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
那是二月中下旬的一天早晨,舜瑶去了学校,佳侨、佳欣和佳燕在家里帮助廷光准备行李。突然,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佳欣壮着胆子去开门,在大门外边站着两个男人和两个学生,佳欣认出其中一个是妈妈学校的老师。他们脸上带着霸气与凶气,佳欣望着他们,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她颤巍巍地看着他们,小声地说:“我,我妈不在家,她一早就去学校了。”
那个老师恶狠狠地冲着她大声喊着:“我们不是来找她的,我们是来抄家的!”说着,他们就想往家里闯。此时,佳欣也鼓起了勇气,她用身体挡住了大门,威严地对他们说:“我妈不在家,你们不可以随便进我家!”那四个人仍然要往里闯,正在这时,廷光出现在门口,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来人,并用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往里闯了。他神态自若地对来人说:“我妻子不在家,有什么事情可以对我讲。”
那个老师见自己被挡在外面有些恼羞成怒,他站在门口大声地喊道:“你们臭味相投!你在包庇阶级敌人,你胆敢阻挡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你胆大包天!”那个老师的喊声惊动了邻居们,家家都出来看热闹。
佳燕被吓得躲在门后抹眼泪。廷光面对来人,毫不示弱地问:“你们凭什么来抄我家?”
那个老师挥着拳头,嚷着:“是上边派我们来的!你没有权利阻挡!”
廷光严肃地对他们说:“请你们拿出领导的批条来吧!”那个老师愣住了。廷光接着说:“这是我的家,要抄也是我的单位来人抄,由不得你们!”他们尴尬地站在楼道里注视着廷光,停了几秒钟,那个老师气呼呼地说:“我们向领导汇报后再来!”说完,他们怒冲冲地下楼去了,邻居们也随着散开了。
当天晚上,廷光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妻子,舜瑶心里十分害怕,她不知道专政小组要如何处置这个家,她更担心他们是否会把自己一家人赶出这个家门。局势对他们一家极为不利,廷光不停地安慰着妻子,并让她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第二天,舜瑶照常去了学校,益砚没有去学校,他在家里要写一份对家庭认识的材料,廷光不停地嘱咐女儿们,以后要多体贴妈妈。
早晨九点多钟,外面有人砸门,益砚打开门,看见外边站着七八个人,正气势汹汹地盯着自己。他感到情况不妙,但却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问对方:“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
那几个人几乎同时喊了出来:“没错!就是这个门!”
益砚仍然没有慌乱,他又问:“那么,你们要找谁呀?”
其中一个人气哼哼地嚷道:“别他妈的装蒜了!我们是奉命来抄家的!躲开!让我们进去!”
他的话激怒了这个白面书生,益砚也不客气地大声告诉他们:“怎么!你们难道还是老师吗!你们就是带着脏话教学生的吗?我告诉你们!除非你们踩着我的身体进去,否则,谁也别想踏进一步!”平生以来,益砚还是第一次大声怒斥他人,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啊!那几个人突然拿出要打人的架势来,这时,楼道里和楼梯上已经站满了人。
廷光把儿子推到自己的身后,凛然站立在那几个人面前,气愤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个家是我的家,你们谁敢动!”
对方被廷光的厉言震惊了,他们愣愣地站在那里。几秒钟后,一个人大声说道:“我们是按照学校领导的指示来的!”廷光坚定地说:“这个家的财产全部是我的。”
那几个人想凭着人多往里闯,廷光一下子用身体堵在了门口,做出宁死不屈的架势来。
就在这个时候,住在楼下的一个邻居,突然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来,站在楼梯口冲着那几个人大声喊道:“这栋楼是我们建筑公司的楼,老钟住的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给他的,你们学校没有权利动他的家,他的家要由我们单位来处理!”
廷光一看,那个人正是自己曾经提拔起来并给他晋升两级工资的老八路,他的心一阵发热。
学校来人一看有人帮腔,便大声质问那个邻居:“你是什么人?竟然帮助阶级敌人说话!无产阶级也要让你尝一尝厉害!”那个老八路听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他指着那几个人说:“专我的政?我干革命的时候,你娘还没出生呢!”老八路的话得到了大家的拥护,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对!你们学校没有权利来抄我们公司的房子,老钟家要由公司来动!”一些家庭主妇大声喊起来:“霍主任是好人,你们可不能干这种事情啊!”
学校的老师看到周围的人群都愤怒起来了,只好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廷光的家。
他们走后,那个老八路走到廷光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地说:“老钟啊,你们夫妻是大家公认的好人,用不着怕,不就是成分不好吗?那也不是你们的责任呐!他们不敢动你们家,我马上让公司保卫科写一份东西交给学校,公司要对你们一家负责任的。”
老八路的话让廷光感到人世间并不是人情已尽,他感谢老八路在自己危难时挺身而出,他也为有这样的邻居和同事而感到欣慰。
廷光的休假结束了,他不得不离开家。他们夫妻可谓是一对患难夫妻,在运动中他们同是被监督改造的对象,但又不得不各自为战。廷光因为不能为妻子分担一部分重压而感到没有尽到丈夫的职责,他最担心的是妻子那种直言不讳的性格。他看得出来,这次运动的矛头直指那些有文化又有职位的正直的领导和那些品行端正、在学术及工程技术上卓有成绩的知识分子,运动来势凶猛、令人生畏。他希望妻子不要去顶撞那些人,但直到这个时候,舜瑶还是那句话:我完全按照上级的指示去工作的,我为教育事业培养接班人,尽心尽力,我没有歧视过任何人,也没有瞧不起农民的孩子,难道我的努力工作都错了吗?
廷光自然清楚妻子的为人和对工作的忠诚,妻子容不得工作中的半点差错,也不允许别人对工作三心二意,她告诉全体老师,为国家培养人才,要让学生们在德、智、体三方面得到全面发展。尽管妻子是以无私的奉献尽职责,可是,这些却都成为运动中的罪行。
廷光此次离家比上一次离家时的心情更加不安,他怕妻子受不了精神上的摧残而走上绝路,一想到此,浑身就不由地打起哆嗦。在他离开家的头一天晚上,他把两个儿子叫到一起,给他们交代了很多事情,他只有一个要求:“孩子们,你们要尽全力保护你们的妈妈呀!”
