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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政府开始倾尽全力清扫那些残留下来的,曾经为国民党效过力的人,铲除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叛徒特务、汉奸和军阀,那些有钱、有财产、有海外经历的人,也在清除的范围里。建国以后第一场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席卷而来,不仅要严厉惩罚阶级敌人,还要斩草除根。

  

  在“中国人要走自己的路,不需要洋人帮助”的口号声中,廷光的大学同学,去美国留学后回国报效的人,成为运动中被批判的第一批特务和反革命分子。有的同学被发配到新疆劳改场,接受劳动改造,还有的人被判了刑,也有的人在乱棍中丧生。

  

  这些消息传到廷光的耳朵里,他为自己没有沾国民党的边,没有做生意,没有当军人,没有去日本留学,没有继承家业而感到庆幸。同时,他也为自己能够得到领导的信任而感到欣慰。

  

  钟四爷回到城里后,终日想念孙子孙女,怀念与儿子一家生活的日子,他的朋友在运动中陆续被抓、被关,他日益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即将到来。不过,他仍然不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他希望在这场清除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那几个曾经被自己救出去的现任领导干部,能够站出来为自己洗清身上的污水。他想了很多,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一旦政府给自己定下罪名,上断头台的日子不会很远了。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廷光到城里来办公事,顺便回家看望了四爷。他一走上楼梯,就碰上了淑青。

  

  淑青一看见是二哥,立刻就大声喊了出来:“啊!是二哥呀!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你回来得有多巧!”

  

  廷光冷淡地看着淑青,问她:“大妹,我回来办事,正好有时间,回来看看大大,你有什么事情?”

  

  淑青走到他跟前,把他拉到了一个角落,趴在他的耳朵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随后,廷光的脸色就变得煞白了。

  

  淑青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廷硕的确切消息。廷硕的确被判了刑,桂枝说的话得到了证实。廷硕犯了两条罪:第一,他去日本留学,定为特务;第二,他担任国民党面粉厂厂长的职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这两条罪,给他判了三十年徒刑,他被关在新疆一所政治犯监狱。

  

  廷光心想,大哥一直下落不明,桂枝也说不清楚丈夫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不敢想象大哥在那里会如何生活。他是在高原地带还是在沙漠地带?是在盆地还是在平原?想到遥远的新疆,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四爷看二儿子回家,心里高兴,但面孔却很灰暗。廷光给他买了一箱当地的啤酒和他爱吃的花生米。

  

  四奶奶见到廷光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一点惊喜的神态。她在受到外界歧视与恶毒谩骂的日子里,心里充满了怨恨,但她对丈夫的态度却很坚定,她没有离开丈夫,她始终不承认丈夫是坏人,她毫不后悔地对丈夫说:“孩子爸,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你永远是这个孩子的大大。”

  

  她的言行,让这个落了难的男人多多少少地得到了一些宽慰。淑青一家搬来住,四奶奶从来不与她们说话,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因此,廷光来看四爷,让她感到很意外。

  

  廷光把大哥的确切消息告诉了四爷,四爷的脸色变得更加灰暗难看了。廷光带给他的消息,让他一时有些冲动,他在狭窄的房间里沉默不语。

  

  大儿子被判刑,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按照政府给自己定的罪名,实属罪大恶极。钟四爷彻底放弃了幻想,不再对将来有任何期待了,一只沙锅里放进上百种药材,煎到最后,只是一锅黑药汤。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付汤药里的一味药,政府对自己的判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廷光坐在椅子里,观察四爷的表情,他心里很是难过,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自己的父亲。

  

  钟四爷想到了自己不顾生命安危去救同胞的行为,他愿意为民族和祖国付出自己的生命,想到此,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了。

  

  廷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劝四爷:“大大,大哥已经这样了,我们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求老天保佑大哥闯过这一关了。”

  

  他又谈起桂枝来,钟四爷的脸上立刻挂上了不满意的表情,他说:“廷光,你大嫂这个人太势利了,她哪里管过你大哥?除了要钱就是显摆,那几年,看把她烧的,这次,你大哥判了刑,在新疆劳改场恐怕要吃大苦了。”说完,钟四爷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接着,他又提醒廷光:“孩子,你在外面说话一定要小心,你现在是干部,任何事情都要听组织的,多跟工人们搞好关系,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现在的情况比不了人家,在自己周围要有一些工人朋友才好。还有,你的孩子也要上进,一定要让他们努力加入组织,今后的方向,有组织的人才可能得到重用啊!”

