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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1966年9月5日,中央发表了一个《通知》,支持全国各地的学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经验,并鼓励北京的学生到外地去进行革命串联,串联所需要的车旅费、生活费全部由国家来支付。

  

  9月中下旬,成千上万的外地学生蜂拥而至扑向北京城,火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载各地来北京串联的学生们。车厢爆满,行李架子上和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就连厕所里也躺着人,车厢里弥漫着汗臭和脚臭,厕所里阵阵散发出来屎尿的恶臭让人们无法深呼吸。但是学生们全然不顾这些,只要能上车,一切都无所谓。

  

  火车每到一个车站,又有大批学生扒着车窗钻进车厢,他们踩在其他人的身上去寻找一个立锥之地。铁路沿线没有人去维持秩序,火车上也没有餐饮。这千载难逢不破费的旅游机会让学生们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勇气。

  

  随着各地学生的大串联,火车日益拥挤不堪,各地很多名胜古迹作为“四旧”被红卫兵破坏了。更多的学生借串联的机会登上火车,到处旅游观光、游山玩水、探亲访友。

  

  串联开始以后,北京市政府开始往下派发接待外地来京学生的任务。纺织厂宿舍区作为国家重点企业,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一部分接待任务,居住地区接到上级指示,要求每户都要接待外地学生,不得怠慢。住户不仅要提供睡觉的地方,还要提供餐饮,这一切费用均由居民个人承担。

  

  外地学生到达北京后,家属委员会接到任务,由委员会的干部把学生带到各家各户。仅仅几天,纺织厂生活区就涌进了千军万马,委员会的干部们马不停蹄地把人领到各个住户。

  

  舜瑶所住的单元一天就来了三十多人,这三十多人都是从南方乡下来北京的学生。接受学生入住是革命行动,任何人都不能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成为接待学生的主要力量,她们的家里都住进了串联的学生。

  

  遵照上级指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是革命同志,要热情招待。外来的学生,一路上忍饥挨饿,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熏人的异味,他们一来到楼里,整个楼的空气都充满了刺鼻的气味。

  

  外地学生到住户家里,神态理直气壮,大声叫喊着:“饿了!饿了!”他们没有一句礼貌的问候,行动中带着一种粗野。他们毫不客气地拿起饭碗,狼吞虎咽地猛吃一顿,然后就钻进干净的被子里酣睡一夜。第二天醒来,把肚子填饱后,说声“再见!”就不见人影了。家属们不得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做饭,以满足那些饥肠辘辘的外地学生。招待学生是革命行动,不需要那些腐朽的礼貌与克制。

  

  舜瑶的学校也接受了革命任务,接待外地来北京的串联学生。本来她已经不再担任任何职务了,但是工厂的干部们来到学校,仍然直呼“主任”,他们直接找到舜瑶商量如何做好接待工作的事情,校领导只好暂时停止了舜瑶写材料的时间,让她负责担任接待学生的工作。

  

  各家各户早已住满了外地学生,厂工会只有把那些不断涌进来的学生们安排到各个职工子弟小学。舜瑶接受了任务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指挥老师们接待一批又一批的外地学生,她没有时间理会大家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千万不可出现任何失误。

  

  她没有时间回家休息,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有的时候她一天只能吃到一顿饭,但绝不能少了外地学生的一餐饭。学校没有被子,她带领老师到各家去借,或者临时买来布匹现做。学校成了大食堂、大宿舍,外地学生来到学校,吃饱了,躺在地铺上一觉睡到天亮,爬起来吃了早饭,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不见了人影。厕所因为来不及清扫,苍蝇到处乱飞,厂工会有事就来学校找舜瑶商谈。

  

  半个月后,舜瑶终于累的得了急性膀胱炎,昏倒在学校的厕所里。她被送进医院,输了两天液,刚能下地走路,就又回到了学校,没白没黑地接待学生。几天以后,她再次昏倒在学校临时的伙房里,当她再次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她得了急性肾炎,不得不住在医院观察几天。

