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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我知道我不够冷静,但纪允也并没吃亏,除了第一拳打在他身上,之后他再没让我的拳头挨过他。

  

  纪允在我毫无章法的乱拳中一举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反剪,我的手已经背到了身后。

  

  我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准备开骂,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我下意识地抬头,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又准又狠。

  

  我感觉纪允也被这一巴掌震住了,下意识松开了我的手。

  

  我慢慢站直,脸上感觉不到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越尹,她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半晌,冷冷地说:“那天的一巴掌,是打你让我伤心,这一巴掌,是打你打我的男人。”

  

  她护着纪允的样子让我想起初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教育我。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她压根儿没喜欢过我,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是错,她压根儿都不屑!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脸上不觉得疼,身上也不。

  

  只是胸腔里像有什么被抽空了,空荡荡的,还走着风。

  

  再返校,学校里关于我们的流言越来越多,大部分是关于我们分手的,起因是周末来接越尹的,变成了纪允。

  

  我觉得那些流言很刺耳,越尹和别的男人在一块的画面也很刺眼。

  

  寝室的兄弟都义愤填膺,说我被戴了绿帽子,这是男人的大忌!

  

  我觉得浑身难受,难受极了,面对不断在我耳边轰炸的兄弟,我极其不耐烦极其愤恨地说:“都他妈少在我面前说越尹了,我和她早他妈分了!她就是一老子上过的破鞋!谁要谁拿去!”

  

  当年的我并不知道,我的一句赌气之语,给越尹带来的,是直坠深渊的痛苦。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对那段回忆恍惚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深刻的怆然和后悔。

  

  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这八个字像一堵厚厚的墙,把我和越尹残忍地隔在了两个世界。

  

  我只是轻轻一转身,就跨过了一个世纪。

  

  初夏五月,我们的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像那年燠热的夏天一样,人心躁动,各种关于我们的流言成了同学们减轻高考压力的谈资。面对男生会意的笑容和女生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我惶恐极了,几乎坐立不安。

  

  五月八号,劳动节长假后,我终于耐不住去越尹班上找越尹。原因是我们俩都被请家长了。一整天,学校里的氛围肃杀到我都有些不习惯。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也不在乎,我只是觉得我该找越尹说点什么,可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站在越尹班上的后门,当我踌躇不敢进去的时候,她们班女生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

  

  “你们看到校门口的车了吗?排场啊!校长估计都要缺氧了吧!大人物一起出现,这得多大面子啊?”

  

  “切,有什么了不起啊,有什么用,再有钱教育出的孩子稀八烂,还不如咱呢!”

  

  “你们在说越尹啊?”

  

  “还能谁啊,就越尹那公交车啊,听说和好多人睡过了,纪家兄弟俩都睡过,纪时亲口说的。”

  

  “六班韩东也说越尹特别随便,真看不出来。”

  

  “我早看她不顺眼了,以为自己成绩好装死了。”

  

  “听说她初中时候风评就不好了,仗着她爸爸老师都不敢说她。”

  

  “好像堕胎都堕过几次了。”

  

  “哎,这些富家子弟啊!”

  

  “……”

  

  我从来没觉得人拥有语言的能力是一种罪恶,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是哑巴,这样,那些难听的话就不会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不敢想象越尹听到这些话该有多难过。

  

  那一瞬间,我的心痛到痉挛,我紧握着拳头,真想一拳把自己打死。

  

  纪时,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还有什么脸去见她?你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了?

  

  我突然感觉很无力,我到底在我的青春里做了什么?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越尹不在座位上,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渐渐飘起来的雨,万籁寂然。

  

  初夏的雨,由缓到急,伴着雷鸣闪电,一阵一阵,不解暑,反叫空气变得湿重。

  

  我看着走廊围栏上纵横交错的痕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

  

  我和越尹,也许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我冲入雨幕中,往学校操场角落的乒乓球台跑去。

  

  越尹果然在那里。她孤零零地坐在球台上,像一抹游魂。雨水把她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安静的样子让我好害怕,我轻轻地向她走过去,还没靠近,她就冷冷地说:“别过来,让我静一静。”

  

  雨水降落在高耸的梧桐上,打得枝叶沙沙地响,雨越来越大,斜斜织成帘幕,淋得我几乎要睁不开眼,可我不敢动,连眨眼都不敢太快,越尹看上去太悄无声息,我好怕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雨声很大,可我还是听见了越尹压抑的哭声。

