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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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早,大家吃过早饭,舜瑶带着女儿们告别了母亲,离开家去了火车站。母亲一直站在台阶上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月儿才搀扶着母亲回到客厅。
女儿走了,母亲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一阵心慌,捂住了胸口,月儿立刻扶着母亲坐在椅子上,随后端来一碗白糖水,母亲喝过以后,情绪才安定下来。她慢慢地对月儿说:“三丫头走了,心里有点难过,唉,她那里事情多,孩子也多,我帮不上忙,心里着急啊!”月儿倒是很懂事,劝母亲:“您不用为她们操心了,我看三小姐行,如果您不放心,我去北京照顾她们?”母亲笑了。
祥涛夫妻、祥涌夫妻和瑞碧、祥波,还有岳翔把舜瑶母女送到火车站,瑞芬夫妇,祥润夫妻及瑞雪两口子已经在车站等着他们了。这些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手足,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尽管,各自的家境不同,但是,同胞手足的亲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淡漠。
在火车站,舜瑶有一种难舍难离的感觉,她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兄弟姐妹,更不想离开母亲。她带着女儿们坐在车厢里,望着站台上的亲人们,心里一阵发酸,眼睛有些湿热。车厢晃动起来,她看到大哥和弟弟们跟着车厢小跑着向自己挥着手,心里又是一阵发热。火车渐渐地驶出站台,亲人们的影子也渐渐地模糊起来了。她望着窗外的风景又想起了在小城的日子。
其实,她们搬到北京才两年多,但此次回家探望母亲及兄弟姐妹,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见到母亲,见到姐妹如同久别重逢,她越想越伤感,眼睛不由得模糊起来,她掏出手绢摘下眼镜擦眼睛。机灵的佳侨趴到她的腿上,睁着大眼睛望着她,轻轻地问:“妈妈,你想姥姥了吧?过几天,我们还回去看姥姥。”女儿稚气可爱的声音让舜瑶破涕为笑,她搂过三女儿,摸着她的脑袋说:“傻孩子,我们不是一直住在姥姥家吗?姥姥家好吗?”佳侨拍着小手说:“姥姥家可好了,还有那么多表哥表姐在一起玩儿,还可以去看大海,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去看姥姥?”
舜瑶看着女儿,逗着她说:“下个星期吧。”佳侨一听,高兴地叫了起来。佳欣安静地坐在舜瑶的旁边听她们说话,有时会高兴地挥着小手笑个不停。
她们母女在夜里到达了北京。8月底的北京干燥闷热,虽然是夜里,但却没有一丝风,车轮下向外喷出的热气与干燥的空气交织在一起,从窗外直扑进车厢里。
佳侨与佳欣虽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但在这种嘈杂的车厢里也都睁大了眼睛。舜瑶把身子探出车厢,在人群中寻找丈夫的身影,就在她着急的时候,佳侨站在窗户边上指着远处喊了起来:“妈妈,妈妈,我看到了爸爸,爸爸!”佳侨大声地喊了起来。
廷光听到了喊声,朝着她们的车厢跑了过来。他满脸大汗地跑到车厢前,急忙问妻子:“你和孩子们都好吧?”舜瑶见到丈夫的时候,心里踏实了,她点了点头。
廷光登上车厢,把行李一件一件往下拿,一个站在车下的男子接过他手中的行李。他是公司的小车司机。
他们顺利地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孩子们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蜂拥到门口。舜瑶听到孩子们的喊叫声时,一种做母亲的自豪感油然从心底升了起来。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孩子们因妈妈回家而兴奋不已,其实最高兴的还是廷光只是短短的两个星期见不到妻子,如同几年不见,他看到妻子满头大汗,从厨房端来一碗绿豆汤递给妻子。舜瑶感到心中冒火,接过那只碗,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并连声说:“太好喝了,真解渴。”廷光见妻子夸自己,又端来一碗。
两碗汤喝下去,舜瑶感到透心地舒服,廷光递给她一条凉毛巾,她擦了擦脸后,才坐下来仔细看了一下围在自己身旁的孩子们。
几个孩子的困意早已消散,他们看着妈妈,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舜瑶说话。还是佳茗忍不住抢先一步,说:“妈妈,你走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在家都很听话,爸爸很累,下次去看姥姥,带着我去好吗?”听了孩子的话,舜瑶不由地看了一眼丈夫,她看到的是一张带着倦意与辛苦的脸。
廷光坐在妻子的对面正微笑着看着她,这时,舜瑶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家的这段日子,丈夫是多么辛苦。她轻轻地说:“廷光,真难为你了。”
廷光看着妻子那张憨厚的脸,听着妻子问候的话,感到一种欣慰,急忙说:“没什么,孩子们都大了,也能帮我干些活了,都是些好孩子,你们坐火车累了,快休息吧。”
益砚走到舜瑶的面前,问:“妈妈,姥姥好吗?大舅舅及舅妈都好吗?你们去海边洗海水澡了吗?”
