀恶汹汹的教训了二小子一会儿,自感差不多啦,才不经意似的将桌子上的讯问表,往二人的面前一推:“看清楚,记录是不是这样的?”,没见过讯问记录的赵三和牛黄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杜杀暗笑一声,指着讯问记录又强调:“如果上面记的是你们说的事实,就在表格下方签字;不是呢,就不签。”,哎哎,还岂有不签的?二小子拿起记录看也未细看,胡乱瞟一眼,就忙慌慌的签上了自个儿的大名和年月日。
望着二小子匆忙走远的,他们那正值青春发育天真无邪的身影,一个在他脑海盘桓了许久的想法,越来越明晰地涌上心中。他回到办公室,聚精会神思忖后,燃起一枝烟,写起了《××市××区××路派出所关于成立执勤排》的工作报告。
窗外,花影摇曳,鸟鸣声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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