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袁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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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方友
袁屠夫叫袁四,又矮又肥,胸毛极重,一看就像个杀猪的。
袁家屠业为祖传,已有好几代了。袁四几岁时,就喜欢看爹杀猪。猪临死前的嚎叫声刺耳欲聋,他却一点儿不怕。爹煺好了猪,他还爱用小手拍猪肉。有时哭闹,娘就哄他说,别闹,一会儿给你杀猪。他果真就不闹了,睁着泪眼朝杀猪棚子里张望。有人说,这娃儿有血光癖,一见血就来精神。十五岁时,他就能执刀杀猪。那时力气还未长全,多是口咬尖刀背,双手将猪的两只前蹄拉牢怀中,然后腾出一只手,从口中取下尖刀,先在下刀处比画那么一下,转眼间,那刀就扎进了猪的咽喉,再将刀拧一拧,然后猛地拔出——喷血如注,亮出一道很残忍的弧线,射进接猪血的盆内。
将猪杀死后,后面还有几个程序:一是捅猪身。从猪蹄处剥开一个小口,拿一根铁棍插进去,来来回回地搅腾。猪的皮肉分开后,再吹猪。吹猪需要运用丹田之气,一下将猪吹鼓。吹完猪后,用细麻绳将开口处扎紧,撂进大响水的煺猪锅内,开始煺猪。煺猪的工具是一把特制的刨子,能将一头猪刨得白晃晃。
屠夫杀猪卖肉分季节。夏天天热,要起大早,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集市正好也开市了;冬天天冷,多在头天晚上杀。杀好煺净了,放在肉案上,要彻夜点着灯,为的是防老鼠。夏天肉卖不完时,就吊进井里冰着。但不能挨水,肉被水一泡,会呈死白色,很难看的。
早晨下集后,袁四要下乡买生猪。上世纪六十年代,乡间自行车极少,下乡多是步行。扛根套猪杆子,四处游乡高声吆喝:谁卖生猪?套猪杆子是用粗荆条制成的。我们那里称这种粗荆条为白蜡条。因为它只有大蜡烛那般粗,剥皮后又格外白,所以才得此称呼。白蜡条不但有弹性也有韧性,是做各种工具把子的上等好料。套猪用的白蜡杆子有丈余长,上头系死了一根皮绳,下头有一个大铁环,茶盅粗细,套在杆子上可以来回滑动。逮猪时,悄悄溜到猪身后,瞅其不备,一下套住猪脖子,猪一跑,恰巧套牢。这时还需随猪跑一阵,等它耗完了劲儿,再上去一人掂其尾巴,使其后腿离地。猪的力全在后腿上,后腿一离地,便可绑牢。袁四一般不绑猪,只用一根树枝便可一步步将猪赶回镇上。最多的时候,据说他一次能赶三头猪。因为生猪难赶,他算创了同行奇迹。
买猪也是个技术活儿,有一种猪最能迷惑人——就是米猪。所谓米猪,就是长有绦虫的猪。那时候,屠夫还没有识别米猪的办法,买来一头,定要赔钱。袁四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很少买回米猪。后来东街的赵屠夫为学到这一手,连请他喝了好几场酒,他才告知赵屠夫说,米猪睡觉时鼾声重,猪眼发红。最保险的一手是将猪撂倒撬开嘴用麻布捋猪舌,若能从舌头根处捋出“米”来,定是米猪无疑。
不想如此精明的老手,有一年却宰了一头米猪,而且“米”很重,切开肉一看,密密麻麻地藏在瘦肉中。袁四这下傻了眼。为顾自己的名声,他急忙将米猪藏了,然后将肥的炼油。瘦的舍不得埋掉,便腌了起来,让全家人煮了吃。论说,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吃米猪肉者大有人在。只是人家吃得少,而袁四家将一头大猪全吃了。尤其是袁四,吃得最多,结果身上有了馕虫包。这一下,他慌了,很后悔当初没将那米猪埋了。偷偷打听,方知安阳有个馕虫病专科。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算治愈。
尽管如此,袁四宰了米猪的消息还是被传了出去,但众人为顾袁四的面子,都不说透。袁四呢,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仍以“权威”的姿态在同行面前夸海口。众人就认为袁四有点儿太那个,皆开始疏远他,连当初崇拜他的赵屠夫也对他不恭敬了。袁四的自尊心很受打击,从此再不夸海口,开始埋头研究猪的骨骼。最后练得能一口气将一头猪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有一年县食品公司举行刀法比赛,他一举夺得“屠夫状元”的美名。
领奖回到镇上的那一天,袁四特请了镇上的屠夫们来家里喝酒。酒过三巡后,袁四举杯说道:“弟兄们,我前几年失过一回手,杀了一头米猪。怕丢面子,我将肉腌起来吃了,结果染上了馕虫病,后来到安阳治了几回才治好!但我一直将这事儿瞒着,大伙儿为此看不起我,才激励我获得这个状元。谢谢诸位对我的疏远和冷落!”说完,他从屋内取出那块“屠夫状元”的奖牌,一下摔在地上,动情地说,“名誉算什么,人心才是最珍贵的!”
众屠夫全体起立,同时举杯,同时喝干,同时说:“袁大哥,我们还服您!”
袁四感动得泪流满面,哭着说:“为有今天,我付出的代价多么惨重啊!”说完,又从屋内抱出一捆剔肉刀,全都磨得凹痕累累。最后他又举起左手,说:“为练剔肉一招儿,我用坏了十八把剔肉刀,丢了左手两根手指呀!”
众人望去,袁四的左手果真少了拇指和食指!
一片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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