舜瑶顺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头,笑着对他说:“姥姥他们都好,只是想你们了,姥姥说,下次暑假让你们去洗海水澡呢!”益砚一听高兴起来。
益强也急忙问:“妈妈,真的吗?其实,我和大哥做伴一起去也没有问题。”
舜瑶又拍拍二儿子的肩膀,说:“好啊!看看吧,你们一定要把学习搞好才能去。”
益强也兴奋地说:“妈妈,没问题!”大家兴奋了一阵子后,便都去睡觉了。这个时候,时钟指向了午夜一点半。
星期天一大早,廷光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有油饼、油条,还有炸年糕、小红豆包、豆浆,全是北京风味。这种全家坐在一起吃早饭的日子令他高兴,看到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吞咽美食,他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当孩子们拍着肚子喊:“吃饱了,吃饱了!”的时候,他才掐灭烟,开始吃饭。而这个时候,桌子上已经是残羹剩饭了。
星期天,孩子们必须帮助父母搞卫生,即使做不好,舜瑶也要求他们去做。看到孩子们不断长进,她心里很是高兴。当她把松花蛋和咸鸭蛋拿出来递给丈夫的时候,廷光的心颤了一下,见景生情,一股热流涌遍他的全身,眼睛发潮他急忙去了洗手间。
廷光支持妻子回去探望母亲,他清楚,妻子为自己丢掉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自私。只因自己害怕揭开心灵上的伤疤而把妻子从家族中拉出来,对妻子,他有一种歉意,他希望妻子经常回去看看,以补偿他心灵中的不安。
舜瑶看到孩子们拿着礼物时高兴的面孔,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询问了每一个孩子的学习情况与假期的活动,满意地笑了。
舜瑶把家族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丈夫,听到这些消息,廷光的脸色暗淡下来,他有些悲观。他感到,他们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不会平坦,更不会顺利,看来另一场运动很快就要到来。他提醒妻子:“像我们这种家庭的人,恐怕今后几十年都不会顺当的,这一次次运动都与我们有关,今后出去说话一定要小心才好,少说为佳,多笑笑比什么都保险。”
舜瑶不住地点着头,他们都预感到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扑向这个社会。运动,这个政治名词已经成为触及他们夫妻灵魂的词汇了,一谈到这个词汇,就有一种谈虎色变的感觉,让他们心惊胆战。
最后,廷光告诉妻子,他已经物色了一个保姆,白天在家里照顾佳侨和佳欣。舜瑶问:“她是哪里的人?”