舜瑶在丈夫离开家的头一个晚上,心情非常复杂,难以入眠。实际上,她最担心丈夫的身体,丈夫去大西北才半年多就患上了肺气肿和高血压。那边气候寒冷,空气稀薄,一个男人在外边没有人照顾,还要劳动改造,丈夫的处境比自己还要艰苦,但她自己也只能是在心里着急。她所能做的,就是给丈夫做了一件厚厚实实的棉衣和棉裤,并买了一双厚厚实实的棉鞋。
廷光离开北京的那一天早晨,他为妻子做了早饭并看着妻子走出家门,他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妻子走下楼去。午饭后,他和益砚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北京火车站,他用信赖的目光看着儿子,益砚也用一种惆怅的眼神望着廷光。就在火车马上启动的时候,廷光抓住了儿子的一只手,使劲地摇了摇,说:“孩子,我把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记住,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妈!”
益砚完全明白廷光话里的意思与分量,他也用力地握住爸爸的手,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会和弟弟妹妹们照顾好妈妈的。”他们相互望了一眼后,廷光便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廷光走了以后,学校对舜瑶的态度越发强硬起来,专政小组由于抄家没能如愿,把对舜瑶的仇恨变成了疯狂的报复行动。
三月初,专政小组突然宣布让舜瑶住在学校接受劳动改造,为此,益砚找到他们问原因,他们蛮横地对益砚说:“她态度不老实,要让她彻底坦白交代罪行。”
益砚做了最大努力也无法改变舜瑶的命运。最后,他严肃并郑重地对小组成员说:“我母亲有严重的胃病,如果她出现任何意外,你们是要负完全责任的。”
看到益砚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对方答应了让家属一天送三顿饭的要求。
他们把一间女教师用的厕所作为舜瑶栖身的空间,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厕所,一个洗手池和一个蹲坑占去了半个空间,余下的地方只能支起一块一米五长的条板,躺在上面连脚都无法伸直。益砚和妹妹们见他们让妈妈住在这样的地方心里难过极了,他们从家里抱来被褥和妈妈所换洗的衣服及简单的盥洗用具。
厕所里潮湿、阴暗、寒冷,阵阵怪味袭来令人无法走进去。看到这间厕所,舜瑶感到一阵阵恶心。
女儿们买来一些香和几瓶花露水撒在厕所里,以驱散那种令人恶心的气味。舜瑶住进学校以后,益砚做了一个值勤表,哪个妹妹负责做妈妈的三顿饭,哪个妹妹负责按时给妈妈送饭。
市场上没有更多的食物可以选择,姊妹们便会千方百计地把饭和菜做得有营养一些。她们把饭送到学校,专政组的人先要检查一遍,才能送到舜瑶的手里。
记得第一次,佳珍和佳侨给妈妈送返,专政组的人打开饭盒一看,见饭里面有鸡蛋和肉,他们立刻大声地骂道:“他妈的!一个反动分子不好好改造,还想吃肉,哼!”他们把饭扣下了,结果舜瑶没有吃到午饭,佳珍和佳侨只能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从那以后,她们变得聪明起来,她们把鱼、肉、蛋和香肠等都埋在白菜的下边,让专政组的人看到,饭里面没有荤菜。为了让舜瑶能吃好吃饱,又不让学校的人知道,佳欣把肉和鸡蛋放在盒子的底层,上边铺上一张厚厚的玉米面饼子和咸菜。只有这样做才能躲过专政组的检查。
舜瑶从早晨八点开始打扫卫生一直到晚上六点才能结束。然后,就被关在厕所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写材料。三月,阴寒的厕所里,凉气阵阵袭进她的骨髓,她的膝盖和腰背酸疼难忍,但也只能坐在冰凉的木板凳上,棉衣和棉裤是她唯一可以御寒的东西。厕所外面,有学生一天二十四小时站岗,她不得离开厕所一步。
每一次孩子们送返,舜瑶都不能关着门吃,所以,她跟孩子们根本无法说话。为了能让女儿们知道她的情况,她只好用写字条的办法把自己的情况和想要说的话,想要吃的东西写在上面,趁监视的学生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孩子手里。孩子们也会在给妈妈送饭时,把爸爸写的信及家里的情况写下来塞进妈妈的手里。
舜瑶被关进学校不让回家以后,女儿们除了去学校政治学习和开批判大会以外,待在家里的时间让她们终日惶恐不安,她们害怕在这个时候,红卫兵会突然闯进家门。
一天下午,女孩子们正在准备舜瑶的晚餐,忽然,外边传来大声的呼喊声:快去看呐!那边红卫兵正在抄家呐!还在烧东西!快去看呐!佳燕一下子冲到院子里跑去观看。很快,她低着头又回到了家里,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姐姐们。
那是她家旁边一栋楼的一户人家,被抄家的人是地主出身,在楼房周围贴满了那个人的大标语,楼门口站着几个双手叉腰、气势嚣张的男女红卫兵,有的人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棒,看上去特别吓人。几个红卫兵从她家里抱出一堆丝绸软缎呢料等各种衣服,还有软缎被褥,他们一件一件地展示给大家看。然后,又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用脚踩在上面,吐上唾沫,在衣服上洒上洗衣粉,用剪子乱戳一气。最后,点燃一把火,让大家看着这些衣服烧成灰烬。红卫兵还从那个人家里抱出很多书籍扔进火里,他们又奋力劈碎了几件家具。最后,他们把那个地主婆从家里揪了出来。这个小脚女人被红卫兵推上了用几把椅子摞起来的高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脚老太太低着头,双手绑在背后,哆嗦着站在那上面。红卫兵用手指着她,对大家喊道:她就是大地主,是吸血鬼,我们与她不共戴天,打倒大地主!又一个红卫兵踩在桌子上,指着老太太的一头发卷,告诉大家,那个发卷是四旧,要破除掉。于是,他把那个小脚老太太的头发散开,拿起一把大剪子就要剪。就在这时,老太太发出一声痛苦的哀求:请不要剪掉我的头发!不要剪掉我的头发!最后,她的头发还是被他们用剪子剪成了鬼剃头,她的头皮上渗出了鲜血。红卫兵又拿来墨汁涂在她的衣服和脸上,指着她,告诉大家这就是“黑五类”。他们的革命行动完成以后,手举语录,高唱革命歌曲离开了那栋楼房。那个老太太“咕咚”一声,从近两米高的椅子上一头栽了下来,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老太太的脸摔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里流出鲜红的血来,她紧闭着嘴唇,嘴角里和头顶上也流出了鲜血,鬼剃头撞起一个大大的包来。一个中年妇女呼唤着老太太的名字,但是,那个老太太始终也没有睁开眼睛。