  

  廷光听着四爷的话,不住地点着头,他说:“大大,闷的时候就到我们那里住几天,我们那里还是很方便的。你走了以后,好多人都问起你来,还都挺想你的。”四爷苦笑了一下说:“好吧,我看有时间再过去看看孩子们。”

  

  廷光告别了四爷,在城里办完事,又去霍家看望了母亲。

  

  廷光走了以后,钟四爷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他不停地在那间拥挤的房间里踱着步子,以打发这种枯燥郁闷的日子。

  

  霍家的财产全部上交以后,政府给他们戴上了一顶民族资本家的高帽,称霍家父亲是小城工商界的领头人,而这顶高帽令母亲深感不快。

  

  从1950年财产上交,到1951年的夏天,母亲度过了人生中最暗淡、最辛酸的日子。在这痛楚的一年里,她仍然每天晚上习惯性地爬到楼上去走一圈,过去的仓库成了孩子们的家室,母亲眼前一片迷茫。机器是她的心脏,机器转动的声音就像血液一样在母亲的体内流动,伙计们就像她的五脏六腑。如果她听不到这种声音,就会感到不安,就像血液凝聚在心脏周围那样憋气与不舒服,家里的一切运作就像她体内的各个肌体。如今,她失去了一切,她感到自己的肌体正走向衰老。

  

  这一年的夏季对于母亲来说,如同凛冽的严冬。她体内的血液也随着人走楼空而凝固,她的心随着一切化为乌有而枯竭。母亲的习惯做法令几个儿女辛酸不已,可是,他们拦不住母亲每天爬上爬下的做法。

  

  1951年的夏天,祥涛去了一所会计学校当了一名教师。月儿仍然不离不舍地精心照顾着母亲,她成了母亲身边不可缺少的一个人。

  

  二十多年,月儿相伴在自己身旁,让母亲有一种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感觉。月儿也早已把母亲生活中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在了脑子里。只要母亲眉头一皱,她就知道母亲想干什么。这种无声的默契令母亲感到满意。当家里发生变化的时候,母亲忍痛割爱,对她说:“孩子,你还是离开这里吧,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养活你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吧,找个好人家,你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母亲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月儿。

  

  但是,月儿不但不接受那些钱,还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地请求:“姨母,你留下我吧,我什么也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要跟着你一辈子。”

  

  母亲看着月儿诚实的眼睛,还是答应了她,但也告诉月儿:“丫头,我这里并不安全呐,我是怕连累了你呀!”月儿不让母亲继续说下去。

  

  舜瑶在学校工作半年后,迎来了第一个暑假,她打算带着孩子们回城里,一是看望母亲,二是带孩子们去洗海澡。她一直希望母亲来藏口住一段时间,可母亲对她说:“三丫头,我哪里也不去,离开这里一步我都会活不下去,只要你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我吧。”

  

  霍家姊妹在假期再次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惊异地发现,彼此的服装竟然如此相同。不仅款式相同,就连颜色也都很相近。祥涛也像换了一个人,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忧愁,以前容光焕发的脸膛上多了几道纹路。昔日阳光灿烂的他,被一层无奈包裹起来了。他身上穿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看起来有点别扭,但无论如何,在祥涛的身上还是留下了不可否认的高贵气质。

  

  舜瑶见到祥涛的时候,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大哥,感到滑稽可笑,随后,就是一阵伤心。祥涛也微笑着打量着三妹,尽管彼此都在微笑,但在他们那层微笑的下面却掩饰着一种痛苦。

  

  舜瑶与孩子们在城里住了一个星期,她还带着两个儿子去看望了他们的爷爷。

  

  母亲一直想挽留孩子们住在小城,舜瑶仍然没有答应母亲,她说:“妈妈,就让孩子们自己去闯荡吧,总是跟着姥姥会惯坏孩子的,妈不要为我担心了。”