  

  我只觉得那哭声在我心里共振,我不知道越尹也会这样哭,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没心没肺不会伤心的人,我再怎么欺负她她都不会哭的啊,可她此刻哭得那般哀凉,我觉得心惊。

  

  “纪时,你从来没喜欢过我是不是?”她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好想否认,可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我能辩解什么?我对她做了什么?我拿什么反驳?她好好一个姑娘,被我折腾成什么样了?我抿着唇,沉默着,还没等我开口,越尹突然从乒乓球台上跳下来,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那般绝望。

  

  “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为什么呢?不喜欢我干吗招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纪时,你永远都不会懂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恨你。

  

  “……”

  

  她黯然离开的背影就那么深深地镌刻在了我心里,她一直在哭,肩膀轻轻抖动,在大雨中落寞得像一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瑟瑟发抖。

  

  我好想上去拥抱她,可我犹豫了,我该对她说什么,我做的这一切以死都不足以谢罪。

  

  大雨冲刷着我的眼皮,脸颊上除去冰冷的雨水突然有了一股暖流。

  

  我不知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纪时也会哭。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越尹。我并不知道那是流光蹉跎的青春里最后一次见面,我以为,我们只是告别了共同的岁月,然后各自成长。我以为,我不能给她的幸福,她在别人那里可以得到。

  

  我以为,在这个雁飞云散的世界,我们分开了,只是中止了爱情,却不想,错过的,是一生最美的年华。

  

  那天课还没上完我就被爸爸拎回了家。

  

  全身湿淋淋的,我站在书房,和纪允并排站着,看着书桌前的父亲大发脾气。

  

  他一个砚台摔过来,砸在我的膝盖上,我默默低着头,看着我的衣裤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滴着水,被砸的膝盖顷刻就见了血,可我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觉得。

  

  “你给我滚北都去,给我惹这么大麻烦,我们纪家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种流氓!你给我滚!滚!”

  

  爸爸转头又踹了纪允一脚,同样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骂道:“还有你!你也滚!管你去美国还是去死!没一个像样的!都给我滚!”

  

  “……”

  

  那之后,我被爸爸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这一个星期我每天都蒙着被子往死里睡。

  

  每一个梦里都有越尹,她笑着,她跑着,她哭着,她走着……她笑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光,那么璀璨,她哭的时候,像一片海洋,就要把我淹没。

  

  我觉得好累好累,真想就这么睡着,再也不用醒来。

  

  一个星期后,我重新回到了学校。流言终于渐渐止息,越尹很久不来学校了,同学们纷纷传言说越尹转学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愿意告诉我。

  

  我度日如年地在学校里待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上学放学,越尹真的再没有在学校出现。

  

  五月底,我同意了爸爸送我去北都的安排。得知我要走,一直不与我说话的纪允到我房里来了。

  

  我当时正在收拾行李,他靠在我的书桌上。我本以为他会骂我或者打我,可他没有。

  

  他看我看了许久,只对我说:“该的,这一切都是该的,纪时,你这辈子好好反省吧。”

  

  我感觉他的话像一道枷锁,紧紧地把我锁住了。

  

  临走那天,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拎着行李箱我没有打伞,我想带更多的东西离开,关于这座城市的,关于越尹的。

  

  那些苦痛的青春,我全都一并带走,越尹,对不起,今生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谅我。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这么傻,这么傻地弄丢了你。

  

  多年后,回想起那场惨痛的青春,心中仍是抽搐的疼。

  

  当年的我太年轻,不是黑就是白,不懂任何一丝迂回,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做事,怎么痛快怎么来,伤人伤己,还偏偏觉得快意。当我疼的时候,我总要纪时比我更疼,千倍百倍地疼。我自私地利用了安慰我的纪允,他知道我一心喜欢纪时还配合着我。

  

  我当年真傻啊,连所谓的报复都这么任性。我气着谁了吗?到头来最伤的还是自己。

  

  越尹,为什么要那么犟呢?台阶来了不知道下,站那么高的结果是什么?摔得粉身碎骨。

  

  疼吗,越尹,疼吗?

  

  我蒙着被子哭到歇不住气,我真的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呢?