  

  宿舍区的家庭妇女忙碌了一个星期以后,便开始怨声载道起来,她们把那些吃了就走、爬起来就溜的外地学生称为“黄鼠狼”。那些外地学生不仅白吃白喝白住,还在临走时,顺手牵羊偷住户的钱及食物,她们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却得到了“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的指示。那些家庭妇女们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去。

  

  串联的学生成群结队地来吃,终于吃垮了住户。各户凭票买的定量粮食不到半个月就吃完了,她们拿不出钱来,也就无法接待外地学生了。最后,这些家庭妇女们联合起来,拒绝接受外地学生来家里住宿。她们说:“我们是靠工资生活的,一个月几十块钱要养活全家几口人,没有多余的钱和粮食接待外地学生。”委员会的干部们不得不考虑那些来自于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和革命军人家庭的女人们的呼声,他们把外地学生转到了小学校。

  

  外地学生虽然离开了,可是,他们却给整个楼的住户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舜瑶因为上班而家里没有接待任务,但从楼道里散发的臭气照样钻进了她的家里。佳燕心细也爱干净,当外地学生离开他们楼以后,她发现了自己的被褥上有小虫子在跳跃,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抓起一个,又蹦出几个,越找越多。当她把褥子掀起来的时候,发现在褥子的夹缝里有一堆一堆褐色小虫子,她大声呼叫起来:“虫子!虫子!”

  

  佳珍仔细一看,面色变得煞白,她也惊慌地叫了起来:“那是跳蚤!太可怕了!我们家有跳蚤了!”

  

  佳珍带着三个妹妹急忙把家中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掀了起来,她们惊呆了,在每一个夹缝中都聚集着成窝成窝的跳蚤,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不会发现那一溜深褐色的东西竟然是虫子。姐妹们见到那些可以跳跃的虫子便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捏,但终因太多而无法消灭它们。

  

  跳蚤是传染病毒和斑疹等病的媒介,它的可怕之处就是寄生在人的身体上吸血,以此来传播病毒。姐妹们以前只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到过,据说,只有那些身上脏透了的人才会有跳蚤。

  

  看到自己家里有跳蚤,佳珍立即就想到了住过外地学生的家庭,她马上告诉了楼下的一位大妈。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栋楼房,大家返回家掀开被褥,结果情况令人头疼,有的人家不仅被褥里有,床板上有,就连墙角里也有跳蚤蹦来蹦去。

  

  一个邻居家的小伙子风趣地说:“这不是外地学生进京串联,而是外地跳蚤大串联了!”楼里的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拿到外边去晒,并且用沸腾的开水煮洗床单,枕巾等,还有的人家用开水冲床板逢里的跳蚤,有的人家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用碱水泡过之后,重新再洗一遍。

  

  舜瑶感到奇怪,自己家里没有住外地学生怎么会有跳蚤呢?佳珍告诉她:“妈妈,有一天,楼里一下子来了很多外地学生,委员会的干部让他们去各家找水喝,我们家里也来了几个学生,他们坐下来只喝了一杯水就离开了,谁知道这些跳蚤是如何钻进来的?”

  

  舜瑶带领几个女儿把所有的被褥都拆下来,用开水泡了一整天,又用碱水泡了一天,然后,把所有的被褥都拿到外面去晒,她又买来消毒液洒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楼里的人们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跳蚤清除干净。

  

  有一天,益砚回家对舜瑶说:“妈妈,现在学校都住满了外地学生,学校领导同意老师们可以到外地去看一看。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和同宿舍的两个外地老师去重庆、成都和遵义等革命根据地看一看。”

  

  舜瑶没有犹豫,立即支持了儿子的这个想法。她对益砚说:“孩子,你去吧,你的生活环境除了书本就是学校,你需要到外界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呀!其实,这个串联也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炼嘛!”