廷光回答:“是单位同事介绍的,一个北京家庭妇女。”
舜瑶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不喜欢北京人,太滑头了,也不勤快。”
廷光说:“她可以帮我们看孩子,这样你也不用抱着孩子去上班,省我们多少力气,只要告诉她怎么做就可以了。下午,那个人来家里,你教一教她家里的活,试一试,不好再换。”
舜瑶坚持说:“我还是抱着孩子去上班吧,暂时用不着帮手。”
廷光也坚持说:“孩子已经大了,你也抱不动了,有个人在家里照顾着,你也有时间休息一下。还是先试一下吧。”
舜瑶终于点头答应下来。下午,那个保姆来到家里,她简单地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后,便把家里应该干的活告诉了那个保姆。那个保姆满口答应着,还不断下着保证,说:“大姐,全包在我身上,你回来后,保证让你满意。”
那个保姆是一个北京郊区的农村妇女,独自来到北京给人家看孩子,随后,她把男人和孩子也带到了城里。尽管舜瑶没有看上这个保姆,但为了孩子们不受委屈,也只能留下她。保姆从早晨7点半来到家里,一直到晚上六点半舜瑶夫妇下班回家。廷光夫妇想得很简单,他们对保姆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给孩子们做午饭和照看两个女儿就可以了。这样,他们夫妇也不用中午从单位匆忙赶回家给孩子们做饭了。
1956年9月,新学年开始以后,益砚升入初中三年级,益强也考入北京二十五中。佳茗升入小学六年级,佳珍升为小学二年级。早晨,益砚和益强吃过早饭,一同乘汽车去上学,中午又一同回家吃午饭。
益砚除了学习,很少参加校外活动,也不喜欢与同学来往。他是一个专心学习的好学生,他的学习成绩几乎都是满分,一直是年级里的学习尖子。他在同学当中得到一个“白面书生”的绰号。
益强则与他相反,他在小学就表现出极强的组织能力和热心助人的品德,升入中学以后,他的能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被推荐为年级学生会主席。社会工作多了起来,但绝没有影响他的学习,他有用不完的精力,不仅学习成绩优秀,还为学校做了大量的社会工作,很快,他在学校就成为一名学生会的主席。
佳茗由于个子长得瘦小,在班里她总是坐在第一排,学习也一般。佳珍在班里是一个活跃的女孩子,她喜欢唱歌,在小学一年级就表现得十分出色。
新学期开始以后,舜瑶像一个上了弦的钟表,一刻不停地抓学生们的学习。她用自己特有的耐心与坚韧的性格,把那两个无人问津,又脏又乱的农民子弟班从学校最低层拉入中上层,又用了半年时间,使那两个班成为学校最好的班级。
舜瑶来到学校两年以后,学校老师的福利待遇提高了,教学环境也有了明显的改变,大家开始关心起学校的前景,也更加关注领导的风格。但是,大家始终不明白,这位教导主任是用什么高招把农民的孩子教得如此好?
实际上,舜瑶把自己全部的时间与热情放在了如何挖掘学生对学习的兴趣上。她用讲故事的方法让学生走进故事的情节里去,用循序渐进的教学模式引导孩子们的自觉性,并抓住每一个孩子瞬间的领悟去反复练习,她从不硬往学生脑子里灌输课本上的东西。孩子们每听完一个故事就等于读完了一篇课文。而当孩子们高兴地打开书的时候,舜瑶所讲的内容便被他们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在这种自然的学习氛围里,学生渴望获得更多的知识。舜瑶让学生们反复念课文,反复做练习,力求在课上记住学习内容。五十分钟的课,学生们能够在轻松愉快的状态下完成所有的学习。
舜瑶鼓励孩子们学会使用时间,力求他们在学校完成学习。她告诉孩子们:“同学们,我们不比别人笨呀,我们要成为学校最好的班级,你们有信心吗?”