  

  这就是爱情吗?原来这样痛苦啊,如果我知道结果,我一定不会去尝试了。

  

  整整半个多月,我醒了睡,睡了醒,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排解我心里那些悲伤。那些悲伤就像隐匿在黑暗里的魔鬼,将我吞噬。看着桌上被我小心收纳的破碎玫瑰,我的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我意志消沉的时候,妈妈看着我不住地长吁短叹。我知道爸妈都很生气,可他们都舍不得骂我。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临近,我却被这段错误的感情支配了全部的情绪。我很久以后才回去上学,我是女孩,爸妈觉得我脸子薄,这事闹得太大,怕我受不了流言蜚语,一直劝我转学,我不愿意,最后只听从了他们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再回去的建议,而我回去以后才知道,纪时走了。

  

  听说他去了北都,真好啊,在把我打向地狱以后,华丽转身,去了北都前程似锦,就这么把对我的一切承诺都抹杀了。

  

  原来,这就是男人所谓的爱情。

  

  我忍不住大笑。

  

  还一辈子呢,还结婚呢,全都是骗我的!

  

  越尹,全世界就你是个傻子!

  

  你活该啊!

  

  我对纪时满腔的爱就这么生生熬成了恨。

  

  我好恨,真的好恨,恨到给我一把刀我能杀了他。可我没出息,我恨着我还想着他,想到睡不着觉。我有好多话想说,我后悔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纪时,为什么不要我了?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

  

  你丢下的越尹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眼泪都快流光了,可你不会回来了。

  

  纪时,你走了。

  

  我以为,爱情的打击已经足够让我死去活来,却不想,更大的痛苦正悄悄地等着我。

  

  在工作上春风得意的爸爸突然被调查,马上要召开的大会本来是要宣布他升级,可这会还没开,他就被抓走了。还没几天就说他被审到痛苦不迭,全全交代。

  

  一向高高在上的爸爸沦为被调查的嫌疑犯。我每天跟着妈妈到处跑,四处求人,卖尽了脸面,尝尽了冷暖。爸爸从前的幕僚在他倒霉后纷纷与我们划清了界限,这就是人性,从前门庭若市的家也冷清得像一座鬼宅。

  

  什么叫上天无路,掘地无门,十七岁的我,总算是体会到了。

  

  高考在这样混乱的日子里到来了。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我走进考场。我很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分心,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应该做到最好,这才能给妈妈一些安慰,可我毕竟还是年纪太小,很多事情真的很难想通,我被禁锢在自己心里,被禁锢在一个由我自己和纪时亲手编织的梦里。

  

  浑浑噩噩地完成了高考,以那样的状态,自然没有发挥出我原本的实力,但是总算是顺利地完成了考试。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是我人生最最艰难的暑假,一边在等爸爸的审理结果,一边在等待高考成绩。爸爸那边几乎没有一个好消息,每次来人都是通知我们他现在被关在哪里,会被送去哪里,我以为,这是极限了吧?其实不是。

  

  中国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真是。

  

  面对命运,我真的已经无可奈何了。

  

  当妈妈焦急地抱着电话使劲打的时候,我在厕所吐到翻天覆地。

  

  不用检查,我已经能想象到底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身上。

  

  坐在医院里,握着检验结果,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地哭了。

  

  她抱着我的脑袋使劲地捶,每一下都打得我耳膜梆梆地共振。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越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越家的人怎么能这么对我?”

  

  面对妈妈崩溃地质问,我无话可说。

  

  我也想问问,老天,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

  

  我不记得妈妈哭了多久,等她逐渐冷静的时候,她接过了检验结果。在医院冷清的长廊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声地说:“你准备怎么办?你现在已经毕业了,成人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如果你想要……”

  

  “我不要。”我笃定地打断了她。我怔怔地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光影斑驳,将幻觉拉长,迷蒙之中,眼前的世界一路到黑,分不清终点在哪里,就像人生。

  

  睡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麻醉渐渐显出效果,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看着医生护士在我身边有条不紊地准备,耳边是嘈嘈切切的声音,机器机械的声音嗡一声开始作响,恍惚中我好像还听见了妈妈嘤嘤的低泣。

  

  我心中觉得解脱。

  

  结束了,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医生会把我和纪时最后的一丝牵连剪短。

  

  也好。

  

  我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血肉模糊的青春,这刮骨连筋的爱情,再见了。

  

  纪时,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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