  

  一个星期后,舜瑶带着孩子们回到了藏口。一回到家,她马上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去,她不仅要准备下个学期的课程,还要把孩子们的秋装提前准备好,给孩子们准备下学期的学习用品,这一切都是她的任务。

  

  尽管,她整日忙忙碌碌,但还是忙中偷闲,在地里种了不少蔬菜,黄瓜、扁豆、西红柿、茄子、香菜、韭菜、草莓、胡萝卜。孩子们成了小菜农,他们天天跳跃在菜园子里,帮助舜瑶浇水,采摘各种成熟的蔬菜,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不少欢乐。

  

  就在这个假期快要结束的一天下午,孩子们午睡起来后,开始做功课,在外面忙活着的舜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心里一怔,随后,她放下手里的活直起腰,脸上冒着汗露出惊讶的神态看着来人,好一会儿,她才说出话来:“啊呀!大大,你怎么来了?这么热的天气,赶快进屋子里吧!”

  

  四爷看着舜瑶手里拿着菜,脸上流着汗水,支吾着说:“咳,呆着闷得慌就来了,想看看孩子们。”钟四爷终于忍耐不住寂寞,独自跑到了藏口。

  

  舜瑶把公公请进屋里,平进和重庆一看是爷爷,都惊喜地叫了起来:“爷爷!爷爷!”亲昵的喊声,让这个男人的眼睛潮湿起来。正在菜地里帮助妈妈摘菜的两个女儿扔下菜跑了进来,抱住四爷的大腿,大声喊起来:“爷爷!爷爷!”侨侨也扭呀扭呀地拽着四爷的裤腿,仰起小脸冲着四爷笑。

  

  钟四爷看着这群孩子,高兴地摸了摸眼睛,弯下腰抱起了侨侨,对孩子们说:“爷爷想你们了,来看爷爷给你们买了什么?”

  

  几个孩子睁大了眼睛望着爷爷。一会儿,四爷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点心盒子,递给平进,又拿出一个包递给了重庆,然后,他把一个花布袋子给了妞妞,等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发给孩子们后,他让每个孩子打开看一看。

  

  他给儿子夫妇买了一盒点心,给平进和重庆一人买了一支钢笔,给妞妞和静静每个人买了一条裙子,给侨侨买了一顶小帽子。

  

  舜瑶看到公公如此破费,心里过意不去,她说:“大大,想来就来嘛,廷光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就是你的家,何必破费呐!”

  

  四爷看到孩子们高兴,心里舒坦了许多,他笑着对舜瑶说:“我来看看孩子们,也来看看你们,我看你可真是一个教育家,孩子这么小就学着干活了。”

  

  舜瑶给四爷沏上一壶茶,她看着孩子们,说:“大大,孩子虽小,有些活还是可以学着做的嘛,做不好,下次再来,要让他们学会自立的本事,将来才不会吃亏的。大大,这些天他们已经可以叫出菜的名字了。”

  

  四爷看到舜瑶一脸的兴奋,再看孩子们摘菜的认真劲儿,他心里的烦恼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四爷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后就回城里去了。又过了两个星期,他再一次来到藏口时,打算多住一些日子,此次,四奶奶没有来。

  

  秋天,郊区的景色令人喜悦,宿舍区被高大的松树环绕着,杨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周围的菊花陆续开放起来,宿舍区干净整齐,空气新鲜。在儿子夫妇去上班的时候,四爷就在家里照看侨侨,妞妞和静静仍然去幼儿园。中午,廷光从食堂里买回饭菜,可以陪四爷说一会儿话。傍晚,四爷去托儿所接回孙女们,等着儿子回来做晚饭。

  

  舜瑶很愿意公公住在这里,家里有个老人照顾,她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四爷仍然喜欢吃戗面馒头和小米粥,每到周末廷光亲自动手蒸出戗面馒头,有时,他也会从外面买回一些早餐改善一下口味。

  