  

  益砚得到了舜瑶的支持,心里很高兴。但当他看到妈妈脸上隐约露出的不安神情,他有点后悔起来了。他不能丢下这个家,一个人出去,他不放心妈妈,更不放心这个家。

  

  舜瑶也看出了儿子的心情,她坦然地对益砚说:“孩子,妈不是那种软弱的人,天塌不下来,你放心地去吧!”舜瑶的鼓励让益砚终于下了决心。第二天中午,他带了几件衣服,背了一个背包,带着半个月的工资与老师们一起离开了北京。

  

  益砚离开家后,舜瑶马上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她开始为儿子的安全而担心不已。

  

  益砚走后的第三天,突然,益强早晨从学校回家,他告诉舜瑶:“妈妈,学校组织学生干部去重庆、成都和遵义,参观学习革命历史,这是政治任务,干部必须参加。”

  

  舜瑶一直为大儿子外出一事整日揪着心,没想到二儿子也决定去串联,她有些措手不及,但她仍然支持二儿子参加学校的活动。益强十分感激她对自己的理解,说:“妈,我们只去一个星期,您不用为我担心。”

  

  舜瑶看着益强的脸,认真地嘱咐他:“孩子,妈不能阻拦你,但有一点,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呐!”说完,舜瑶从家里的生活费中拿出二十元钱递给了益强,说:“孩子,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分文没有,岂不让别人笑话我们?带在身上,我们不能白吃人家的饭,钱紧着点用还是够花的。孩子,去吧,我和你妹妹们用不着惦记。”

  

  益强接过舜瑶递给自己的钱,带着几件衣服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家。

  

  当两个儿子先后离开这个家以后,舜瑶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主心骨。她早已习惯了儿子在自己生活中的日子,可是,作为一个有文化的母亲,孩子们的正当要求她都应该尽可能地去满足他们,支持儿女们的活动是做母亲的义务,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佳茗十分羡慕哥哥们有机会出去看一看,她抱怨自己就像一部机器,要按部就班地在纺织厂上三班。

  

  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佳珍怯懦懦地走到舜瑶的面前,小声地说:“妈妈,我想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去西安、延安、成都和重庆串联。”舜瑶听到女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佳珍。

  

  佳珍又重复了一遍。舜瑶清楚地看到女儿脸上那种认真的神情,她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两个哥哥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又是男孩子,所以,我才答应他们的,你是一个女孩子,今年才十七岁,外边那么乱,我不放心。”

  

  佳珍见舜瑶不答应自己的要求,便围在她的身边软磨硬泡地不断央求着,舜瑶始终不肯答应。最后,佳珍一下子跪在舜瑶面前发誓:“妈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注意安全的,我们一起去的女同学都非常可靠,有一个同学还带着弟弟去呢。我保证在两个星期以后回到家里。”

  

  舜瑶一个劲儿地抽着烟,她无法判断女儿出去是否正确,她有很多担心。可是,女儿缠人的劲头令她招架不住。她出院以后仍然每天从早忙到晚,为外地的学生安排住宿和饮食,暂时停止写检查,也让她暂时忘记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但她必须完成领导交给自己的任务,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想自己的身体和孩子们。经过一个晚上艰难的思考,她咬了咬牙,还是答应了佳珍的请求。

  

  舜瑶是一个要强的母亲,她不喜欢自己的孩子随便在外人那里吃饭,虽然各地政府都免费招待外地学生,但是,她仍然不喜欢女儿白吃人家的饭,她认为,那是没有出息的做法。她从当月的生活费里拿出二十块钱交给二女儿,佳珍没有要。

  

  舜瑶生气了,她对佳珍说:“我可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去花别人的钱,去吃别人的东西,出门在外,手里有钱心里踏实,拿着吧。”

  

  佳珍含着眼泪,从舜瑶的手里接过了那二十块钱,她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第二天与几个女同学踏上了大串联的火车。

  

  舜瑶不知道孩子们是怎样挤上火车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住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吃饭,她在心里祈祷着儿女们在外一切平安。

  

  佳珍走后的第三天晚上,舜瑶趴在写字台上给丈夫写信,刚刚十五岁的佳侨紧张地走到她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舜瑶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奇怪地问:“三丫头,有事情吗?”