佳燕的叙述让大家感到一阵恐惧,她们害怕妈妈也会遭到同样恶毒的摧残。又过了一段时间,革命组织开始对那些“黑五类”进行批斗、游街与监禁了,益砚马上意识到大难就要临头了。他的学校已经对有严重问题的老师进行批斗了,他不敢想象妈妈会受到什么样的揪斗。
舜瑶被关进学校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个男老师被关进了学校的另一间厕所里。他是一名勤勤恳恳又好打抱不平的老师,也是全校年轻老师中的教学尖子。他瞧不起那些没有真本事的老师,时常带着讽刺的语调说他们是误人子弟。这个男老师的教学能力得到了舜瑶的赏识与肯定,舜瑶让他担任高年级的骨干教师。那位男老师出身地主,运动开始的时候,他常常露出不满情绪,并说那些平庸的老师是“驴粪蛋表面光”,从而招致不少老师的仇恨。在运动不断深入发展的时候,专政组的老师把他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整治他。一夜之间,那位男老师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糊满了校园的墙壁,他找到专政小组说理,又被打上一个“负隅顽抗”的罪名,被关进了学校的另一间厕所里。
这位男老师三十岁出头,独身一个人在北京,每逢寒暑假便回家探亲。为了照顾他,学校在楼里面给他隔了一个单间作为他的宿舍,也可以说学校就是他的家。他对学生要求很严,他不喜欢有些老师对工作松松散散的作风,加上他脾气孤僻,所以,他在学校没有什么人缘。他带的班一直是学校的先进班,舜瑶十分欣赏他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经常把观摩教学课的机会让给他去上,在区里也为大家所共知。他的成绩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其他老师也由此产生了嫉妒心。
舜瑶住在学校,除了从早晨到晚上打扫卫生写检查以外,连看报纸的权利都没有,这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最痛苦的折磨。她只能从墙上贴着的大字报上去了解外界的情况和学校正在发生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早晨,她看到有新的大字报贴在了墙上,只不过名字换成了那位男老师的名字,她感到莫名其妙,那个男老师除了成分不好以外,各个方面都很优秀。由于身边有寸步不离的学生监督,她只能用眼睛的余光,边扫地边偷着看一眼大字报。
又过了几天,当舜瑶出去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楼道已经擦干净了,她心里纳闷,这是谁干的?跟在她身后的学生狡猾地笑着说:“还不知道吧?是你的同伙干的!从今天起,你只要打扫厕所的卫生就可以了。”
舜瑶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去了厕所,她一进去就碰上了那个男老师。男老师见到舜瑶走进厕所,感到很惊讶,随口叫了一声“霍主任”。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舜瑶感到一阵心热,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走到水池前洗东西,那位男老师走出厕所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主任,我现在跟你一样被专政了,住在楼上的厕所里,以后楼道和楼梯的活我来干,你只要打扫女厕所就可以了。你年纪大了,重活我干就是了。”说完,他匆匆地离开了厕所。幸好男老师说话的时候,监督他们的学生不在里面。
开春,校园里长满了杂草,往年都是师生一起去拔草,现在,专政组让舜瑶和那位男老师拔校园里的杂草。一个足球场大的校园,要把长在周围的草除干净,对于舜瑶来说是重体力活。专政组把他们分在东西两头,不让他们接触说话,也不让他们戴草帽和手套,更不让喝水。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舜瑶蹲在地上不停地拔草,劳累干渴,得不到水的补充,她眼睛发花、心跳过速、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校医看过舜瑶的病以后,告诉专政组的人,必须马上把病人送到朝阳医院。在这种情况下,专政组才派人通知了舜瑶的子女们。
中午,佳珍和佳欣准备给舜瑶送饭的时候得到了这个消息,她们不顾一切地奔到学校。当她们看到妈妈脸色苍白,躺在校医室的木板床上时,两个女儿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辆厂子的急救车把舜瑶送去了朝阳医院。
在急诊室,大夫给舜瑶打针、输液,并做了几项化验。结果出来了,四个加号,串联时期得的肾炎发作了。一听妈妈得了急性肾炎,姐妹俩人赶快打电话告诉了益砚。
傍晚,益砚赶到医院,这个时候,舜瑶已经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她看到自己躺在医院输液,便问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夫问益砚:“你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益砚告诉大夫:“我母亲是做教育工作的。”
大夫立刻说:“你母亲必须在家全休一个月,好好休息和增加营养,才能治好这种病。”益砚不停地点着头。
那位大夫开了句玩笑,说:“现在学校早已停课了,你妈妈可以安心在家里休息了。”最后,大夫加重语气说:“这种病就怕累,你母亲因为过度疲劳而得了急性肾炎。”益砚一句话也没有说。
输完液后,舜瑶感觉好了一些,她执意要回家去。大夫为她开了药方,并写了病假条。
益砚用自行车把妈妈推到电车站,由妹妹们陪着妈妈乘车回家。舜瑶住在厕所一个月后,终于因病回到了家。她一回到家,便重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益砚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舜瑶的学校,专政组的人看到舜瑶的病情诊断书和全休假条后,十分恼火。一个老师怒视着益砚,丧心病狂地喊了一句:“真他妈的会装洋蒜,以前从来没有见她请过假,怎么?除了几天草就得了急性肾炎?这是与无产阶级专政唱反调!”