  钟四爷看到儿子夫妇整日在外奔波,就想多帮帮他们。舜瑶也尽量把公公照顾好,尽一点晚辈的孝心。她是一个勤快的人,只要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脏了,她就会让孩子换上一件干净的。看到脏衣服成堆的时候,她就会在晚上孩子们睡觉以后,与丈夫一起洗衣服。

  

  有一天晚上,廷光下班回家时,正好看见四爷洗自己的内裤,他二话不说,一下子冲到妻子面前,瞪着眼睛质问:“为什么你让大大自己洗衣服?你在家里都干什么了?”廷光的眼睛里冒着怒火,看上去像要打人的样子。

  

  他的举动和质问,让舜瑶愤怒不已,她甩下手里的活,没有看丈夫一眼,就上楼去了。

  

  四爷埋怨儿子说:“廷光啊,舜瑶很不容易呀!她一回到家,连坐下来的功夫都没有,就干这个干那个,她从早到晚,从来没有闲着,从来不说一声‘累’。我的衣服都是她给我洗呀!这个内裤怎么好意思叫儿媳去洗呐!我看你是昏了头,你对她发火不应该呀!”四爷的语气里充满了对二儿媳的感激赞赏和对儿子的责怪。廷光听了四爷的话,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于是,他做好晚饭后,到楼上请妻子下来吃饭。可是,舜瑶没有下去吃饭。

  

  廷光自知做错了事,把晚饭端到楼上,摆在妻子面前,舜瑶仍然不去理睬他。直到上床睡觉前,廷光又把饭热了一遍后,再次端给妻子的时候,他带着歉意讨好地对妻子说:“瑶,好了吧?我错了,快吃饭吧。大大的衣服应该我洗。我知道,你很辛苦。咳!我只想让大大过得舒心一些。大大为我们照看孩子,省了我们多少心?咳,都怪我脾气不好,原谅我吧!”说完,他真的跪在了妻子的腿前。

  

  舜瑶看到丈夫满脸的诚恳,并承认了错误,才开口对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儿媳给公公洗内裤的,让外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我妈告诉我们,在公公面前要稳重,不要做过分的事情。你让我洗内裤,就是对我的污辱。这种事情应该是继母分内的事而不是我!”

  

  廷光仍然跪在地上,听着妻子对自己的抱怨,直到妻子原谅了自己,他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件事情,让舜瑶心里感到特别别扭,她好几天都不愿意跟丈夫讲话。她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奢望,但是,她需要他人对自己的尊重,这是不可缺少的道德准则。当丈夫冲着自己发火的时候,她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她不能原谅丈夫的粗野行为。尽管,她已经原谅了丈夫,但在她的心里却留下了一道伤痕。

  

  舜瑶无论工作、家务有多忙,她一定会尽力把公公的生活安排好,孩子多、钱紧张,但她还是拿出钱来给公公买烟和酒。作为儿媳,在家里她除了干活、照顾孩子们,很少跟公公聊天,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她才会跟四爷客气地讲几句话。

  

  廷光自感理亏,平心而论妻子不仅人品好、相貌好、才学出众,而且为人友善、谦逊和蔼,她受到大家的爱戴与尊重,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她的休息日比上班都忙,孩子们的衣服要洗,家里要收拾,饭要做,孩子们的卫生要去检查,邻居们有些杂事找她帮忙,她都是有求必应。她从早晨5点起床一直到夜里十二点睡觉,从来没有喊过“累”,妻子就像钢铸起来的铁人一样,从来不知道疲倦。她对孩子们的训教,对自己的约束和对工作的勤奋,都是无可挑剔的。他越是想到妻子的辛苦,他的内心也就越感到对不起妻子。

  

  在四爷的眼里,他一直把二儿媳当成一个品学,才貌兼优的女性。他很自豪在自己家里有这么一个女文化人,他欣赏舜瑶的为人与大度宽容的胸怀,这种品德绝不是一般女子所具有的,四爷很是尊重这个儿媳,他替儿子感到庆幸。当他看到儿子跟儿媳闹别扭时,心里感到不舒服,他认为是自己的原因造成他们夫妻之间的不和,他想来想去,准备回城里。

  

  四爷对廷光说出自己的打算后,廷光立刻就不高兴了,他诚恳地对四爷说:“大大,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呢?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吗?还是你嫌孩子多,让你心烦?”