孩子们听着她的话,异口同声地回答:“老师,我们有信心!”他们在舜瑶的引导下,逐渐走出被人瞧不起的阴影。
舜瑶有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案,她扎扎实实的教学态度与严谨的教学步骤,把这所职工子弟小学的教学逐步引进大家的视野里。她不仅要完成教学任务,还要听老师的课。学校哪位老师因事有病请假,她还要去代课,每个周末,她要与老师交流工作,帮助年轻老师改进教学内容。她是一个洞察心灵和不知疲倦的人,在她的班上,哪个孩子上课眼神发呆,精神不集中,她就会在课下询问原因,然后利用下午的时间进行家访。
一次,班里有个女孩子红着眼睛来上学,她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眼神呆滞,引起了舜瑶的注意。放学以后,舜瑶留下那个女孩子,一问才知道,她父亲病了,不能下地干活,她妈妈不得不干两份农活,家里的活没有人干。所以她妈妈让她停学在家里照顾爸爸。这个孩子学习努力,一听说几天不能上学,哭了一夜。
舜瑶知道了这个情况后,顶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女孩子家,农妇见到老师,不知如何是好。舜瑶讲明来意,对农妇说:“大妹子,你们供孩子念书不容易,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刻苦,不让她去学校,这个孩子难过啊。我想了,你家里有困难,她可以不去学校,但是,我有些作业她必须要完成,我只希望你给她这个时间。”然后,她又对女孩子说:“这几张卷子你要完成,你能答应我吗?”
那个女孩子双手接过舜瑶手里的卷子,高兴地说:“霍先生,我一定会完成的。”
那个农妇紧张的面孔变成了憨厚的笑容,她一边搓着手,一边感激地说:“老师呐,你可是天下最好的人了,都说城里人瞧不起我们干农活的人,就连那边的工人都瞧不起我们,老师,你可是菩萨呀!我的孩子好有福气,我会让孩子完成作业的。”她说着,声调有些哽咽起来。
临走,舜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放在农妇手里,让她给丈夫买点什么。那农妇哪里肯要,连忙把钱推回去,说:“老师,哪有这个理,使不得,使不得呀!”舜瑶的言行感动了农家,几天以后,女孩子再去上学的时候,拿着整齐的作业交到她的手里。
家里雇了保姆,舜瑶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学校的事情,为了让学生们尽快提高学习水平,她让学生们做大量的测验,以此来察看学生的水平,这样一来,每天晚上,她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刻蜡版。看到妻子废寝忘食地工作,廷光便会主动帮助她刻蜡版。
每一次学区考试,都是把每一所学校的卷子放进一个大纸袋子里,校名及学年级都是用代号标注的,判卷子的老师除了在每张卷子上打分数外,并不知道卷子上的校名和学生名字。卷子判完后,要严封起来,再由另一批老师开封,登记分数,最后按照成绩排出学校的名次。
1957年寒假的学区统考成绩出来了,当阅卷子老师打开那包最高分数纸袋子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大家的眼前:这是哪所学校?谁教这个班的?
跑步是用计时器,举重是靠举起的重量判定运动员的成绩,跳高是靠标高来测量跳跃的高度,而评估一个老师的教学水平则是靠他所教学生的最后考试分数。全班的平均分数越高,说明老师的教学水平越高。全校的考试成绩在全区排得越靠前,学校就会越有名。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运气,那么,第三次那位老师仍然排在第一位,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优秀教师了。
这所职工子弟小学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来自于工人和农民家庭,在这次全区统考中,他们从历年的最后一名跃居于第二名,而舜瑶所教的班级又成为全区统考分数最高的班级。职工子弟小学的名声从这次便开始叫响了,舜瑶的名字在区里也开始进入大家的视野里。那些曾经轻视这所学校的人一下子懂得了一个道理,知识不是有钱人和干部子弟的特权,知识是大家公有的。舜瑶把学校带到了光明的路上,也让学生们有了信心。
这次的考试成绩振奋了学校的老师们,也让农民的孩子们看到了希望。校长激动地握着舜瑶的手说:“霍主任,是你拯救了这所学校,我们的学生一点都不笨。我代表组织向你表示感谢,上级领导邀请你参加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说着,校长拿出一张请柬递到舜瑶的手里。
学校取得的优秀成绩,也让舜瑶陷入到赞扬声的海洋中。她最初感到兴奋,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如今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报,但这并不是她的目标,那所排名第一的学校,生源都是来自于知识分子或干部家庭,他们的师资水平也比这里高出很多,如何才能超过那所学校,成了她的奋斗目标。
舜瑶看到校长的喜悦表情及上级领导对自己的鼓励,表现得很平和,她谦虚地对校长说:“成绩首先要归功于党组织的领导和学校领导的支持,还有老师们共同的努力与学生们刻苦学习的精神。”
校长对舜瑶的谦虚诚恳的态度表示出敬慕,她略有所思地对舜瑶说:“我们国家需要有更多的霍主任,国家的建设才会加快速度,我们党就是需要这样的同志来壮大队伍。今后我要多支持你的工作才是,春节晚会是全市教育局主办的,中央首长来参加这个晚会。老霍啊,放松放松,你辛苦了一年,为学校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应该出席这个晚会呀!”