校医看过大夫的诊断书后,告诉专政小组的负责人:“病人的化验结果很不好,她的下半身浮肿得非常厉害,必须要休息。”听校医这么一说,专政组的人恶狠狠地对益砚说:“回去告诉那个资产阶级分子,我们不会因为她有病就对她心软,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们只允许舜瑶在家休息一个星期。
从医院回到家后,女儿们看到妈妈双腿浮肿,伤心极了。一个多月,舜瑶躺在厕所里的硬板上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双腿开始浮肿,但她并没有告诉孩子们。现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一次意识到家对于她的生命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孩子们在自己身边,给了她精神支柱与忍受屈辱的勇气。
益砚看妈妈病成这样,当晚就给廷光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够得到爸爸的指点,他用特急信件发了出去。同时,又把益强从学校叫回家,共同商量研究舜瑶的情况,为此,七个儿女做了一个值班计划,要由专人照顾舜瑶的饮食与起居生活。
佳欣负责药物,并去药店抓药,回家煎药,按时把药送到妈妈嘴边。
佳珍每天给妈妈揉搓浮肿的双腿和双脚,佳侨和佳燕负责买菜和做饭,佳茗负责洗衣服,益砚和益强每天晚上轮流与舜瑶说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舜瑶在儿女们的关爱下身体有了一点好转。尽管条件艰苦,但是,每一个子女都在尽心尽力地服侍自己,令她感到欣慰,她的身上渐渐地有了一点力气,脸上的气色也开始红润起来。
一个星期刚刚过去,学校专政组的一个老师就带着两个学生来家里观察动静,他们看见舜瑶仍然躺在床上,只能怏怏不快地离开了。专政组又给了舜瑶一个星期的假。
廷光收到了儿子写来的信后,心急如焚,他立刻给益砚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并让他记下一个配方,最后嘱咐道:“孩子,再难,也要保护好你妈妈。”
益砚放下电话,拿着廷光告诉他的配方就去了药房,他需要买四样东西。
枣,有补脾和肾、益气生津的作用。龙眼肉,有补气血、益心脾和安神的效果。莲子,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的果类。核桃,是补肾定喘的干果。将这四种食品煮熟后,再加上冰糖,是补肾的营养食品。这四种干果类食物,在六十年代只有在东安市场里才可以买到,价格很贵,很少有人去买。要每天坚持吃下去,月月至少要花二十几元人民币。
廷光告诉益砚:“花多少钱也要保证你妈妈天天都能吃一碗。只要坚持吃下去,就会有效果。”另外,他还告诉儿子,用莲子、红枣和山药与大米煮粥,可以治肾虚引发的水肿。
这个精细的任务交给了佳欣。为了不让周围的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佳欣都是乘车去王府井东安市场的中药柜台买回来上述的干果,把它们放进一只又脏又破的布袋子里,在上边放上领袖语录。回到家里,她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一个已经有裂纹的陶瓷罐子里,以免它们受潮。每天,她按照配方,把这四种食品放在一只小锅里煮半个小时,然后放上冰糖,端给舜瑶吃。干这个活必须精心,一旦煮糊,那就是一个不小的经济损失,佳欣从来没有失误过。
有一次,佳欣去学校听政治报告,把这项工作交给了佳燕,千叮咛万嘱咐:“燕妹,你可千万别煮糊了。”
可是晚上,她回家的时候,看到锅里面又黑又坚硬的东西时,狠狠地骂了佳燕一顿后,她心疼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知道这一碗要多少钱吗?爸爸省吃俭用从那边给我们多寄钱来,就是要让妈妈保证每天吃上一碗的,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它呢?我不在就出差错,我以后还能再相信你吗!”佳燕不敢正视四姐的脸。
为了这一碗营养品,佳欣哭了一个晚上,她又重新煮了一碗送到妈妈床前。从那以后,佳欣只让佳燕泡莲子和敲核桃仁,绝不让任何人煮汤了。
她每一次去买这些东西,要先环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熟人,这也正是她为什么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买东西的原因。由于她月月都买同样,同量的东西,柜台里的人都认识她了。有一天,一位老先生问她:“看来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啊,你家里是什么人吃这种东西?都是贵重的补品,月月吃它,可要花不少钱呐!”
面对老先生的善意,佳欣只能给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她什么也没说。或许是她憨厚的面孔和认真小心的表情打动了那位老先生,那位老先生从佳欣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进又脏又破的布包里的动作上,明白了几分。在那种特殊的环境里,在那个高档药材的柜台前,佳欣成了一名常客,只要她一走近柜台,那位老先生就会拿出最好的药材卖给她。老先生一个真诚的微笑给了佳欣心灵上的一丝温暖。在社会的某个角落里,仍然有人间的善良存在。
廷光用加急汇款方式把钱寄到家里,他让儿子不要在钱上考虑太多,他会尽量按月往家里多寄些钱。感谢上帝没有停发廷光夫妇的工资,他们比起祥润夫妇和瑞春夫妇与翁大哥要幸运得多。
益砚每个星期都去学校为舜瑶送假条,他要全力保护妈妈的生命。因为大夫告诉他,急性肾炎必须要卧床休息,否则将会转成慢性肾炎,那将很难治愈。所以,他去学校要争取到妈妈全休的权利。
专政组的人不仅要看大夫的证明,还要看化验结果。他们看到大夫继续给舜瑶开病假条,只好把怒火吞进肚子里。
舜瑶获得了一个月的全休,但却埋下了一颗这让专政小组更加疯狂的报复恶果。
到了五月初,经过一个月的疗养加上孩子们的精心照料,舜瑶身体上的浮肿消退下去了,加号的个数也从四个降到两个。大夫又给她开了一个半月的半休假条,让她不要过度劳累。
当益砚打算把大夫的假条交给学校的时候,却被舜瑶给拦住了。她知道,专政组是绝不会答应她继续休假了,她决定去上班。就在舜瑶准备周一去学校劳动的时候,一件令全家人愤怒的事情发生了。
星期天的中午,舜瑶与六个子女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外边传来一片嘈杂的呐喊声,还有人高呼着口号,唱着革命歌曲,由远而近地围住了他们所在的楼门口。佳燕打开窗户向外探出头去张望,她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煞白起来了。只见楼底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群,她马上关上玻璃窗,站在舜瑶的身边,姐姐们不知何故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结果她们都神情慌乱地坐在了桌子旁边,不敢说话了。
外边的喊声冲进窗户: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打倒资本家的狗崽子!谁想走修正主义道路就把谁消灭掉!大喇叭的喊声像一股高压气流冲进钟家的房间,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原来,舜瑶学校的专政组带着一群高年级学生,他们手里抱着大捆的大字报、大标语和刷子,手提大桶的糨糊,扛着梯子,到舜瑶的住处张贴大标语来了。舜瑶的名字被写在在每一张大标语上,名字上都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益砚告诉了舜瑶外边所发生的事情后,舜瑶只觉得一股恶气直拱心口窝,她刚刚好起来的胃口猛然一阵钻心地疼痛,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胃口,大粒大粒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她浑身发着冷汗,嘴唇颤抖,一口酸涩的胃液从嘴里吐了出来。益砚及妹妹们马上把她搀扶到床上。
佳侨拿来一只热水袋敷在舜瑶的肚子上,佳欣端来一杯热水,佳珍用热毛巾擦去舜瑶脸上的汗水,佳燕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益强在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
外边的人更多了,喊声从这栋楼传到那栋楼,看热闹的人也随着喊声移动着,外边阵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团团围住了他们家。
一个小时过去了,舜瑶住的楼房四周已经贴满了大标语和大字报,有的地方还刷上红色油漆标语。她曾经因为教学出色而成为这个地区有名的教育家,而现在她又因为抓教学成了一名反动权威人物。顷刻之间,她成了家喻户晓的阶级敌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人群又重新聚集到楼门口,几个学校老师冲上楼,用拳头砸舜瑶的家门。
益强打开大门,见外边站着的几个人正恶狠狠地望着自己,他稳了稳心态,十分镇静地看着对方,问他们:“你们找谁?”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狂怒地喊道:“我们是学校专政组的老师,你们知道她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明天,她要老老实实到学校接受改造!”