  

  佳侨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她的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妈妈,我想去看爸爸。”她的话刚一出口,舜瑶就愣住了:“什么?你去看爸爸?你去哪里?难道你想去甘肃吗?”

  

  佳侨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妈妈,我想去嘉峪关爸爸工作的地方。”

  

  舜瑶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十五岁的女儿讲的话了,要知道,从北京坐火车去那里要三天两夜,哪有学生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串联的?

  

  可是,佳侨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妈妈,北京有直达火车去甘肃,北京也有很多学生去那个地方,我们班里有一个同学的爸爸跟我爸爸在一个单位,我们商量好了,只去嘉峪关看看爸爸就回来。”

  

  佳侨的话令舜瑶又惊又喜,惊的是,那么小的年龄就敢单独跑到大西北,喜的是,三女儿不是出去玩儿,而是为了看爸爸。舜瑶被女儿的勇气所感动,这个女儿既然有目标而去,又有同学做伴,也不用中途转车,看在女儿对爸爸的思念之情,她没有说什么,她又咬了咬牙答应了三女儿的请求。

  

  当她拉开抽屉,拿出那只小盒子的时候,那里面只剩下十块钱了。佳侨对舜瑶说:“妈妈,其实,我根本就用不着花钱,反正,坐火车、坐汽车也不花钱,我带上几天的馒头和水就可以了,见到爸爸,不就有钱了吗?”

  

  舜瑶听女儿这么一说,心里一阵难过。她想,家里再没有钱,哪怕自己只吃窝头和咸菜,也要给女儿带上几块钱。舜瑶还是把五块钱塞进了三女儿的手里,告诉她:“孩子,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在路上买碗面条吃吧。”佳侨从妈妈的手里接过五块钱,含着眼泪说:“妈妈,我不会轻易花这个钱的,我见到爸爸后就立即往回返。”

  

  舜瑶为丈夫准备了两套衣服让女儿带过去,又给女儿做了三天的饭和菜让她在火车上吃。佳侨离开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舜瑶给她带了一件棉衣,让她到了西北时穿上。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与三女儿交代了几件事情。佳侨带着舜瑶的重托,与同学一起乘上了北去的列车。

  

  四个儿女相继从自己的身边踏上了串联的征途,他们在外面的一切舜瑶已经无能为力了,可她却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孩子们平安归来,她用超强的毅力去完成上级交给自己的任务,又使自己在极度疲劳中忘记一切担心。

  

  四个孩子相继离开家,舜瑶的担心与日俱增。孩子们出去,家里的生活费所剩无几。佳茗看到家里生活拮据,便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十块钱交给舜瑶,舜瑶没有要大女儿的钱。

  

  群众运动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入发展下去,全国各地崇拜领袖进一步升级,人们外出不仅要戴像章,还要随身携带语录。“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是一个兵”等革命歌曲响彻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大跳“忠字舞”,随着革命运动的发展,每所学校都组织起了宣传队,他们到各个居住区去表演,社会成了一个大舞台。

  

  随即,社会上又掀起了一种新的革命行动:早请示、晚汇报。早请示,就是在早晨上班之前,人们站在领袖像前,高举语录,慷慨激昂地念一段最高指示,再唱一首革命歌曲,给领袖鞠三个躬后,大家才能去上班;晚汇报,就是要在晚上六点钟,召集居民在院子里念语录,唱革命歌曲,然后,小组长传达家属委员会的指示。这种活动,各家各户都要派代表出来参加,如果拒绝参加,则会遭到群众的指责,说你对领袖不忠诚。