自从通考让这所落后的学校远近闻名以后,舜瑶立刻成为区里乃至北京市小学教学的楷模,来自于北京市各个小学的观摩小组不断涌向这所职工子弟小学来听老师的观摩课。面对突然转变的情况,舜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观摩课打乱了她的教学计划。她希望更多的老师有机会做观摩教学而不是自己。为此,校长大为不解。
她诚恳地对校长说:“作为教导主任,应该把这种机会让给年轻的老师去,只有提高大家的水平,我们学校才能保持领先地位。我们要保持这个成绩,就要抓全体老师的教学质量。”
为了把观摩教学做得更加出色,舜瑶与年轻老师一起备课,准备教案,并一次一次地帮助他们练习和演讲,年轻老师的观摩教学得到了区和市教育局领导的高度评价。在教学中,舜瑶带出了一支起步晚、后劲足的教师队伍。由于她迟迟不做观摩教学课,让慕名来到学校听课的老师们感到失望。她知道,这只是一个起步,今后的路还很长,不能因为这点成绩就自满自足。她告诫自己,不可骄傲、不可妄为。
来北京两年多所取得的成绩并没有冲昏舜瑶的头脑,反而让她感到任重道远。在北京这座大城市里,人才济济,天外有天,绝不可狂妄自大,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她为学校付出的时间越多,对家里承担的责任就越少。廷光并没有对她有丝毫不满,他除了帮助妻子外,几乎挑起了家里所有的生活担子。
不用送孩子去幼儿园,省去舜瑶很多时间和精力,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逐渐忘记了保姆的责任范围。她的疏忽,让那个保姆钻了很多空子。在他们夫妻都忙前忙后的时候,保姆也没有闲着,她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趁着孩子们不注意的时候,让她的丈夫来家里取食品。那个保姆很有心眼,每次廷光买回米和面粉,第二天她就让丈夫来取东西。佳侨和佳欣在家里并没有让保姆担心,她很大方地让丈夫来取走大米和白面。
廷光每一个月买两次米和面粉,可是,自从保姆来了之后,米和面粉不到半个月就没有了。最初,廷光认为,儿子已经长大,正是吃饭的时候,女孩子们也正在长身体,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感觉很自然。但越往后,粮食就缺得越厉害,这让他起了疑心。他把情况告诉了楼里的小组长,并嘱咐佳侨在家里注意一下保姆。
佳侨虽然只有六岁多,但她是一个既负责,又有眼力见儿的女孩子,廷光跟她讲的话,她牢牢地记在心里。当保姆来的时候,她开始认真地观察起来。天气好的时候,保姆会带着她和妹妹出去散步,中午,保姆把午饭做好,等着哥哥姐姐们回来吃饭。下午,哥哥们要去学校,姐姐们也有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佳欣饿得要吃东西,保姆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无动于衷。佳侨只能拿出饼干给妹妹吃。有的时候,佳侨打开饼干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更多的时候,保姆根本不管她和佳欣,还经常指使她们去干活。
这个保姆在舜瑶家里干了八个多月,表面上看,家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但实际上,舜瑶并不满意保姆。
初春的一个早晨,舜瑶夫妇及孩子们离开家后,那个保姆开始让佳侨去洗脏衣服,佳侨瞪着大眼睛对她说:“这个活是要你干的,我不会洗。”说完,她领着佳欣到一边玩去了。那个保姆一看指使不动孩子,打开门就下楼去了,她一直在外边与别人聊天,直到午饭的时间才上来。结果,她连午饭也不做了,大家回家后只能吃凉饭。
保姆在家不干活的事情,佳侨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她干不好活,但为了妹妹,她自己开始学着照顾佳欣。可是,她始终都没有抓住保姆偷粮食的把柄。家里的粮食及一些副食品不断减少,廷光不愿意告诉妻子,只能让佳侨进一步观察保姆。