益强心底里有一股怒火往上拱,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对他们说:“我明白了,你们还有其他事情吗?”
学校的人恶狠狠地瞪着他,嘴里不断吐出骂人的话来。然后,挥了挥拳头,转身下楼去了。
益强关上门,他的脸色铁青,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非常担心妈妈今后的生活,但他又无能为力去保护妈妈的安全。在他的大学,有的教授因受到污辱而走上了绝路,有些人利用了群众对那些高级知识分子和学术权威们实行公开逮捕,并对他们施行种种非人的折磨。人们不敢说实话,大家相互猜疑、相互攻击、相互伤害,群众中自动建立起帮派体系,保皇派和造反派形成两个武斗体系。在校大学生要站在运动的第一线,他必须要参加学校的政治活动。他因没有时间陪着妈妈而受到内心的谴责,看到外面张贴的大标语,他的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
舜瑶的身体暂时恢复后的第一个周末,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却让外面的呐喊声给破坏了。孩子们围着她,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很长时间,舜瑶感觉胃疼不那么剧烈了,佳欣端来一碗莲子粥,让她吃下去。
周一的早晨,益砚和益强一起陪着舜瑶去了学校。益强因不能每天陪妈妈去学校而感到十分痛苦,舜瑶看出了他的难处,温柔而坚定地对他说:“孩子,你尽管去学校,我知道当领导的责任,放心吧,孩子,你妈不是那种软骨头,我一定要等到为我平反的那一天。”益强怀着自责的心情和大哥一起把妈妈送到学校后就去了大学。
星期天的呐喊声和贴满周围楼房墙上的大标语像一锅沸腾的油,使得整个宿舍区炸开了锅,佳燕的学校就在这片宿舍区里,她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了。
早晨,佳燕最后一个走出家门,只有两分钟的路,她却走了很长时间。一群年龄不同的女学生看见她就高呼口号,喊得非常起劲,还有不少孩子看热闹,同楼住着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喊。佳燕在前面走,他们就在身后追着喊,她像一只过街老鼠,人见人喊,那阵阵喊声,在她的心灵里刻下了终生难忘的烙印。她看到那些学生里还有不少自己熟悉的面孔,她愤怒了。
佳燕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同时,她也失去了对小伙伴们的信任。当身前身后传进耳朵里的喊声越来越响亮的时候,她真恨不得钻进家里,永远不再出门。可是,当她一想到妈妈在学校里受到的污辱与折磨,她变得坚强起来了。面对周围的喊声,她强迫自己装作镇定平静,她咬着嘴唇,两眼直视前方,向学校走去。
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的时候,有不少同学已经坐在了座位上。他们看见佳燕走进来,奇奇怪怪的目光便一同射向了她,教室里一阵奇特的安静,佳燕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却看到了一幅令她震惊又愤怒的景象:她的桌子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妈妈的名字,并在上面打了一个大红叉子,椅子上还洒上了墨汁,在椅子背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狗崽子!
看着这些,佳燕心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尽管妈妈时常教育她,不要与人吵架,不要欺负弱者,说话要轻,态度要柔和,遇事不要急躁,处事要冷静,可是,这种肆无忌惮的挑衅行为激发了她的怒愤,她把屈辱的眼泪吞进肚子里,站在自己的座位旁,声色俱厉地大声喊了起来:“是谁做的坏事?就由谁来擦干净!”
她的正义震撼了每一个同学,除了个别同学相互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什么,没有人说话。上课铃响了,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老师手里拿着一本语录走进教室,奇怪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不坐下去。佳燕却异常平静地对老师讲:“老师,请您看一看,我能坐下去吗?”