  

  四爷摇摇手说:“廷光,都不是,我也想多住些日子,在这里住多久都不腻呀!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舜瑶认真地对四爷说:“大大,孩子们都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他们吗?看着你们祖孙三代在一起,我心里踏实呀!再多住些日子吧!”

  

  舜瑶的话,终于打动了四爷的心,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苦闷与思恋的情感,他点着头,答应再住一些日子。

  

  实际上,四爷住在儿子家里的日子,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看着孙子们可爱的面孔和他们整天欢蹦乱跳的身影,心里就会充满阳光。如果看不到这些孩子们,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枯燥无味,心脏就会衰竭,这是钟四爷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精神需求,他又留下来了。

  

  廷光一家住在南宿舍区,他们与邻居相处得非常融洽,同事们都知道他是个大孝子,加上他能说会道,又有才学,在科室里威信很高。对他父亲不仅没有人说三道四,反而在周末的时候,还会有很多人登门来看望钟四爷。

  

  钟四爷在宿舍区里的行动完全是自由的,周围的孩子们都喜欢他,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缠住四爷给他们讲故事。许多家长再三请求钟四爷给孩子们讲故事,最后,廷光也不再阻拦四爷了,他家的院子里,每天定点,一定会有十几个孩子围着钟四爷听故事。只有在这个地方,钟四爷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

  

  有一次,廷光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个邻居家的女主人,她见到廷光就竖起了大拇指,感激地对他说:“钟先生,我可真要感谢你们全家呀!”

  

  这个女人的话令廷光感到莫名其妙。那个女人说:“你父亲真是个好人呐!”这个女人讲述了当天所发生的事情。最后她说:“钟先生,你父亲是我家的大恩人呐!”

  

  这个女人说着,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接着她又说:“什么阶级敌人,我就没看出来他哪里像个坏人。你父亲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

  

  廷光听了邻居的讲述,才知道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客气地对邻居说:“邻居嘛,有事大家帮嘛!没什么,只要孩子和大人都健康就好。”

  

  廷光赶回家的时候,看见四爷正在与孩子们玩儿,他的心里一阵发热。他急不可待地想从四爷的嘴里知道所发生的详细情况。

  

  钟四爷看着儿子满脸疑惑的表情,便对他讲起了当天发生的事情。

  

  午饭后侨侨睡下了,四爷出去收衣服,这个时候,从附近的房子里传出喊叫声,随后就没有了声音。他顺着喊声,来到一户人家,院子里没有人,声音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他感到不对劲,就去敲门,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推开门,一股强烈的煤气味迎面扑向了他,差点把他熏倒,他立刻明白了。他冲进去一看,一个妇女倒在地上,孩子躺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他立刻打开门窗,不顾一切地扑到床上,抱起孩子就往外跑,然后,又回来推大人,好在倒在地上的女人被风一吹,就醒了。

  

  四爷把妇女搀到门外,那个孩子也在风中醒了过来,但是,他呼吸急促面色煞白,四爷抱起孩子跑到了卫生室。医生告诉他:“真危险呀,如果没有人发现,大人和孩子都会被熏死的。”

  

  四爷看着孩子没有危险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家,老远就看到了侨侨站在门口大声地哭着,他奔向自己家门口,一把抱起了侨侨。

  

  钟四爷抱着邻居家的孩子往卫生室跑去的时候,侨侨正好午睡醒来,她一看屋子里没有人,大门开着,就跑出去找爷爷,院子里没有见到爷爷,便独自哭了起来。

  

  四爷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廷光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说:“大大,太感谢你了!你为我们厂里救了两条人命。谢谢,谢谢。”

  

  四爷对儿子的感谢显得很平淡,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感谢。”

  

  发生事情的当天傍晚,厂工会领导带着那户家属来到钟家,他们对四爷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四爷同样以平静的口气对他们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不值得说的事情。”当大家走了以后,钟四爷为自己能在余生里再救他人的性命而感到欣慰。

  

  很快,宿舍区里的人们便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而救人的事情让大家只记得钟四爷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先生,人们早已淡忘了他身上背着的罪名。