终于,佳侨抓住了把柄。六月的一天下午,当佳欣午睡,佳侨打瞌睡的时候,保姆打开粮食柜,用两只袋子装了大米和面粉,然后,又去锅里拿了四个馒头和一瓶油,就下楼去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佳侨的眼睛,当保姆出去的时候,她也跟了下去。在外面,佳侨看到那个保姆把手里的袋子及油瓶子交给了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往回走,她突然发现了小组长和佳侨正站在楼门口,一下子就慌了神,低着头匆匆上楼去了,佳侨也紧跟在她的身后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保姆就威胁佳侨,让她不准告诉父母,佳侨并不去理会她。晚上,廷光回到家里,佳侨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廷光听到这个情况后,心中充满了怒火。
楼里的小组长也告诉了他几件事情。保姆带着孩子在外面乘凉,她自己摇着扇子喝着水,全然不顾坐在地上的佳欣,佳欣热得全身长满了痱子,满脸大汗,佳侨买回冰棍给妹妹吃,也让保姆夺去自己吃了。小组长早就注意到了保姆有些可疑的行为,她对廷光说:“老钟呐,这个保姆就像一个贼,明里偷,根本不管孩子,再雇下去,你的家就要被盗空了。”
看着孩子不仅没有得到照顾,反而在家里受委屈,家里又丢东西,廷光思前想后,最后,他辞掉了那个保姆。
夏季,炎热干燥的天气,廷光绝不忍心让妻子带着孩子再走那条土路上班去了,他忽然想到了四奶奶。
廷光虽然痛恨那段家庭生活,也不能原谅四奶奶对自己一家的伤害,但她毕竟是四爷的妻子,自己的父亲生前也有话,让他有时间关照一下她们母女,所以,他来到北京后,每个月都给四奶奶寄去两块钱作为淑琴的学习费用,钱虽不多,但他一直坚持寄钱从未间断过,直到淑琴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两块钱,是一个普通家庭一个星期的饭费。他想,有了这个基础,求四奶奶来北京照顾自己的孩子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廷光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四奶奶的弟弟就住在离家不远的另一座纺织厂宿舍里。
为了孩子们,舜瑶又想到了她的舅舅,可是,母亲也没有答应,舅舅毕竟年事已高。当所有的法子都行不通的时候,他们夫妇只好暂时让女儿自己待在家里,嘱咐她们,外人叫门,不要开门。家里遇上事情,打开窗户大声呼救。佳侨很懂事,她答应爸爸妈妈在家照顾好佳欣。
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势在必行,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孩子们的生活,他们夫妻又开始为各自的工作忙碌起来,廷光不再中午赶回家为孩子们做午饭了,他要开会。舜瑶也回不了家,几个孩子只能自己凑合着吃凉午饭。
廷光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公司的会议也越来越多。每天,他都要在半夜才能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看到丈夫回家时的神态不像以前那样明快了,有一天晚上临睡之前,舜瑶忍不住地问了丈夫一句:“廷光,你们公司最近都开些什么会呀?”廷光紧张而又神秘地告诉她说:“运动来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舜瑶不觉浑身震动了一下。
一场“反右”运动,从1957年6月开始平地而起。有不少海外学者学成以后回到祖国和国内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一起,满腔热血报效祖国,为新中国献计献策,他们热情无私,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把自己的智慧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让自己的国家早日富强起来,上级领导号召大家给政府提出更好的建议。