老师走到那里一看,生气地大声质问班里的学生:“这里是教室,桌子椅子是你们听课用的,学校从来没有让我们把标语写在桌子上,这种行为不是革命行为,是谁干的?站起来把它擦干净!”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为此站起来。此时的佳燕早已忘记了什么是胆怯,她大胆地环视着教室,她从中看到了几张不自在的面孔。
老师等了几分钟,仍然没有人站起来,于是,老师让班长打来一盆水,她亲自走到佳燕的桌子前擦干净了墨汁。班里发生的这件事情,让佳燕彻底改变了她内心世界爱与憎的尺度。
学校里大字报的风潮已经过去,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的新方式开始了,班级的学习讨论会变成了声讨“黑五类”的批判会,那位教高年级的算术老师和语文老师成了学校专政的对象。一个是地主出身,一个是资本家出身,她们都是教学上的骨干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对那种教三遍都不会的学生,说她们“只配回家洗尿布”,对于成绩差的学生,挖苦她们是“一粒老鼠屎搅了一锅汤”。这两位学校的招牌老师也因说话刻薄招来不少学生的恨。她们并不服气大字报上所写的一切,她们坚信把学生培养成一流学生没有错。专政组的老师称她们为“死不悔改的反动分子”,于是,召批斗大会,她们成了批斗的对象。
批斗大会就是把反动分子推到台上,让他们低下头,弯四十五度的腰,撅着屁股面对台下的群众,两名红卫兵站在他们两侧,把他们的胳膊从后边高高举到前面,越往前推胳膊,他们的腰就会越往下弯。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上一块用铁丝拴上的大牌子,上边写着他们的大名。有的时候,红卫兵把牌子换成沉重的木板,再用细细的铁丝拴住木板,挂到被批斗人的脖子上,批斗大会进行多长时间,被专政的人就要撅着屁股站多久,中途,两边的红卫兵可以换人,可挨批斗的人却要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有的时候,被批斗的人因暴晒而摔倒在地上,红卫兵便会把他们揪起来,更加狠劲地压他们的头,高呼着:“再不老实,就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佳燕在学校就是这样看着她所尊敬的老师被推上高台的,学生代表一个个走上去高声念着批判稿,下边的学生不断挥动着拳头高呼口号。最让她感到痛心的一次,就是那位算术老师的头发被学生剪成了“鬼剃头”,批斗她的时候,一个学生问她:“你有没有罪?”她回答说:“我没有罪。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就有高年级的男学生用一块木板照着她的膝盖打了下去。高大的算术老师一下子就周围的学生们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台子上,随着台上的一声呼喊,台下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佳燕的心里充满了痛,可却带着无比的恨和快意呐喊着。
佳燕看到那残酷的场面,不得不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之中,她高举语录,但却并不出声,她不愿意违背良心去高喊什么口号,但却不得不随着人群举起胳膊挥舞着。
同学们都在疏远她,就连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同班同学见到她都会刻意扭头擦肩而过。她像瘟疫一样,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们就会躲得远远地看着她或者羞辱她。人人都可以挥动着拳头骂她,用石头扔她,往她身上吐唾沫,这种受人污辱的痛楚比用针扎在心口窝还要疼上百倍。她羡慕姐姐们的学校远离家,但同时,她也牢记妈妈的话,在困难面前要坚如磐石,“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她忍下了受人歧视、遭人污辱的恶气。看到学校的老师遭受这种侮辱,佳燕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还有更让她气愤的是,就在大字报贴满了周围楼群以后,他们家的大门上贴上了一个黑色大标语“黑五类”,住在楼里的工人家庭出身的门户上,贴上的是“红五类”,无论谁走上楼,一眼就可以知道谁家是红色的,谁家属于黑色的,而干这种事情的却是邻居家的一个儿子。佳燕气愤不过,想摘掉它,舜瑶制止了她的想法:“就让它挂在门上吧!”
舜瑶学校专政组的人坚决不答应她休半天假的请求,他们早已埋下了对舜瑶的忌恨与因不能抄家所积郁下来的怒火。他们开始对舜瑶进行更加疯狂的报复,对她实行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
自从舜瑶被专政以后,她写了上千页的检查和反省材料,那都是她对家庭出身认识的检查材料,而对于抓教学、培养老师、教育学生方面,她没有做任何检讨。
每一次,专政小组的人问她:“你是不是想要复辟资本主义?”,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我没有这个野心。”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把学校办成全区最棒的学校是错误的,她坚决不承认让学生努力学习是把他们引向资本主义的歧途。她毫不惧怕地回答他们:“我是按照市区领导的指示去完成教学工作的,我主张‘有教无类’,不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我的教学计划都是得到校领导的批准的,是在全体老师一致通过的前提条件下实施的,如果说我把学生引向资本主义歧途,我理解不了。”
舜瑶对于专政组的任何歪曲事实的人身攻击都给予坚定的回击。他们怒斥舜瑶:“你是死不改悔的阶级敌人!你是中国最大当权派的走狗!一定要让你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于是她被那几个老师拧着胳膊,按着脑袋,狠狠地推上了操场前的高台上。批斗大会成为舜瑶一生中最黑暗、最痛心、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这座高一米,长两米五,宽一米五的水泥平台,曾经是教务主任行使权利的地方。无论是市级教育领导还是区教育领导到学校视察工作,舜瑶都会代表学校站在上面向全体师生讲话。开学典礼,毕业仪式,她都要站在那上边讲话,全体师生坐在下面肃静地聆听,那是一种荣誉,是一种资格,因此,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可是,这一天,它却成了舜瑶蒙受耻辱,遭受身心抨击的梦魇之地。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再次站在上边的时候,竟然是被老师架着胳膊推到上面去的,她站在平台的中央,心在流血、在颤抖。专政小组的两名年轻老师用力把她的胳膊从后面抬起来,再推向前面,她那高大的身体沉重地向地面弯了下去,瞬间,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向她的头部,她的脸红得像一只充血的鸡头。
五月中旬,尽管不是烈日炎炎,还是站在台上,大粒大粒的汗珠但从舜瑶的头上顺着翻倒着的发丝一滴一滴地流到水泥地面上。很快,汗水就打湿了地面。刺人心骨的腰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向上抬了抬头,那两个老师凶狠地把她压了下去。
学生们一个一个走上平台,他们手拿稿纸,边挥动着拳头,边大声地声讨舜瑶的罪行。其中有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大声辱骂她是一条披着羊皮的豺狼,并用手指着她的头逼着她承认。
舜瑶低着头,冲着地面大声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我是一名正正派派的教师。”
那个学生就挥起拳头照着舜瑶的头打了下去。在烈日下,暴晒了一个小时的舜瑶,身体本就已经十分虚弱,她承受不了那狠狠的一拳,被打倒在地上,她的头“梆铛”一声碰到了地面。随着她身体倒下去,那两个板着她的年轻老师也被带倒了,台下的师生不由地发出一片骚动声。
舜瑶倒在地上,额头上撞起了一个大包,转眼又变得青紫起来,她的眼镜被甩出去老远,镜片成了碎渣,她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头发凌乱地盖住了她的脸。
台下一名女老师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批斗会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大家顺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位体育老师。她出身贫下中农,在学校里以打抱不平和敢说敢为而有名。舜瑶不歧视农民的孩子,并把农民子弟班带成全区优秀班集体,因而得到了她的敬慕,她不仅尊重这位主任,还事事为主任出谋划策。舜瑶很喜欢这位女老师的为人,让她担任学校体育组长。
专政小组开始整治舜瑶以后,有一次,这位女老师很早就来到学校,在厕所里等着舜瑶,她故意在舜瑶刷厕所的时候支开跟随的学生,小声说了一句:“霍校长,你可要保重身体啊!”说完,她立即走开了。
还有一次,舜瑶去刷厕所,一个比她大几岁的老教师对她说:“霍校长,你要想开啊!你是好人,我们都明白。”说完,她也迅速地离开了厕所。老师们为什么称呼舜瑶是校长呢?因为在此之前,学校支部书记虽然兼任了校长的职务,但她早已把校长的权利交给了舜瑶。
在人整人、人斗人的群众运动中,发自内心的同情与关爱比世间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舜瑶知道,在这种环境里与阶级敌人说话,若是被人知道了,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学校更多的老师都非常同情她的处境,但却不敢表露出来。为了帮助舜瑶,有的老师让自己班的学生把楼道和楼梯上的脏东西收集起来,扔到垃圾筒里,有的老师碰到舜瑶的时候,故意低着头走近她,轻轻地叫一声:“霍校长,保重啊!”