  

  舜瑶所住的纺织宿舍区,每一个单元为一个小组,各家派一个代表参加,到了周末,所有在家的人都要出去参加早请示和晚汇报,还要参加政治学习。冬天,大家挤在楼道里和楼梯上,由专人念领袖语录。夏天,人们坐在树荫下学习,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太、老爷爷们则坐在人群里打瞌睡。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工人和军人家属,没有人敢往他们身上扣帽子。

  

  跳“忠字舞”的队伍经常来宿舍区演出,他们每到一处,便会敲锣打鼓地通知人们出去看节目,还有很多外地的红卫兵步行来到北京为居民跳“忠字舞”。

  

  形势的变化一天一个样,个人崇拜到了狂妄的地步。形势越是迅猛发展,舜瑶对在外边的四个孩子也就越发不放心。

  

  学校又开始让舜瑶写检查材料了。白天,她仍然去学校为外地学生的饮食及住宿忙碌,晚上,她便趴在写字台上回忆过去的事情。她的腰痛越来越厉害,心情变得异常烦躁与郁闷,她要用烟来控制身体的疼痛,烟瘾也越来越大。她培养教育七个子女,付出了艰苦的代价,但都没有削弱她的意志与信心。孩子们成长,让她看到了光明,她有盼头。然而,这场群众运动让她感到,那种郁闷带给自己的疲劳远远超过了养育儿女的辛苦。

  

  瑞春来信说,程跃已经被停职了,他的党员资格也被取消了,说他是钻进党内的异己分子,组织让他写对家庭的认识。瑞春还告诉她,程跃一直想不通,他早年参加革命,为党做了大量工作,解放战争期间程跃几次险些送了命。她跟随丈夫干革命整日担惊受怕,身体落下了毛病,现在,她也要在运动中反省和写检查材料。

  

  舜瑶无法理解,像五妹夫这样无私的知识分子,在土壤学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帮助了很多贫困地区科学育种,科学种田,科学施肥,让不少农村粮食高产。他风雨无阻地去农村考察、蹲点儿,难道对他还有怀疑吗?弟弟妹妹们的情况,在她的心里如同雪上加霜,令她心寒。

  

  大串联期间,领袖要登上天安门接见外地红卫兵的消息令年轻人异常兴奋。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大江南北驶进北京的列车人员又猛增了几倍,列车超载。有不少外地红卫兵索性学习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精神,高举国旗,步行来到北京。人人都想见到神的化身:领袖。

  

  天安门广场整天整夜坐着上万从外地来京的红卫兵,他们随时等待着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红卫兵的服装与军人一样,天安门广场除了红色,就是绿色。

  

  领袖登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有时还会走下城门楼,乘车近距离接见红卫兵,但不管怎么样,只要坐在天安门广场上,就一定有见到领袖的机会。每一次,只要领袖登上天安门,广场就会沸腾起来,那激情的歌声,挥舞着语录的胳膊,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成为一幅壮观的画面,这不仅在中国史上乃至世界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

  

  就在领袖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当天晚上,舜瑶与两个女儿正准备吃晚饭,突然,外面有人敲响了他们的家门。舜瑶的心里猛然一惊,也很害怕,她和两个女儿都不敢说话,静静地相互对望着。

  

  过了几秒钟,佳欣放下筷子对舜瑶说:“妈妈,我去开门看一看是谁吧!”舜瑶点了一下头。

  

  佳欣掀开门帘看到外边站着三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正冲着自己笑,她壮了壮胆子,打开门,上下打量着门外站着的三个男孩子,然后问道:“你们找谁?”

  

  一个男孩子调皮地笑了起来,他说:“你妈是我三姨,我妈是你四姨,我是小建呀!”