那些热爱祖国的年轻知识分子奋勇当先,为祖国的将来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与建议,从国外回来的年轻学者们则积极推荐国外先进技术与科研项目,有的人把带回来的成套设备与积蓄捐献出来,支援国家建设。知识分子们对祖国的未来满怀着热情与期待,他们准备为祖国大干一场。
他们的建议提出不久,情况就急转直下,提建议的会议变成了相互揭发的会议。随后,大字报,小字报铺天盖地,紧接着是告密信、陷害信频频寄到单位的重要部门,本来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夜之间反目成仇。那些发自内心,倾吐真言的人成了运动的对象。给政府提建议的人,被说成对政府不满。推荐外国技术,被说成是崇洋媚外。
因此,那些踊跃提建议的知识分子被圈进了右派的行列里,一大批优秀的知识分子瞬间又成为了运动的对象,他们的建议和意见被定性为“右派”言论,坚持主见的人被划为“右派分子”,而那些对政府只谈了几点看法的人,则被划进有右派倾向的行列里。
廷光来到北京后,公司开会,他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不敢,也不想找麻烦,他对运动太敏感了。他除了埋头工作外,就是帮助别人完成工作,他是一个工作狂。而这次,领导多次找到他谈话,让他帮助领导改进工作。他看到周围的同事们踊跃献计献策提建议,他无法再袖手旁观了。但他并不想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在会议上,他对领导的工作大加称赞。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称赞也被别人挑出了骨头。
个别领导说,他对国家不负责任,摆知识分子的架子,唱高调,是一种抵触情绪,也应该规划到“右派”言论的行列里。听到这个结论,廷光非常害怕,他不断找到领导解释,他说:“我对领导的工作非常满意,新中国成立的几年里,国家迅速强大起来了,领导上这样信任我,给我安排这么重要的工作,我除了拼命工作外,就是要感谢党和国家对我们全家的关照。任何时候,我都是那句话,没有党和组织,就没有我的今天。”他说得诚恳真诚,一些老革命干部保下了廷光。他差点就被圈进“右派”的行列里,他是幸运者。
当廷光把一切都向舜瑶讲述以后,她才明白了丈夫近期六神无主的原因了。她忽然想起了三个月前,学校也曾经组织过老师开会的事情,正是让大家给学校领导提改进教学建议的会。其实,舜瑶真希望老师给自己提出一些新的建议和看法。校长支持她的工作,同时,也希望她给校领导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但她仍然坚定地表示,一切按照党的指示去做。
经历过几次运动的廷光,只要一提运动就会心有余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除了工作就是家庭,对政治上的问题只字不提。同事称他是黄花鱼总是溜边,他一笑而已。有人讲,廷光是个滑头,他也只是“哼哈”两句,不得罪对方。在与人接触的时候,他说话非常圆滑,人们很难找出他身上的丁点毛病。
这场运动深入地进行下去,廷光时时告诫自己,祸从口出,牢牢把住自己的嘴才是通往光明的道路。他坐观成败,心如明镜一般坦荡。他记住了,恭维话、赞赏话、批评话、建议话都不能随便讲,无论大会小会,还是讨论会上,他除了吸烟,嘴像贴了封条一样,连风都钻不进去。到了相互揭发检举的阶段,他便会找出充分的理由离开那种相互陷害的大小会议。老婆上班,家里有六个孩子需要照顾,对他的理由大家很是理解,偶尔提前回家照顾孩子,也没有人说出什么闲话来。
如果说,历次运动舜瑶夫妇的家庭都在榜上,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这次运动,只要不乱说,或者根本不说,烈火是绝对烧不到自己身上来的,因此,保持沉默成为他们夫妻明哲保身的最好法宝。
廷光的公司仍然经常开会,就连周末也有会,舜瑶一再嘱咐丈夫少说为佳。舜瑶在学校,是有名的嘴紧的人,任何消息只要到了她那里,就像上了一把大锁。校长对她百分之百的信任,把教学大权交给舜瑶,她放心,她不需要别人提什么建议,她认同舜瑶的任何做法,因为只有舜瑶才能把学校引到光明的道路上去。