学校也总有几个坏学生对正在劳动的舜瑶吐唾沫,每当这个时候,就有老师冲着那几个学生发火:“她是人,她在劳动,不要去吐她!”
当舜瑶被打倒在地上的时候,有不少学生都低下了头。舜瑶躺倒在地上,感到身体被浇上水泥一样动弹不了,她极力想站起来,但是天旋地转,睁不开眼睛。在昏迷之中,她听到有人制止那个动手打人的学生,心里微微地一颤。那个学生看到被自己打倒在地的舜瑶,又听到了下边愤怒的喊声,知道闯了祸,架着舜瑶的那两个老师也因被带倒而对那个男学生大发脾气。
舜瑶摔倒以后,不少学生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校长摔倒了!校长摔倒了!”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与愤怒,有的学生甚至哭了起来,批斗会场顷刻就乱了起来。
操场上有一个角落显得格外难过,那是农民子弟班的孩子们,那几个班的学生们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没有人高呼口号,也没有人挥动拳头,从老校长被推到台上以后,他们这一片就听不到任何动静。在他们的心目中,老校长是他们的恩人,是老校长把他们从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低级班,培养成全区的重点班。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不少人曾经得到过校长的经济援助和单独辅导,有的学生曾因为家中困难而被校长接到家里吃饭。
一个女班长,看到那个把校长打倒在地的男孩子仍然站在台上的时候,她带着几个男同学冲到了他的面前,班主任并没有阻拦他们。孩子们愤怒地瞪着那个男孩子大声吼道:“不许打人!不许打老师!你要给老师道歉!”那几个农民学生的眼里充满了怒火,他们握紧拳头瞪着那个男孩子。
专政组的人没有想到,在批斗大会上竟然还有学生护着舜瑶,他们哪里敢动农民的孩子?专政组的老师一看,批斗大会无法进行下去了,只好宣布暂停。架着舜瑶的两个男老师带着那个男学生匆匆地离开了现场。他们走后,几个农民学生和几位女老师把舜瑶搀扶起来,扶着她走下台阶。
舜瑶眼前一片漆黑,她双腿无力,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又倒了下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室里。她的腿不停地抽动着,手不停地抖动着,校医往她的嘴里滴了几滴“十滴水”,又在她的额头上抹了一些清凉油,她才慢慢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校医出于人道主义告诉专政小组:“专政对象起码要休息一天,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下午的批斗大会只好取消了。
中午,佳侨和佳欣到学校给舜瑶送饭,她们看到妈妈的额头上贴了一大块纱布,头发凌乱、眼睛青肿,也没有戴眼镜。见妈妈这种样子,她们吓得低声哭了起来。舜瑶并没有告诉女儿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午,舜瑶坐在又潮又暗的厕所里,只觉得全身上下酸疼不已,头上的大包一阵一阵地疼痛,因没有眼镜,她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她闭上眼睛,想到批斗大会自己所蒙受的奇耻大辱,那几个曾经得到她栽培,对她毕恭毕敬的青年老师,成了整自己的先锋,大有邀功请赏的劲头,而自己的学生竟敢对自己大打出手,难道他们的行为就是革命行为吗?她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痛,越想越气得她七窍生烟。她关上灯,坐在漆黑的厕所里,没有吃午饭。站在门外的学生时不时地推开门探视一下她的动静。
佳珍和佳侨晚上去学校接舜瑶,在楼道里碰到了那位女老师。女老师低着头迎着她们三人走过来,边走边压低嗓子说:“好好照顾你们的妈妈,大家心里有数。”说完,她与母女三人擦肩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月的北京,天黑得晚,加上学校不上课,学生们就像放了生的野鸭子一样在大街上玩闹,不上课让他们得到了一种解脱。宿舍区的家长们下班以后都愿意成群结队地坐在外边扯东道西,张家长李家短,直到睡觉前才会散开。这是一种生活习惯,因此,家家都没有隐私。
佳珍和佳侨走在舜瑶的身边,舜瑶的膝盖受了伤,走起路来有点跛,但她不让女儿们搀扶自己。学校大门口有几个孩子见到她们走出来,举起拳头高喊口号,还跟在她们身后追着喊,越喊越起劲。
佳珍被那几个小孩子骂得心中燃起一股怒火,舜瑶让她忍一忍,她们又走了一段路,那几个孩子还是跟在她们身后叫喊着,佳珍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她转过身子冲着那几个孩子大声喊道:“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一群没有家长的坏孩子!咳!谁家的孩子扔在马路上了!”佳珍不顾一切地喊着,附近的住户听得清清楚楚。有些家长听到她的喊声,出来把自己的孩子带回家,坐在外边的大人们也都大声地教训乱喊口号的小孩子们。
一段路上的孩子被赶走了,另一段路上又冒出一群孩子,他们又是一阵乱喊,有的孩子还躲起来向她们扔石子,还有的孩子向她们身上吐唾沫,有的孩子不仅高喊口号还朝着她们骂。她们从学校出来走到家门口,身后一直有孩子们追着骂到家门口。
一回到家,舜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她双手捂着脸,在这个唯一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个女儿看着她痛哭的样子,也跟着一起流泪。
舜瑶哭了一阵后,感到胸口轻松了一些,佳欣端来一杯水让她喝下去,佳侨打来一盆温水,佳珍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洗膝盖上的血迹,然后,用纱布包上。舜瑶的双腿又开始肿了起来,佳珍十分害怕妈妈刚刚减下去的加号再升上去,佳燕用一块湿毛巾擦去她脸上和身上的汗水。
晚饭摆在桌子上,没有人动一下,女儿们围在舜瑶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晚上,益砚回到家,看到妹妹们和妈妈都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感到奇怪,他问妹妹们:“你们为什么不开灯?”