  

  但是,尽管这样,舜瑶对于自己家庭所面临的政治前途和将来的命运,没有抱太大希望,她只希望家里平平安安就好。不过,自从娘家上交了财产以后,她越来越担心钟家的命运了。通过政府的一系列政策,她认为政府是绝不会放过公公的。宋局长的事情令她担心,他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听说,很快就要审判了。那么,公公一直被管制着,连出入大门也要登记,她为公公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藏口就像世外桃源,左邻右舍的人们都像一家人一样,没有什么戒备心。大家发自内心地尊敬廷光夫妇,公公在这里也受到了尊重,让舜瑶产生了一种错觉。

  

  平进在学校念书非常用功,他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学校有劳作课,一天,平进回到家里,手里拿着一张纸,认真地问四爷:“爷爷,我们老师让大家用竹子做一件学习用具,你说,我能做什么呢?”

  

  四爷想了想,走到院子里,费力地砍断一棵粗壮的竹子,他截取一段硬硬的竹身,坐在小板凳上,用刀子做了一个毛笔筒,还在笔筒上刻上了一朵牡丹花。平进看着爷爷做的笔筒,高兴地蹦了起来。他抱住四爷的脖子,叫喊着:“爷爷,爷爷,真棒!谢谢爷爷!”钟四爷看着孙子兴奋的笑脸,心里比吃了蜜都甜。

  

  平进拿着这个笔筒参加了学校的手工展览,他得到了学年的最高分数,为此,他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

  

  钟四爷的手非常巧,他在儿子的家里经常把一些废品改造成有用的东西。他用废旧木材做了不少小板凳,分送给邻居们,还在菜园子的四周编织了篱笆,给侨侨做了一把高椅子,用竹子皮编织小竹筐分给邻居们。舜瑶惊奇地发现,公公不仅脑子灵活,手也灵巧,她越来越感到,他们家已经离不开这个老人了。

  

  可是,秋高气爽并没有给钟四爷带来爽朗的心情,瞬息万变的局势像阴云一样一直笼罩着廷光一家人,他们担心并小心地度过每一天。

  

  舜瑶在教学上所取得的成绩,很快便在地区的小学里有了名,她成了观摩课的典型。在她的课堂上,经常有上级领导和其他学校的优秀教师前来听她的课,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四面八方的赞扬声包围了她,她除了加倍工作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舜瑶把工作安排在家里做。这一天,她吃过午饭就去幼儿园接回了两个女儿,在家里陪着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就打算准备教学课程。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公公就上楼工作去了。

  

  下午,平进与重庆吃过午饭也去学校了。女儿们与爷爷的声音时时传到楼上,但并没有分散舜瑶的注意力。

  

  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舜瑶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停着两辆吉普车,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又看见几个人正站在门外敲门。她立即跑下来,急忙打开了大门。

  

  她看到几个身穿蓝色中山装的人,还有两个当兵的站在后面。面对站在门口的人,舜瑶心里“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丈夫不在家,她不得不镇静下来,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

  

  这个时候,妞妞和静静也出来了,她们站在妈妈的身边看着那几个人。舜瑶定了定神,轻声咳嗽了一声,问那几个人:“你们有事吗?”

  

  站在前面的一个人看了看她,客气地问:“你应该是这个家的主妇吧?”

  

  舜瑶回答说:“对,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人说:“我们想见一见钟先生。”

  

  舜瑶听了后,便说:“我先生上班还没有回来。”

  

  那个人补充了一句:“不,我们是想见一见他的父亲。”

  

  舜瑶愣了一下,说:“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那个人说:“我们找他谈一谈。”说完,他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人民政府的证件,递到舜瑶的面前。

  

  舜瑶看清楚了那上面的文字后,便感到天旋地转起来,那“逮捕”两个字像血一样刺进她的眼睛,她似乎闻到了血腥气味。此时,她的两个女儿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

  

  舜瑶抬头看了看湛蓝色的天空,又看了一眼他们,没有说话,转身回到房间,不一会儿,钟四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刚毅,神态自若,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他镇定地走到来人面前,平静地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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