  

  在昏暗的灯光下,佳欣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比自己还略矮一点的男孩子,她没有任何印象。她怀疑地又看了看小建身后的两个男孩子,小建告诉她,那是他的同学。佳欣没有说话,转身回到房间告诉舜瑶。

  

  舜瑶马上来到门口一看,果然是四妹的小儿子,小建。她非常惊讶,让三个男孩子进到家里。

  

  瑞雪的小儿子比佳欣小一岁,上小学五年级。

  

  小建一见到舜瑶,兴奋极了,他无拘无束地在房间里大讲在火车上遇到的新闻,他能说善谈,给这个冷清的家带来了一丝生气。

  

  舜瑶打量着这个外甥,露出奇怪的神态。她不明白,这个外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四妹为什么没有写信来?小建告诉她:“三姨,我就是为了见领袖,背着家里偷着跑出来的!”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小伙子说:“三姨,他们是我的同学。”

  

  佳欣一听,感到奇怪,问小建:“初中毕业生才可以去串联的,你为什么能出来?”

  

  小建一听“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神秘地告诉佳欣:“四表姐,别那么认真,我是借了别人的学生证出来的。”

  

  佳欣憨厚地一笑说:“还能借学生证呢?我二姐也想带我去,可是,我没有学生证!”

  

  小建非常得意,他激动地告诉舜瑶:“三姨,我们一早下了火车就直奔天安门广场,巧得很,正赶上了领袖乘车接见外地的红卫兵。为了能看清楚领袖的面孔,我不顾一切地从人缝里挤到最前面,高呼“领袖万岁!”他说话的时候,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

  

  舜瑶没等他说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他:“你们吃饭了吗?”

  

  小建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下火车到现在还没有吃任何东西呢!下了火车就直奔了天安门广场。”

  

  舜瑶感到一阵心慌,这个时候,她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招待这三个男孩子,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小建一看舜瑶的表情马上就明白了,他立刻改口说:“三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不看看三姨,回家没法跟妈妈交代啊!我们还有事情,这么晚了,我们走了。”

  

  舜瑶马上拦住他们说:“你们来得突然,家里只有馒头和咸菜,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坐下来吃饭吧。”小建笑哈哈地说:“三姨,这年月,能吃上馒头和咸菜就是好日子了。”

  

  幸好家里当天刚蒸了一锅馒头,还有发糕,舜瑶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拿出来炒了一盘菜,又做了一锅玉米面粥,那三个小伙子便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他们边吃,边说着见闻,小建不时地阻拦同学:“别吃净了,少吃点儿,填一填肚子就行了。”

  

  舜瑶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停地说:“要吃饱了,要吃饱了。”一眨眼的功夫,十个大馒头和五个玉米面发糕就被一扫而光,一碗咸菜和一盘炒鸡蛋也被吃个精光。

  

  吃过饭后,时间已经很晚了,舜瑶把外甥拉到自己的房间,急切地询问家里的情况。

  

  小建告诉她:“三姨,姥姥已经被红卫兵赶出家门了,现在住在二姨家里。大姨夫是市里的权威专家,成为小城头号走资派,已经停职反省了。二姨因婆婆家是世代工人,她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六姨也在学校里写检查呐,但她不担任领导职务,只属于接受改造的对象。大舅舅家里的情况最糟糕,他是小城头号资本家,还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工贼,大舅舅不光要写检查材料,红卫兵已经开始批斗他了。三舅舅是资本家成分,在工厂打扫卫生,接受改造。四舅舅,厂里要求他与家庭划清界限就可以继续工作。”

  

  当舜瑶问起他家情况的时候,小建表现得异常激动,他的声音明显地高了起来,他说:“三姨,我们家可是红色家庭呀,我姑父是团级干部,我大姑是院长,谁也别想对我们家发野。”小建的话一出口,舜瑶浑身颤抖了一下,忙用手比划着让他压低声音说话。

  

  舜瑶的脸色因害怕而变得有些发白,她轻声地说:“我的情况也不好,隔墙有耳,小点声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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