佳珍用手指了指舜瑶。妹妹们见大哥回家了,便都离开了舜瑶的房间。
在灯光下,益砚看到妈妈的头上和腿上的伤,非常痛心。舜瑶把白天在学校所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了儿子听。
益砚听后,非常愤怒,他想去学校找党支部,但舜瑶告诉他说:“孩子,现在党支部也要听专政小组的。”
益砚哑然了,有些人正是想借群众运动进行私人报复。他耐心地开导舜瑶:“妈妈,你是一位坚强的母亲,我相信妈妈能咬牙闯过去的,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久的,相信自己,我们没有做错过什么,妈妈无愧于教育事业,妈妈,你一定要坚强啊!”
实际上,益砚在学校的情况也并不顺心,他作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加上资产阶级家庭的历史背景正受到批判。不过,他不是当权派,还不够挨批斗的资格。作为一名教师,他的岗位就是站在讲台上,他的任务就是把学生培养成最棒的人才。尽管站在讲台上会感到腰酸背疼,但他却乐在其中。他从没有间断过备课,即使学校停课,他也没有放弃对化学教学的研究。他把自己定位于教书匠的位置上,他热爱这个职业。当学校全面停课以后,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身心,去学校成了一种包袱。他现在的工作就是要经常向学校运动小组汇报思想情况,并且深刻检查自身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白天,他在学校接受革命教育,晚上,回家的任务就是陪伴妈妈。
益砚与舜瑶谈了一段时间话后,就劝她去吃晚饭。舜瑶看到儿女们期待的目光,勉强吃了一些饭。
晚饭后,益强从学校赶回家,看到舜瑶受到这种非人的折磨心里非常痛苦,他也把学校的运动情况讲给了舜瑶听。他说:“妈妈,现在的情况没有是与非,造反派就是皇帝,很多中央领导也被专政了,还有不少人家都被抄家了。我们大学校长整天站在台前挨批斗,老教授们背着大牌子扫马路,让人看着心痛。妈妈,你一定要坚强,我会经常回家的。”他和益砚一直坐在舜瑶的对面宽她的心,与她一起分析形势,帮助她写材料。
廷光仍然每个星期给家里写一封信,他十分担心妻子的身体,也非常害怕运动给妻子带来精神和肉体上的迫害。他在大西北鞭长莫及,除了着急,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写信来帮助妻子。他在信中告诉儿子们,一定要保证妈妈每天吃一个鸡蛋,喝一瓶牛奶,保证你们的妈妈有足够的体力去承受那种身心双重的伤害。
孩子们遵守他的指示,把家里定量鸡蛋全部给了舜瑶。为了不让外人看到家里买牛奶,佳欣每天坐车到几站以外的一个店里去买,她一直定时定量地把一碗补品汤送到妈妈的手里。每个月,益砚总要从粮店背回五十斤红小豆。粮店里的工作人员奇怪地问他:“你月月买这么多红小豆怎么吃法?”
益砚总是笑着回答:“总有个吃法。”
红小豆是一种药用价值很高的豆子,有解毒排脓、利水消肿、清热去湿、健脾止泻的功用,还可以通便利尿。常吃对于治疗心脏病和肾性水肿都有不错的效果。
廷光让孩子们坚持天天煮红小豆汤给舜瑶喝,舜瑶就让孩子们每天煮一大锅汤,让大家一起喝汤吃豆,只有这样做,她才会感到心里平静一些。廷光很清楚,肾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有多么重要。当妻子得了急性肾炎的时候,他就一直嘱咐孩子们要让妻子吃好,营养一定要跟上去,肾炎带来的浮肿不可忽视。他在每一封信里都会提醒孩子们坚持给妈妈补足营养,切不可疏忽与偷懒。
舜瑶的身心备受折磨,但她也时时牵挂着在大西北的丈夫。
廷光在下边劳动,要经常写检查材料,他的家庭及社会关系复杂,成为整个公司的典型人物。有的领导主张开批斗大会,但更多的干部却不表态,因此,批斗大会一直无法实施下去。个别领导建议抄廷光的家,却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大多数干部认为,老钟成分不好,但工作努力,只要他对家庭有认识,接受劳动改造就可以了。公司干部之间得不到统一意见,个别干部也就只好作罢。
不过,有些干部还是想利用工人群众的力量把火烧到廷光身上,公司仍然组织职工大会,点着廷光的大名让工人群众站出来批判他,可是,他们所看到的是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愿意站起来批判廷光。群众发动不起来,批判大会就失去了意义,于是,运动指挥部的人改变了方法,在大会上指名道姓让工人站起来,工人老大哥说:“人家出身不好,可人家净帮助我们了,他寄钱给有困难的弟兄家,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我们弟兄身上,这么好的干部能是阶级敌人吗?”说话的人得到了会场上一片支持声。
公司的每一次批判大会,都因群众发动不起来而结束。开了几次大会都得到同样的结果,指挥部的人也只好收兵。他们知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一旦惹怒了他们,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们终于放弃了批判廷光的计划。
在廷光的周围,有一道坚实的围墙,那就是工人老大哥们用信赖保护着他。这场群众运动,让廷光看到了什么是纯朴,什么是真诚,他与工人们成了坚不可摧的朋友。在下放劳动的地方,工人老大哥真的把他当成了圣人,廷光也为他们解决了许多施工上的问题,尤其是在施工工期上,他用自己的计算方法缩短了工期,节省了材料。他还用渊博的知识,给单身在外的工人老大哥带来了欢乐,他所讲的故事,让工人们枯燥的孤身生活增加了不少有趣的内容。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