1957年夏天,舜瑶带着两个女儿回去探望母亲,廷光和其他几个孩子则坚守在北京。他决定每年让妻子都带着孩子回去探望岳母,即使经济不富裕,他也希望妻子按时回去看望她的母亲。
舜瑶回到小城后,知道了家里更多的情况。
祥涛自从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以后,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只好待在家里,无事可做。
祥润与晴露也去了外地,他们夫妻同在一所学校工作,祥润任学校的教导主任,晴露任国文教师。
瑞佳的丈夫因患肺结核,连续发高烧,最终病故。母亲同意她搬回家住,一栋楼里,又增加了一户。
祥涛全家七口吃以前的老底子,日子仍然过得比较富裕。不同的是,他们外出买菜改用了一只大布口袋。而他的孩子们却仍然穿着名牌衣服,骑着进口牌子的自行车,他唯一的女儿除了学习十分刻苦外,也照样买新衣服穿。
母亲对大儿子夫妻的做法很是不满,她几次告诫祥涛,要让孩子们学会自立,不要张狂。母亲让长子时刻牢记孔子的话:“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并告诉祥涛:“你的儿子是霍家的根,有钱有罪,学而无罪。俗话说,艺多不压身。有本事,走到哪里都用得着。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如果丢了学习的机会,一辈子都无法再找回来。”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告祥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母亲担心孙辈们的将来。
祥涛在母亲面前历来是毕恭毕敬地聆听指教,他也担心孩子们的将来,可是,他又阻止不了妻子对孩子们的放纵。斯莲几次跟他哭诉世道不公,她要在最大范围内给孩子们自由,他也只能顺其自然,对妻子听之任之了。母亲的教诲让他惭愧,但却很无奈。
母亲一直不赞成斯莲的做法,她认为,最终受苦的是孩子们。岳翔在母亲的关怀下,牢记任何朝代都是“要做人上人,唯有读书高。”他知道珍惜学习,也很刻苦,令母亲感到欣慰。母亲不求东山再起,但求老霍家的孙辈们知道进取。
斯莲并没有把丈夫的话听进去,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们。祥涌在国家制箱厂当工人,挣得不多,但他很知足。他想得开也放得下,在工厂,他从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议论任何闲事,他尽量避开工人们的视野,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活。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和事佬”。他的妻子跟他有相同的特点,夫妻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过日子十分节俭,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是最安静的一户。
瑞碧还是不慌不忙地在学校教书,过着随意的单身生活,每个周末,不是去会朋友就是在家里弹弹钢琴,陪母亲聊聊天,日子过得自在舒适。祥波性格开朗,在工厂当工人,也过得挺轻松自在的。
瑞春与丈夫在南京,除了工作之外还参加各种活动。程跃在工作中积极表现,得到上级的表扬,他在土壤研究所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绩,特别是他对于全国农村土壤性质的分类与研究,给农业种植带来了巨大的好处。瑞春在学校是一个积极向上的老师,她不仅在教学上努力,还在政治上热情上进,是一个忠实的革命追求者。她坚定地支持丈夫的革命立场,他们是一对既有文化教养,又有革命信仰的夫妻,瑞春总以工作忙为由,很少回去,母亲也从不怪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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